孤月獨照英魂(上)

擒賊先擒王,北府兵以雷霆之勢奪下雲陵,戰亂竟不過數個時辰。兵戈消弭之際,方值黃昏。南岸城陵磯下,焦慮一日的步雍聽聞捷報,大爲愕然,良久之後回過神,才大喜讚道:“北府軍真乃神兵!”當下心事暫了,正待回巴陵城中運籌糧草之事,尚未上車,迎面見有一小卒匆匆趕至,手中高舉一枚玉令,長呼道:“有人執令求見步大人!”

步雍接過令牌,凝眸一望,大驚之下微微失色,問道:“來者何人?”

“那人頭戴斗笠,面蒙黑紗,並不可見容貌,看其身量,應只是個少年,”小卒敘述至此,忍不住嘖嘖道,“不過那少年歲數不大,架勢卻極了得,竟傳命步大人前去江畔見他。”

步雍聞言卻無分毫惱意,只急急上車,命人趕赴江畔。

黃昏赤霞下,小卒口中所說的少年正負手孤立煙波水色間,面朝北方,紫衣飄動,身形逸美非常。聽聞車馬聲,少年回首,黑紗下隱約可見其雙目明如晶玉,望着下車迎來的步雍,略略頷首致意:“閣下便是臨湘太守?”

“是,在下步雍,”步雍不敢託大,以雙手遞還令牌,揖禮道,“此令從不離郡王身側,公子今日執此令前來,必定是郡王有緊要傳命?”

“此令從不離他身側?”少年似微怔了一下,輕笑搖頭,“步大人見諒,我並非奉郡王之命前來,原也不知此令是如此緊要之物,當日他贈送給我,本只是一時玩鬧之舉。”

玩鬧?步雍震驚,盯着少年,滿面不可思議。

那少年卻是一派坦然,收好玉佩,淡言道:“請步大人前來只爲一事。我想渡江北上,不料尋遍周遭數十里,卻不見一葉漁舟。官船倒有幾艘,只是無論我出得多少金銖,他們都是不願一送,只道是奉太守之命,不敢妄自渡江。我尋思無法,只得驚動步大人。”

區區此事便動用權馭江州七郡的至高令箭?步雍提在心頭的一口氣無處消散,竭力隱忍怒火,勸道:“這位公子,雲陵雖戰事已定,但北去荊州之地,處處機關暗伏,怕是……”

少年言語柔和,打斷他道:“步大人勿憂,我北上是爲尋郗元帥,有重要軍情告之。”

步雍目光暗閃:“軍情?”

“是,”少年在他懷疑的目光下極度無奈,自袖中又取出一枚金令,低聲道,“實不相瞞,我乃雲閣令使。”

步雍端詳金令,查實無誤,嘆息一聲道:“既是如此,我即刻安排官船送公子北上。”

“有勞。”少年一笑,微微揚起臉,望向北方山川。晚風不經意拂過那層罩面的黑紗,步雍轉身上馬之際,驚鴻一瞥,秀雅清絕的顏色赫然映入眼底。

果然是個女子。步雍暗歎一聲,登車離去。

此少年正是喬裝南下的夭紹。

自江夏至巴陵,水路通暢,陸路卻多山道,崎嶇難行,她馳馬趕了一夜一日,卻也不曾追上郗彥一行。至此日傍晚,方至城陵磯下。因聞北府兵在北岸攻打雲陵,便想尋舟渡江。豈料戰亂之下水域封鎖,漁舟難見,官船不行,無奈之下,想起昔日蕭少卿取笑她爲“樑上君子”時贈送的令牌,便取出引來步雍,這才得舟北上。

霞光漸散,夭紹靜坐舟頭,晚風徐徐拂面,揉雜在清澈江水、靈秀山木間,烽火血腥的氣息並不如想象中的濃烈。然江底暗流涌動的激盪,岸上馬蹄躁動的異常,卻無不在訴說此地的險惡。

行過半程,眼看北岸五嶺山愈行愈近,淺灘哨兵高舉的篝火也已束束可辨,夭紹卻忽然有些迷惘,想着即將見到的那人,心中竟無喜樂,倒是隱生不安。

說要陪着他,又該如何陪着?他身爲三軍之主,殺敵於外,本是當行之事。若自己隨侍一側,會不會憑添他的顧忌?戰場如此兇惡,千萬條性命緊繫一身,朝野社稷皆望於他,自己何故因小小私心而束縛住他的手腳,但有萬一之事,豈非禍水禍國?

想到此處不禁一身冷汗,左右思索,只爲自己的衝動之舉追悔莫及,正想要命人將舟劃回城陵磯,不料突有水浪驟激船舷,整條官船都劇烈顛簸起來。

“起東北風了!”舟上士卒喊道,忙着降帆避風,來請夭紹入艙。

夭紹目望江上風水大興,不解:“怎會突起這樣劇烈的東北風?”

“小人也不知,此地天氣素來是變幻莫測。”

士卒剛答完一句,耳邊驀地傳來金鼓大作之聲,辨其方向,正來自雲陵城。夭紹心頭一緊,止步艙閣外,望着遠處陰沉沉的山色,仔細聆聽兵馬動向。

風聲嘶吼山野間,如巨龍怒發。鐵蹄踏踏碾轉大地,千軍萬馬呼嘯而去,恰似悶雷滾滾掠過,一時間地動山搖,草木不生。便是數十里外的江上,也是水浪飛動,暗潮洶涌。整個天地霎時處於一片渾濁的暗淡中,陰陽混亂,昧爽不分,只西南天際遙遙可見最後一縷暮暉凝在突變的風雲中,被熊燃的火光染成刺目的血紅。

“北岸怎麼了?難道是雲陵城中又生變了?”

