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曲流音

“吳郡趙諧?”兩日後,沈太后捏着手裡的薦書,在朝霞的光澤下含笑看着階下二人,“你們夫婦爲了兒子可真是好大的本事啊,竟請動了這個犟驢回朝參政?”

她的弦外之音沈崢和舜華何嘗不知,此刻卻是裝糊塗,垂首不答。

“哀家不準。”沈太后索然無味地合起薦書。

“太后,”沈崢諫道,“臣方纔在前朝遇到了謝太傅,說起此事,他倒是竭力贊成。何況趙諧在十年前就是朝中的中流砥柱,亦和臣一般,曾是陛下在太子學舍的伴讀,對陛下和朝廷再忠心不過。臣記得父親在世時也說,此人的佐治之才,世上無二。”

“丞相原來已與太傅大人達成了共識?”沈太后輕笑,靜靜望向沈崢的雙眸迎着霞光,目色間瑰魄流動,光華之盛,絕非鋒芒可以言語,“既然大臣們都通過氣了,何必還要將此薦書擺到哀家面前,非做這個樣子不可呢?”

“臣不敢,”沈崢垂首,雖則眼下形勢如鍼芒刺背,他卻是毫無退縮,“不過臣仔細想過,趙諧此人確實比沈伊更適合左僕射之位。”

“是麼?”沈太后的笑意終於斂盡。

兩人相峙,俱是武康沈氏與生俱來的驕傲與執拗。眼見氣氛愈見僵冷,舜華忙跪地稟奏道:“太后,此事到現在已不同先前。若無人推舉趙諧出世便罷了,可現在朝中大臣多數已得消息,也俱是誠服他的才幹,在佐治才子的名頭下再讓沈伊頂上,怕是難以服衆……”

“哀家自知道後果!”沈太后“啪”地甩袖擲出薦書,冷笑道,“如今既是丞相站出來推舉的人,謝太傅又鼎立支持,天下誰可以說‘不’?”此刻她心中似乎是陣陣寒涼,又似乎有怒火熊燃,冰火交加間,卻迫使自己用最平靜深遠的聲音下令:“舜華擬旨,即日招趙諧入鄴都,授他官職之前,哀家要親自考察他的才德。”

“是。”舜華透出口氣,輕輕拽了拽沈崢衣袖,兩人跪拜退下。

殿中一霎寂靜如世外空谷,沈太后獨自坐在案後,兩手緊緊相執掩在袖中,慢慢閉上了眼眸。

紅日東出,縱是她在闔目深思,還是發覺眼前的光線愈見明媚照人,一時恍惚,竟不由自主地想起先皇延慶十五年的絢爛輝煌。

沈太后記得,那時的自己還是先皇的玉妃。

延慶十五年元月,玉妃之子蕭禎被封儲君,皇帝下令當時的尚書令謝昶爲太傅,御史大夫沈弼爲少傅,同授太子學業,又傳旨自世家大族挑選聰慧少年侍讀東宮學舍,趙諧、沈崢,都是當時被選中的貴胄少年之列。

不論是祖宗訓誡,還是歷朝規矩,即便身爲太子生母,玉妃也無法干涉太子的學業。不過她與歷朝的太子生母亦有不同,她的兄長,少傅沈弼,正是太子的老師之一。

“太子是極聰慧的,娘娘不必擔心,”沈弼面對她的垂詢時如此回答,“幾個陪讀的少年中,謝攸文思敏捷,雲濛精明縝密,沈崢政見獨到,裴行則最具謀智、不可小覷,那個年紀最小的、來自吳郡趙家的趙諧,年紀雖少,卻如璞玉可雕,將來待以磨練,亦是天子身側的佐治之才。還有湘東王蕭璋,雖同爲皇子,可嘆其心昭朗,對太子殿下卻是忠心不二。”

玉妃道:“哥哥說了這麼多,爲何不提郗丞相之子、郗嶠之?”

“此子乃人中龍鳳,纔可堪國,”沈弼話語深長道,“但凡如此能人總是要曠古聖君纔可駕馭得了。將來等此子長成、羽翼豐滿,對東朝而言,若非大福,必釀大禍。而且……”

見他有意沉吟,玉妃道:“哥哥但說無妨。”

“是,”沈弼這才嘆着氣,不無憂慮道,“太子學舍諸人,俱以此人馬首是瞻。”

“什麼!”年輕的玉妃聞言氣得手指發抖,“那太子威嚴何在?”

“麻煩的事正在此處,連太子對他亦是十分的信服,”沈弼苦笑無奈,“娘娘也該知道高平郗氏世代出絕色佳人,今年中秋夜宴時,郗丞相兩位女兒入宮赴宴,容色冠蓋羣芳。太子少年情動,私下似乎已經對郗家幼女情有獨鍾。”

“郗家幼女?”玉妃思索道,“郗敏之?”

“娘娘記得不錯。”

“那少女姿容確實嬌美,連我看了都喜愛,”說到這裡玉妃已經是笑意溶溶,瞥了一眼沈弼,嗔道,“哥哥先前的話險些嚇唬了我,如今既是太子與敏之情投意合,將來等孩子們長大了,郗家自是逃不過此樁親事。郗氏一門重手足情深名揚天下,若敏之爲太子妃,郗嶠之自是與太子同行同止。”

沈弼笑道:“但願如此。”

兄長那時的笑容間別有憂慮,可惜當時的玉妃還是稚嫩了些,無法看到他所預見的深遠。待之後禍事連連發生,郗氏一門問罪之際,當初太子學舍的舊人幾乎人人挺身而出,連帶已做了皇帝的蕭禎,亦是沒有顧忌、不分尊卑地闖入承慶宮,當母子兩人因此事失和差不多到了兵戈相向之際,沈太后才知道,當年的自己犯下了多麼天真的失誤。

吳郡趙諧,可不正是那些舊人之一?說起來是沈弼生前的得意門生,沈太后卻知道,武康沈氏與吳郡趙氏的關係,遠遠比不得趙氏與郗氏的親厚。

想到此處,沈太后睜開眼眸望着秋陽照入窗紗的氤氳光色,不禁長長嘆了口氣。

“婆婆嘆氣,是有什麼憂愁?”少女明澈的聲音溫柔含笑,自身後傳來。沈太后轉過頭,這才見夭紹換下了宮裝,只着一襲普通的明紫長裙,盈盈站在帷帳旁,望着她目光微有疑惑。

沈太后皺了皺眉:“你換了衣服要去哪裡?”

“婆婆忘記了麼?今日是十六,”夭紹揚起臉,笑着說,“婆婆在我十七歲生辰那日答應的,往後夭紹半月住在宮中,半月回謝府。如今阿公也老啦,膝下無人照顧,夭紹想……”

“太傅老?”沈太后心事並未完全放下,聞言冷笑道,“哀家看謝太傅精神矍鑠得很。”

夭紹抿了抿脣,微笑看着她。

沈太后哼道:“你不必這麼看哀家,哀家答應你的事自會算數。不過――”她轉目一笑,眸波瀲灩,“那幅百鳥朝凰的錦帛繡好了沒?”

夭紹的笑意僵在脣邊,沈太后淡淡道:“繡完才許出宮。”

一日的時光在針線下流逝飛快,夭紹得以出宮時,瞑光四合。回府見了祖父謝昶,取了出城的令牌,便換上男子長袍,戴了斗笠,飛騎出城。

夜色緩緩降臨,皓月當空。

鄴都城南