“不像,聽動靜,大軍奔襲的方向是洞庭。”

舟上士卒們竊竊私語道。

夭紹默望半晌,待耳邊兵馬騷動聲遠去,一言未發,轉身入艙。

江上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只東北風仍盛,官船乘風滑逝,不刻,便至五嶺山下。因夭紹頭戴斗笠、面蒙黑紗,行蹤甚是神秘,上岸後哨兵盤查尤爲森嚴,但有江州士卒的護送,又手執步雍文書,一路雖耽擱了不少時間,倒也不曾多生事端。

抵達雲陵城外時,圓月初現天幕,半掩在煙雲之後。十六之夜本該明亮的月光於此夜有些霧霧濛濛,光澤昏黃,一絲不見清透。

夭紹入得城中,只覺夜下城池寂靜異常,問過引路的侍衛,方知先前驚天徹地的動靜確如舟上士卒所說,北府大軍已奔襲洞庭。雲陵城中留守將士並不多,雖如此,連排碉堡森冷環豎東南,城牆內外甲兵駐守,長槊鋒銳,映帶篝火紅光,目所及處,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絲毫不似劫後餘生的戰場。

至北府中軍暫住的官署前,侍衛入內通傳,夭紹靜候石階下,不時見將士進出匆匆。想來是因戰時信報傳送頻繁,此夜城門並不曾關閉,數騎絕馳而去,馬蹄踏飛塵土,月色下捲起一道又一道漫漫長煙。

那是去往西南方向--

她若有所思,正自出神,忽聽身後有人喚道:“郡主?”回首,方見是偃真得報迎出府外,望着自己一臉驚詫:“郡主怎麼來了雲陵?”

夭紹拾步上階,微笑道:“我路過此處,便來看看。他在麼?”

“路過?”偃真愣住,片刻才緩過來,忙跟隨其後,說道,“少主已率大軍去了洞庭,此夜一戰不同奪雲陵,想必不到明日午後,不會有勝負戰報。”

夭紹點點頭,話語平靜,似全無擔憂:“姐夫在麼?”

“阮公子隨大軍一同去了洞庭。”

“七郎亦去了?”

“沒有,”偃真道,“小侯爺領三千精騎北上,去斷烏林、江陵兩鎮南下的糧道。”說到此處,他想起一事,笑道:“郡主卻不知,小侯爺是午後第一個殺入雲陵城的,立下了南行的首功。”

夭紹腳下微滯,笑着搖頭:“七郎心中赤誠,武力驚人,只是謀略尚缺。阿彥本不該過於偏寵他,如此一來,他會愈發不知天高地厚的。”

偏寵?只怕小侯爺卻當是無止休的折磨。偃真笑了笑,未敢多言,引夭紹至前庭堂上,問道:“郡主是要在此等少主麼?”

“不等他,”夭紹道,“我留封信便走。”

“你……”偃真嘴角抽搐,一時隱生內傷。看着夭紹,想問又不敢問:你千里迢迢追過來,面也不見,就是爲了留封書信?

夭紹入得堂內,見燭火中旗幟鮮明、令箭高置,便知是郗彥與諸將議事的正廳,不願久留,轉身去了堂側偏閣,在長榻上落座,摘下斗笠,露出一張疲憊不堪的面容。自斟了一杯茶,喝盡,緩了緩心神,這才發現身前案上堆放的卷帛信函,微笑道:“他以此處爲書房?”

“是。”

夭紹垂首,指尖輕觸卷帛上飄灑蒼勁的字跡,心生無限溫柔。閣中隱聞藥酒香氣,恰似那人的氣息纏綿周身,夭紹轉目,望見案側擺放的酒囊,怔默片刻,問道:“他今日服了兩次藥散?”

“是,”偃真面容微黯,嘆了口氣,“這兩日正逢月半。”

閣中窗扇大開,夜風之中,偶有蟲蛙之聲。偃真久不聞夭紹言語,擡首,方見她默望窗外夜色,飄搖的燭火下,眉眼間盡是不可消散的沉鬱憂色。

“這樣的話,酒就不夠了,”半晌,才聽她低低出聲,言詞溫婉依舊,“大軍離開雲陵之前,請偃叔再準備些好酒隨行。”

她越是這樣的淡靜,偃真不知爲何心中越不是滋味,點點頭道:“屬下知道。”

夭紹這才提起筆,從案上抽出一張藤紙。方要落字,卻見肘側放着一個錫印密封的錦盒,似曾相識,念光一閃,伸手便要開啓。

偃真忙阻止道:“郡主,這是雲閣密函,非少主不得妄動!”

夭紹指尖頓了頓,略一思索,不改初衷,徑自開啓取出裡面的絹帛,淡淡道:“無妨,若他問起,自有我擔當。”

雖說夭紹畢竟不同他人,但想起往日有人妄動此匣密函的下場,偃真還是忍不住面色發白。眼睜睜看着夭紹閱罷密函,再度陷入沉思中,臉上神色變幻,或愁或喜。他暗中揣思良久,實在禁不住好奇,冒死探詢:“密函所書何事?”

夭紹不答,只慢慢捲起絹帛放回錦盒中,笑了一笑,低聲說道:“我終知道該怎麼與他分擔了。”不顧偃真飽含疑惑的目光,提筆寫就一封信,疊好放置錦盒下,起身戴了斗笠:“偃叔,領我去見陸老將軍。”

她言止從容,顯是決心已下、謀劃已定。偃真不知緣由,更無從勸阻,想着自家少主在此郡主面前也常是無可奈何,自己又何德何能,敢逆她的心願?

沒有退路,只得奉命領路。

卻不料此行一趟,無意亦也成就了西破荊州的大功一件。

五月十八日,拂曉,江陵城。

天色微明,細雨飄動,街道上尚不見行人,一匹棗紅色的烈馬卻踏踏行於道中,奔至賀陽侯府前,一渾身血污狼狽的士卒自馬背上滾下。

“來人……”他嘶啞吼道。

賀陽侯府前侍衛早覺異常,疾步下階,皺眉打量來人一身染血模糊的鎧甲:“何人喧鬧侯府前?”

“我乃陸寧將軍帳下郎將,有要事求見殷夫人!”那士卒費力扯下腰間牌令,遞給侍衛。因他左腿被一支羽箭貫穿,稍微一動,便是血流不止,而右腿也似全無力氣,奄奄一息臥倒在地,頓時將滿地雨水化作暗紅。

“陸將軍?”那侍衛面有訝色,再打量來人一眼,方轉身入府通傳。

自昨夜收到雲陵失守的敗報起,殷夫人一夜無眠,天色未亮,便至書房觀看戰圖。她陪伴殷桓一生馳騁沙場,自知利害得失,暗忖北府兵南下奇襲的目標所在,只怕不是雲陵,而是洞庭。想起幼弟凌蒙狂躁冒進的脾性,更是憂慮--如今北府兵深入荊州,若繞道洞庭水軍之後,必斷凌蒙退路,如洞庭江面另有敵軍相阻的話,兩面夾擊,只怕洞庭遲早會失守。

而洞庭一失,荊州西南門戶大開,北府兵沿江西進將再無阻礙,到時江陵城不過孤城一座,僅南面房城、北面景城可稍作緩衝之地。即便殷桓沿襄江駐守的騎兵可以回援,怕也難解燃眉之急。

念及此處,心憂如焚,正苦思應對兵策,卻聞侍衛來報陸寧帳下郎將求見,不禁大爲疑惑,沉思片刻,才道:“請他在前庭稍候。”

“是。”

侍衛走後,殷夫人去裡閣換上深衣,至前庭偏廳,垂落竹簾,才傳入郎將稟敘。

郎將在外稍稍洗淨了污穢,跪坐竹簾前,先自懷中掏出一封染血的帛書遞上,才言道:“雲陵失守當日,危亂中,陸老將軍遣我與左中郎將各帶書信一封逃出城外,西上稟知戰事內情。”

“內情?”殷夫人看過書函,心平氣和地微笑道,“他都投降獻城了,如今卻還有臉面書信於我,讓我饒他的兩個兒子?”

“老將軍並不是有意獻城的,以那時的形勢,卻是不得而爲之,”郎將道,“北府兵統帥郗彥曾在靈壁殺降,世人皆知,老將軍當時若不降,枉累一萬荊州勇士的性命。如若能暫保性命,卻能有機會圖謀後路,伺機待發。”

殷夫人聞言放聲一笑:“他陸寧是什麼心思,賀陽侯或許不知,卻當我還不清楚麼?且不談他之前對朝廷態度的曖昧不清,便說他一生三番兩次的棄主求榮,這樣心膽不忠之人,孰能深信?”

郎將面容微變,擡頭看向珠簾之後的模糊人影,乞求道:“殷夫人……”

“他的兩個兒子必死無疑,非如此不能震懾軍心!”殷夫人字字清冷,毫無周旋餘地。郎將一個顫慄,雖隔着竹簾,卻仍可感覺簾後那人凝望過來的冰冷視線。

“至於你麼--”殷夫人言詞一頓,話鋒忽轉,“你方纔說,還有一位左中郎將?”

“是,”郎將伏地道,“他帶着陸將軍的信,去了房城。守房城的袁禁將軍是陸將軍的八拜之交,陸將軍深知自負重罪,因此書信袁將軍告知北府兵行軍路線,讓他及早準備。”

竹簾之後久久無聲,而後忽見寒光一閃,耳畔爆裂聲起,眼前青竹四飛,散落在地。郎將猛然一個寒噤,忙匍匐在地,殷夫人冷道:“陸寧既是被困受降,你也既說是危亂中逃離,那麼寫這兩封信時他怎會得知北府兵行軍路線?”

“末將……”郎將聲音顫抖。

“你好大膽子,竟敢矇騙我?”殷夫人重哼一聲,揮袖之際,利劍寒芒至刺肌理,已迫在郎將頸側。

“夫人饒命!”郎將閉着眼睛大叫,“末將不敢再有所欺瞞……陸將軍的確是降了朝廷,且寫信勸降袁將軍,並令我前來,以拖延夫人領兵出城的時間。”

“勸降?”殷夫人尖聲笑道,“袁禁卻比陸寧忠心多了,這樣拙劣的離間計,豈能瞞我?”

“夫人明鑑!”郎將連連叩首,“末將不敢有半句妄言,北上的路上,北府軍前鋒大將謝粲已率精兵五千人,逼近房城外百里。就算袁將軍不肯降,謝粲也會死攻房城,且北府兵大軍於後,殷夫人若不早日領兵出城相援,房城危矣。”

一口氣說盡,驚喘陣陣。那利劍的寒鋒近在寸毫,郎將面色如土,不敢妄動一分。良久,驚光掠過眼前,長劍入鞘。眼前但見深衣飄動,腳步漸遠。那素淡的香氣連帶着驚魂的殺氣終於消散,郎將雙目一閉,抹了抹滿額汗珠,失力癱倒在地。

前庭事態突變,一場風雨呼卷而過。殷夫人步入內庭時,目望樓閣深深,靜立許久,才收斂住殺氣激越的心神,步入鳳鳴軒中。

“湘兒醒了麼?”

“未曾,”軒中侍奉的侍女輕聲道,“不過公子一早就起來了,正爲女君熬藥。”

殷夫人點點頭,輕步走入裡閣。四壁窗紗皆卷,軒外細雨疏疏,溼氣微染室內。殷湘臥在榻上,睡顏深深,眉梢眼角隱帶柔和笑意。外間廊檐下,韓瑞正輕搖蒲扇煮着藥湯,見殷夫人進來,忙起身揖禮。

“我來看看湘兒,”殷夫人對他頷首,目光慈藹,坐在榻旁,指尖輕撫殷湘的面龐,“湘兒臉色好看多了,傷勢恢復也極快,幸賴你這些日子的照顧。”

韓瑞淡淡一笑,不語,轉過身,將爐中火勢減弱了些。

殷夫人起身走到廊檐下,看着軒外雨色,沉默半晌,忽道:“昨日蘇汶自上庸送來了密報,糧草已奪,正啓程南下。”

韓瑞怔了怔,而後低頭一笑,道:“恭喜夫人。”

“你還不肯喚我一聲孃親?”殷夫人回首望着他,靜默片刻,長嘆一聲,“罷了。”

韓瑞擡首,右眸光澤幽柔,端詳殷夫人的神色,輕聲道:“蘇將軍既是得了糧草,夫人爲何還看起來心事重重?”

殷夫人愁容滿面,苦笑道:“糧草雖得,城池卻失,此時此刻,只怕北府兵已奪下洞庭,傾軍西進了,江陵城如今幾乎是孤城一座,我如何能夠不憂?”

韓瑞溫和道:“江陵城南尚有房城,城北也有景城,二城爲佐,怎是孤城?且前幾日夫人已着退路,將江陵城中糧草輜重俱運至景城,倘房城不幸失守,北府兵圍攻江陵,景城有糧可救。”

殷夫人搖頭,道:“房城與江陵互爲犄角,斷不可失。只是如今東陽侯謝粲已引精兵伐至房城下,若不盡快將他逼退,待北府兵大軍沿江北上,兩軍合圍時,我們就無任何優勢,徒守空城了。”

韓瑞道:“如此說來,夫人要引兵救援房城?”

殷夫人沉默,良久才道:“救援是必行之策,只是我心中另有二事未定。一者,我若出城,誰來守城?二者,房城袁禁雖說對賀陽侯向來忠心,但與陸寧也是私交深厚,如今陸寧已降,且有密信傳與他,袁禁心志是否絲毫未變,我卻不能確定。”

韓瑞想了想,輕聲道:“第一件事,韓瑞身負重罪,不敢擅自請纓。至於第二件事,韓瑞或可前去房城,爲夫人一探確實軍情。”

殷夫人面容欣慰,微笑道:“你素有急智,心思縝密,有你前去,我自當放心。”

韓瑞笑了笑,由此不再言,垂手將爐中煎好的藥倒入碗中,以薄紗覆蓋,回閣中再望了一眼殷湘,便穿了斗篷,帶上斗笠,疾步而去了。

“母親……”聽那腳步聲遠去,殷湘緩緩睜開眼,目中水霧迷濛,看了眼窗外風雨,再望向廊檐下的婦人,輕輕嘆了口氣,“你何苦要這樣試探他?但若袁禁有一絲反心,他便必死無疑。”

殷夫人目光深遠,淡淡道:“袁禁不會反。”

“那你……”

“傻孩子,你竟還不明白?”殷夫人柔聲嘆息,“我領兵出城時,這府中斷不能有任何心機叵測之人。”她看了一眼殷湘,憐憫,而又不忍,“就算那個人,是你的丈夫。”

殷湘面容微白,眼睫輕輕一顫,默然無聲。

奔走一趟,韓瑞自房城返回江陵時,已近日暮。歸時但見城門前衣甲泱泱,旗幟飛揚,將士齊整待發。鼓聲低鳴,殷夫人馳馬自城中而出,緋紅的鎧甲,是這陰沉雨天中唯一的一抹亮色,英氣颯爽,眉目含霜,令人難以逼視。

韓瑞下馬步行至殷夫人面前,垂手一禮。殷夫人靜望他的面容,笑道:“瑞兒,探察如何?”

“房城防守甚堅,袁將軍清晨已與北府兵交過手,以利箭飛石將敵逼退十里,北府兵暫已停攻,”韓瑞低着頭,聲音緩和清晰,“我進城看過,袁將軍身先士卒、佈署嚴密,絕無任何反意。”

殷夫人滿意頷首:“袁禁果不負侯爺一片誠待之心。”

韓瑞自袖中掏出一卷書函,遞給殷夫人:“這是袁禁讓我轉交夫人的信。”

殷夫人取過信函,見密封完好,方打開流覽。袁禁在信中道,今夜子時,他將趁黑引精兵出城,由山間密道而出,自背後奇襲北府兵,與殷夫人相約舉火爲號,雙面夾攻,內外相應。殷夫人閱罷,深思片刻,微笑道:“倒是條好計策。瑞兒,你若願戴罪立功,便隨我身側夜戰東陽侯,如何?”

“夫人有命,韓瑞自當隨往。”韓瑞淡然應命,轉身上馬,不經意回首瞥過城牆。一眸已眇,視線受限,卻仍可見飄動城牆一側的紫色衣袂,清澈明媚,隱隱映亮了那方天色。

日色隱褪,城中燈火漸燃。暮鐘敲響之後,江陵城橫穿南北的長街一派寂寥,火光間或飄忽在昔日繁華的高閣廣廈間,淒雨惻惻,陰影浮動,愈襯出夜色的漆黑深遠。街道盡頭,樹蔭沉沉,籠罩着一片殘垣破壁,夜風吹過處,幾隻燕鳥驚飛於破碎瓦檐下。

說不清過了多久,夜深人靜,此處草木卻瀟瀟而動,一條人影自蕭條敗落的池館中飄飛而出,風雨中緲然成煙,直奔城南方向。

人影於南城門下停駐,站在城牆下的一刻,恰聞遠處隱隱傳來的鼓號殺伐聲,縱是雨夜,那邊火光仍盛,彤然遮天的烈烈紅暈,便是連數十里之外的此處,也被照出幾分光亮來。

空氣中有異樣濃重的血腥氣,雨水飄落不住,卻也絲毫衝散不了這氣味的刺鼻。那條人影怔愣片刻,慢慢自城牆下的陰翳中踱出來,藉着遠處的火光,正望見腳下屍骸滿地、血流成河。

人影僵立在雨中,再也動彈不得。

“發什麼愣?徒然耽誤戰機!”身後傳來一人冰涼無溫的聲音,金衣飄行夜色中,華光奪目,“你不是想趁機奪得江陵空城麼,我已爲你殺光了此處的守兵,你只需打開城門,讓埋伏城外的兵馬進來便可。”

“是你做的?”那人驀地轉身,斗笠之下,卻是一張慘白的面孔。

金袍男子負手看着一地屍骨,微微一笑:“怎麼?你還想兵不血刃奪得城池?”他轉目,盯着她手中的令箭,又望向她的面龐,眸光了然,笑容溫柔:“你以爲憑此令箭便可控制全城?此處是殷桓老巢,你雖奇謀騙得殷夫人出城,然城中留守將士都是死忠殷氏之人,若無武力壓制,誰能聽你的號令?”說到此處,他笑嘆道:“夭紹啊夭紹,如你這般心善,但上戰場,只會爲阿彥添憂添亂,又如何談爲他分擔?”

夭紹面上青白不定,咬緊牙關,難辨憤怒、怯怕還是後悔。滿地屍骸的魂魄一時都似圍繞周身,令她心底寒氣浮動,身子忍不住地發抖。

“既知承受不了,以後不可再妄爲了。”沈少孤輕道,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從她袖中摸出響箭,迎天射出,而後足尖輕點,飛身至城門處,洞開穹頂,落下浮橋,放任以謝粲爲首的兵馬馳入城中。

“阿姐,等我先佔了侯府和其它三座城門,再來找你!”殷桓老巢竟就此唾手而得,謝粲難掩興奮,飛馬掠過夭紹身旁,急鞭濺飛風雨,直奔賀陽侯府而去。

夭紹看着火光下那張銳氣難擋的年輕面龐,怔愣片刻,高聲叮囑道:“不得傷任何老弱婦孺,不得傷任何手無寸鐵之人,不得傷殷湘!”

謝粲揚鞭迴應:“知道!”

千匹戰馬自眼前飛奔而過,並不多的人數,卻有着急潮洶涌的氣勢,瞬間襲捲至整座城池。寂靜的夜色倏忽被城中四起的火光點燃,夭紹呆呆站在無人顧望的暗影中,聽着耳畔不斷傳來廝殺哭喊聲,忽覺精疲力盡,雙腿一軟,身子搖搖欲倒。

“累了麼?”沈少孤袖袂輕卷,將她扶住,微微一笑,“隨你奔波四日四夜不曾閤眼,爲師也累了。”

夭紹輕輕道:“師父,你這次南下,究竟是爲何而來?”

“你說呢?”沈少孤拉着她往城東而去,隨口應道。

夭紹話語無力:“師父殺人開城門,想來不僅僅是幫我那樣簡單。”

沈少孤側眸看她一眼,笑道:“我早說了,此行南下是爲找阿彥。他性子太過清冷無情,爲師先給個見面禮,不好麼?”

夭紹道:“是要求他何事?”

“求?”沈少孤揚了揚眉,眸色奇詭,笑而不答。

袁禁與殷夫人皆不曾想到,房城之下的北府兵只爲疑兵,江陵城中卻另有細作,竟乘滿城空虛時打開城門,放入瞭如狼似虎的北府騎兵。諾大的江陵城,殷桓九年經略所在,通衢南北的分陝重鎮,竟在一夜淪陷。待二人察覺不妥想要回援之際,南方卻有重兵壓至,郗彥率領北府鐵騎日夜奔馳,終在十九日清晨抵達江陵百里外。

北府兵連奪雲陵、洞庭,據守西南關隘,此時又智得江陵,兵鋒正盛,所向披靡。殷夫人揣度雙方兵力,雖顧念江陵城池和殷湘性命,卻深知此刻絕非決戰之機,只得命袁禁堅守房城,另引軍回景城,等待殷桓援軍。

是日午後,細雨飄止,天色卻仍陰沉。江陵城外北府營寨,中軍帥帳之側,阮靳懶洋洋地掀簾而出。偃真正在帳前刷馬,聽到腳步聲回眸一瞥:“阮公子終於睡醒了?”

阮靳一臉哀怨之色,舉手敲打肩周,長嘆:“在下隨軍折轉千里,渾身骨頭都累得四散,直至今日早晨才得閒小憩片刻,怎麼就是終於醒了?”

偃真笑了笑,說道:“公子餓了麼?我讓人送午膳來。”

“也好,”阮靳想起睡前尚有幾件事未曾與郗彥商討妥當,舉步便往帥帳走去,“阿彥用過膳沒?”

“少主不在帳中,”偃真喚住他,脣邊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他剛進城去了。”

“哦--”阮靳恍悟過來,連連點頭,意味深長地笑,“卻是我糊塗了。美人與酒,自是戒除不了的毒藥,睿智如阿彥,也是不可避免啊。”

瘋言瘋語。偃真橫他一眼,將馬牽走。

日暮時分,郗彥才處理完江陵城中諸事,馳馬出了賀陽侯府,徑至城東采衣樓前。暗淡天色下,眼前所望,門垣殘舊,亭閣破敗,景象一片蕭索。早知殷桓查封了荊州各地雲閣,卻不知是這樣洗劫一空的蠻橫。郗彥冷冷一笑,在樓前靜立了一刻,才飛身飄至樓頂,望向樓後莊園。

此刻正是燈火初上時分,莊園裡卻草木森森,一片光影暗淡。他默然等待半日,不見園中動靜,正待離去時,眸光一瞥,卻見竹林後有暈黃的燭光慢慢滲出。

不假思索,黑綾大氅掠過黑夜,人已步至林邊。

竹林後是一碧淺湖,園中雖久無人打理,此汪湖水卻未乾枯,水澤青幽,綠柳橫波,夜下飛動着幾隻螢蟲。湖畔小屋門扇半開着,燈火微燃。郗彥行至門邊,望見屋中正北擺着一方長案,案上供奉着法相莊嚴的佛祖。那紫衣少女便虔誠地跪在案前,雙手合十,面容平靜,嘴中在輕輕禱告。

她說着什麼他聽不清,亦不想聽清,只上前將她拉起,靜靜望住她的面龐。

“阿彥?”她驚訝回眸,在一時的愕然中疑似幻覺,伸手摸了摸陰沉的頭盔下那人的臉,愣過片刻,才終於微笑起來,“你怎麼知道我在此處?”

郗彥不語,視線流轉在她眉眼間,凝視深深。燭光下少女面容姣美,笑顏盈然的背後,渾然還是往日那縷清澈的靈魂。他看了她良久,輕輕鬆了口氣。

“除了此處,你還能去哪裡?”他無奈低嘆,伸出手臂,將她抱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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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鎖甲抵着臉頰,隱隱生疼。夭紹自別後初逢的歡喜中緩過神來,低下頭,正望到他雪白甲衣上的斑斑血紅,忍不住問道:“你從洞庭兼程趕來,此刻甲衣也未換,是不是還不曾休息片刻?”

郗彥道:“不必擔心,我精神尚好。”鬆了雙臂,想將她放開,不料那環在腰上的細軟胳膊卻緊了緊。郗彥握住她的手,笑道:“還要這樣站着?我雖不累,卻也想坐下喝口茶。”

他說話時,有冰涼的氣息拂面而至。滿室純淨祥和的檀香早不再純粹,自他衣襟上散發的清冽酒香這一刻愈發清晰起來。夭紹依偎在他肩頭,怔忡片刻,慢慢將手縮回。

“甲衣髒了,先換下吧。”她擡頭微笑,輕輕取下他的頭盔,爲他除去鎖甲。轉過身,再點燃兩盞燈,自一旁的包裹中翻出一件淡青長袍,讓郗彥穿上。

室內光線亮堂不少,郗彥轉顧左右,這纔看清屋中陳設不過兩三小案,數塊灰氈,角落裡安放着一張古舊長榻,其上鋪着素色錦衾。裡裡外外,雖則簡陋,卻被人打掃得一塵不染,乾淨得很。

“你收拾的?”郗彥倒也不覺訝異,於案邊落座,“爲何獨居於此?七郎處處尋你不到,已着急了一整日。”

“找不到就乾着急?”夭紹坐在他身邊,笑嘆道,“那是他笨。”說話時已盛了一盞茶湯,遞給郗彥,這才解釋緣由:“江陵城經此大變,到處兵荒馬亂的,賀陽侯府更有將士進進出出,不得一刻清靜,實在不比這裡好。何況我也並非獨居,酉時前師父還住在隔壁,不過剛剛離開了,這才剩我一人。”

“沈少孤?”郗彥沉默了一下,燭影投在他冰玉般的面龐上,神色不復先前溫和,淡淡道,“七郎說昨夜在你身邊見到一金袍男子,果然是他。”

夭紹道:“我當日爲你送行時遇見師父,敘聊未久,便又分別。而後我南下找你,並不知他一路尾隨。直到昨夜奪江陵時,他現身援手,我也才知曉。”

言至此處,她想起什麼,面上露出慚色,歉疚道:“阿彥,我此番擅自看了雲閣密信,妄自調動七郎的兵馬,還自作主張潛入賀陽侯府竊盜兵符……本是想爲你分擔,卻不知自己實在怯懦無能。昨夜事到關鍵時,我竟畏縮不前。若非師父在旁,只怕我要給你捅個大窟窿,白折了七郎的兵馬,白費了韓瑞一番苦心了。”

“你原來也懂得是任性妄爲,”郗彥揚脣淺淺一笑,語重心長地道,“戰場上諸事莫測,你再聰慧也只是一人之力,此番有驚無險,實屬天幸。況且妄動兵權觸犯大忌,傳入朝廷必然又是一場風波,今後不可再爲。”

回想昨夜種種,血雨腥風下的殘酷殺戮實無可戀。夭紹乖乖點頭:“我今後斷不會再插手戰事。”

郗彥又是一笑,慢悠悠道:“不過這次能奪下江陵,你的確居功至偉。”

“你不要取笑我,”夭紹臉紅了紅,“我不過自作聰明,你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沒有給你添太大的麻煩,你該慶幸這個。”

郗彥笑笑不言,低頭飲茶。夭紹看着他,忽挪動雙膝湊過去一些,柔聲道:“其實細論起來,韓瑞纔是功不可沒。是他事先設計讓殷夫人將江陵城中的糧草輜重等運至景城,由此分散了兵力。前日我潛入江陵,和他商討如何調離殷夫人時,也是他想到袁禁有勇乏謀,且昔日曾爲他父親韓奕的部屬,由他向袁禁獻計,必能事半功倍。而後戰局果然如此,殷夫人與袁禁齊力攻打房城外的北府兵,七郎這才能尋得空隙悄悄繞道江陵,與我裡應外合。”

郗彥聲色不動:“韓瑞確是功不可沒。不過--”他指尖輕撫茶盞,轉顧夭紹,“你肯爲他說這麼多,想必還有後話。”

“是,”夭紹輕輕道,“韓瑞有一事相求。”

郗彥道:“勿傷殷湘?”

夭紹忙點頭:“是。我已代你答應了。”她目不轉睛看着郗彥,想要望清他這一刻的神色轉變。然燭光下茶霧氤氳蒸騰,卻映得他面容朦朧難辨。

當他放下茶盞時,容色溫潤依舊。

“九年前,殷湘不到十歲,舊事與她毫無干系。但可惜殷桓罪孽如此,必是坐誅滿門的結局。就算你我能求得朝廷網開一面,以殷湘剛烈的性格,怕也難苟活於世。”斟詞酌句地道來,無波無瀾。他聲音如此清淡,融在這寂靜的夜色中,連那隱隱含帶的一分悲憫之意,也顯得莫名且不可尋。

夭紹默然,良久,才低聲嘆了口氣:“我也料到了……那時我答應韓瑞,私心只想讓你無愧於心。”

“無愧於心?”郗彥咀嚼這四個字,忽而一笑,看了眼長案上的佛祖,“你原來就是爲此,才跪在佛前爲我贖罪麼?”

“倒不是贖罪,”夭紹搖搖頭,“世上很多事情,對錯難分,不得已而爲之,已是萬分無奈,更莫談罪與惡的懲處。”她撫摸手腕上的佛珠,頗爲落寞地道:“我只想求個心安理得,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她臉上有難以抹滅的傷愁,郗彥心絃微震,望着她眸眼深處無措的掙扎和茫然,生平第一次,竟爲逝去九年的陰冷無情、彌天殺戮漫生悔意。他苦笑,走到如今,又豈能後退,只能將她的手緊緊握住,微笑道:“如此,只能辛苦你了。”

夭紹抿起紅脣,亦笑了一笑,說:“不辛苦。”抽出手,起身離案:“我隨身帶了藥,現在就去熬,你喝了藥再睡。”

“且慢,”郗彥道,“我還有一事問你。”

夭紹心如明鏡,問道:“事關師父?”

郗彥頷首,緩緩道:“北朝大亂,鮮卑鐵騎正和烏桓人爭戰中原,塞外諸部勢力蠢蠢欲動,北柔然斷難獨善其外。沈少孤爲何能如此清閒,千里迢迢地南下江左?”

“自是來者不善,圖謀不軌,”夭紹笑了笑,道,“師父此行專爲找你,說有事相商。不過傍晚他收到一封飛鴿傳書,卻匆匆離開了。”

郗彥皺眉:“未有留言?”

“他只說若無意外,一個月後與我鄴都再見,”夭紹見郗彥面露疑色,不由道,“我也奇怪呢,一個月後我們能回鄴都麼?他又去鄴都做什麼?”

郗彥目光沉靜,想了一刻,淡淡笑道:“若無意外,一月後你我已在鄴都。”

此後郗彥寧神打坐,夭紹在案邊燃了艾香驅蚊,掩上門,便去後園熬藥。半個時辰後端了碗回來,人剛至湖畔,就見小屋門扇大敞,暈黃的燈光溢出來,直鋪灑到她腳下。她皺眉擡頭,聽見小屋內有人笑聲放縱,正戲謔道:“聽義桓兄說你馬不停蹄進城會佳人,我還以爲是在殷桓侯府的雕樑畫棟間情意綿綿,卻不料是在這片寸草不生的廢墟。阿彥啊阿彥,你果非常人!”

這聲音放蕩不羈得厲害,實在是熟悉過甚,夭紹眼眸一亮,大喜,忙施展輕功掠入室內,放下藥碗,朝側案後的白衣男子走去,笑道:“伊哥哥!”

紫衣飄灑而至,驚如閃電,下一瞬間卻幻化爲眼前的清麗笑靨。沈伊怔了一怔,迅速反應過來,也是歡喜無限道:“小夭!”起身便朝夭紹撲過去,欲熊抱一番,不料那女子腳步微移,靈活閃開身,任他朝門框撞去。

額角離門框寸毫之際,沈伊生生收腳,轉身瞪着那燈火下笑意嫣然的少女,佯作慍怒:“我千辛萬苦地趕來,你就這樣戲弄我?”

夭紹還未言語,與沈伊同來、此刻正靜靜站在郗彥身邊的偃真冷冷提醒道:“沈公子,非禮勿爲。”

“非禮?”沈伊正色板起臉,“我與小夭的交情比你家少主與她還要深厚。他若從此不碰夭紹,我便也不碰。”

夭紹面色頓時一寒,輕斥道:“伊哥哥胡說什麼呢!”

“你、你……”偃真則指着沈伊,手指發顫。他斷未想到,此人揹負着“盛德日新”的名聲,德行竟如此不堪。人厚顏無恥到這個地步,也是所向無敵了。

獨郗彥鎮定無比,一面看着沈伊帶來的聖諭,一面頭也不擡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你今後離她三丈,不可妄近一步。”

沈伊聞言愣住,夭紹也從未聽郗彥對旁人說過這樣的話,怔了一怔,面龐微紅,忍不住悄然一笑。偃真低頭看着自家少主,臉上滿滿地都是佩服,眼中滿滿地都是寬慰--終是再無後顧之憂了。

沈伊自嘆弗如,從目瞪口呆的狀態中緩過來,嘆了口氣,朝郗彥揖手:“你厲害!難怪人人都說是獨步江左,橫行無忌了。”轉過頭,卻望着夭紹微微一笑,柔聲道:“丫頭,這小子如今改頭換面了,也不枉你這一年隨他到處奔波,憔悴了這麼多。”

夭紹心中本有些難爲情,卻又不願露出羞赧,只得轉開話鋒道:“你好歹也是朝中大臣了,舉止還這般毛毛躁躁的,怕是不好。”

沈伊哭笑不得:“連你也來教訓我?”雖是質問,卻也不生氣,收斂眉梢眼角的輕狂笑意,正了正衣襟,道貌岸然狀在案後落座。

夭紹微笑,這纔給他送過茶去,說道:“朝中常有臣子攜旨來軍中,只是我卻想不到這次你能來荊州。”

沈伊道:“我一人在鄴都實在無聊,尚書省每日要處理的文書堆積如山,旁邊還有我父親盯着,要麼就是更爲不苟言笑的趙括,平時與我說話的人都沒有。若再不出來走走,我該在尚書省抑鬱而亡了……”他誇張地嘆息,說到最後,又破了一臉肅容,忍不住擠眉弄眼起來,笑道,“不過好在阿憬和阿彥頻送捷報至朝中,陛下犒軍總要派遣大臣,我便借個緣由出來透口氣。”

夭紹如何不知他的心性,由衷道:“的確是難爲你了。不過常聽憬哥哥和阿彥說,這次戰事從不曾爲兵餉發愁,卻是你在鄴都靈活週轉之故。”

沈伊被她一誇,有些飄飄然,咳咳嗓子,勉強從容道:“過獎,這是我份內之事。”

夭紹笑了笑,又道:“只是有一事我想不明白,伊哥哥這次若只是爲犒軍,來去路程不能多耽擱,斷不該犯險孤身深入荊州腹地。”她話語頓了頓,瞥一眼對面仍在看着諭旨的郗彥,低聲問道:“你其實是來找我的吧?是婆婆讓你帶我回去,對不對?”

“這……”沈伊笑容褪去,看着夭紹,喟嘆,“你心思愈發縝密了。”他點點頭道:“是,我奉懿旨帶你回鄴都。”

夭紹垂眸,輕聲道:“婆婆,如今身體如何?”

沈伊抿住脣,默然一刻,才慢慢吐出兩個字:“不妥。”

夭紹身子一僵,忙揚起臉望向他,目光慌亂。沈伊心中不忍,卻又不得不避開她的視線,道:“若你不願回也行,我自會在太后面前解釋……”

“不,明日一早,你帶她回鄴都。”郗彥忽然出聲,打斷沈伊。

夭紹和沈伊都轉過頭看着郗彥。夭紹神色只微微有些疑惑,沈伊的吃驚卻更爲明顯,瞪着郗彥道:“你明知道……”話剛出口,想到一旁的夭紹,又生生止住。

夭紹並不言語,與郗彥目光對望片刻,緩緩道:“好,我回。”她低下頭,默默地想:荊州戰事至此,殷桓敗局已定,想來不會再生大的變動。自己此時離開,也不必太過牽掛擔憂。雖只是再留一晚,但在這樣烽火遍地的亂時,已是奢侈,她還有何求?何況他方纔也說,若無意外,一個月後必回鄴都,離別也不是很長,自己回去,除能侍奉婆婆膝下,也正好能尋個清靜的地方,琢磨尚教的鍼灸之法,好讓他以後戒除藥散時少受幾分痛苦。

尚--

她猛然想到什麼,面容一僵,雙手在長袖下慢慢握緊。

旁人並不知她正心思百轉,此事議定,室中已另起話題。偃真將帶來的兩封帛書遞給郗彥,說道:“一封是洛都雲閣的密信;一封是殷夫人方纔派人送到城外軍營的,說韓瑞是荊州軍叛徒,本必死無疑,但如今事出無奈,暫留他一命,想與少主交換一人。”

郗彥看過殷夫人的信函,一笑:“以韓瑞交換殷湘?”

“是,”偃真道,“阮公子說,這未必是殷夫人的主意,怕是韓瑞的主意。昨日奪江陵城的計劃隱秘,韓瑞並無可疑之處,除非是他自己向殷夫人坦誠。而促成此事只有一個原因,韓瑞對殷湘,確實是有深厚的夫妻之情。”

郗彥並不曾猶豫,道:“不管是誰的主意,回信殷夫人說我答應。約明日午時,北城門外交還殷湘。”

偃真應下:“是。”

郗彥這才翻開另一封洛都密信,目光掠過其上字跡,先是一怔,而後微微擰眉。

沈伊見狀惦記到一事,忙問道:“洛都雲閣有沒有子野的消息?”

郗彥搖搖頭:“還沒有。”他將密信湊近燭臺,又細細從頭再看,說道:“不過洛都日前卻發生了一件奇事。五月十三深夜,紫辰宮驟然起火,火勢綿延至邙山,至次日傍晚,驚擾洛都一夜一日的火光才被完全撲滅。”

“起火?”沈伊思緒停留此處,撫着下顎想了想,道,“以子野對北帝的恨意,縱火之事倒像是他的作爲,何況他曾爲禁軍統領,對北朝宮廷瞭如指掌。只不過火勢這麼大,絕非一人能成。而且虔伯父寫過信給我父親,只道子野是孤身離開,洛都鮮卑族人又都盡入囹圄,想來他不會有幫手。”

郗彥頷首,合起密函:“說得很對。”

沈伊又道:“但若縱火的人是子野,雲閣密報既未提有人落網,想來他也僥倖逃脫了。”

郗彥繼續表示贊同:“有這個可能。”

沈伊於是下定結論:“如此說來,暫時沒有子野的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問題是,他何時竟有了這等通天的本事和細密的心思,竟能逃出雲閣萬千細作眼線?此事最爲怪異。”

“不怪異,”郗彥脣角微揚,笑意卻並不明朗,說道,“當今能明目張膽潛入北朝皇宮,在後宮縱火,且沒有留下蛛絲馬跡的,唯有一人有此能耐。”

沈伊看他一眼,慢慢道:“你是說裴行的幽劍使?他爲何要這麼做?”

郗彥目色沉了沉,揣度須臾,索然一笑:“箇中緣由,我也想不清楚。”

“裴行……”一旁沉默已久的夭紹忽喃喃出聲。沈伊和郗彥都朝她看去,卻見她目光恍惚,看着屋外綿延無盡的漆黑夜色,怔怔不語地,似陷入了深思。

算算時辰已晚,偃真想到夭紹明日便回鄴都,那今夜與少主一起的時間着實寶貴,便忍不住以眼色頻頻示意沈伊離去。沈伊卻視若無睹,只推了推猶自發呆的夭紹,腆顏求道:“丫頭,爲我找些酒來。”

夭紹顯然有些魂不守舍,隨口說道:“這麼晚了,這裡又是廢棄之地,我去哪裡找酒?”

郗彥正在燈下書寫回呈東帝恩旨的折書,聞言擡起頭,看了眼沈伊,明白出他的意圖,便朝偃真道:“我方纔見地窖那邊不曾有損,你領郡主去窖中挑罈好酒來。”

真有好酒?沈伊喜形於色,撫掌道:“妙極。”眯起眼,含笑看着夭紹與偃真出門,又裝模作樣地喊一句:“慢慢挑,一定要好酒啊。”

郗彥瞥他一眼,淡淡道:“故意支開她,你想說何事?”

沈伊霎時正了顏色,望着他道:“你難道不知道符子徵正在鄴都遍訪大臣、到處遊說?符子徵雖還未正式入朝覲見,但以太后的耳目,此事必早已傳入了承慶宮。”

郗彥筆下不停,說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沈伊皺眉,“夭紹是太后最寵的孫輩,謝氏從來都是朝中的中流砥柱,郗氏一門當年的消隕不得不說與沈氏有莫大幹系,如今即便你不想追究,只怕太后還是不願見到郗氏復興,且再與謝氏聯姻。若我猜測不錯,先前你中毒未解,求雪魂花未得,確讓沈太后鬆了口氣,因此敬公公雖三番五次請夭紹回鄴都而不得,她雖生氣,卻也不曾雷霆震怒。可時到如今她又再傳夭紹東歸,難道你一點也不心疑?”

他說這麼一大段話的時候,郗彥已寫罷呈書,落下筆道:“你說這麼多,無非是想提醒我,沈太后這次讓你帶回夭紹,是與符子徵此行有關?”

“難道不是?”沈伊似笑非笑,“符子徵南下求援,滿朝文武在此事上的觀點皆是一致。獨你怕是例外,想也可知,在尚和北朝之間,你會傾向誰。”

郗彥飲了一口茶,不慌不忙道:“你途徑江夏應見過阿憬吧,他可知道你來此的真實意圖?”

“我未說,但他必然知道,”沈伊一字一字道,“他未阻攔。”

郗彥並不意外,點了點頭,輕輕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如今握着北府軍權,若朝廷要出兵援助北朝,必然是豫州的鐵甲軍和徐州的北府軍北上最爲便利。太后招回夭紹,想必是要以她爲籌碼‘規勸’我。”

沈伊笑而不語,郗彥看着他,目中難得一見的粲然霽朗,微笑道:“不過適才你怕是有句話說得不對。朝中文武若在北援的意見上都是一致,你爲何又要來勸阻我讓夭紹回鄴都?”

沈伊沉默着飲茶,依然一言不發。

郗彥捲起案上墨跡已乾的折書,低聲嘆道:“還有一個人,只怕也未曾明確表態吧。”

沈伊輕輕啓脣,吐字明晰:“謝、太、傅。”

“阿公纔是能扭轉乾坤的人,”郗彥說道,“但可惜像他這樣的人,夭紹卻不是掣肘他的理由。”他話語頓了頓,淡淡一笑:“帶夭紹回去吧,若她不回,就這樣總是愧疚自責地陪着我,我也不好受。更何況--”他眉梢微揚,話語意味深長,“符子徵南下求援的目的,只怕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這般簡單。”

沈伊心中一動,正要再問,門外卻傳來夭紹二人的腳步聲,只得將話收住。

“汾酒!”偃真入室,將一罈酒砰地放在沈伊身前的案上,“沈公子慢用。”

“有勞偃叔。”沈伊揭開木塞,聞着酒香一臉垂涎。偃真冷眼看着他,慢慢道:“不知沈公子準備何時去驛站?”

“我今晚不歇此處麼?”沈伊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門邊的夭紹,一臉祈求,“我要與你們徹夜長談。”

夭紹不說話,只微微一笑。郗彥站起身,至門邊握住夭紹的手,言詞利落:“我們送你一程。”

沈伊抱着酒罈起身,欲哭無淚道:“世態炎涼,皆是忘恩負義之輩啊……”眼看那二人在夜色中相視一笑,對自己仍毫無挽留之意,他只得獨自哀怨悽悽地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先更六千字。

這一章實在寫得太長了,因此分成上下兩章。

對不起各位,新的一年一開始,我說的話就沒有兌現,又是遲到一個星期的更文,無顏請大家原諒,請儘管責怪我吧。(不過我這個人有屢教不改的惡習,汗……)

至於本章爲什麼會破例分成上下章,從標題可以看出此章的重要性來……

下章可能會有點傷感。

各位週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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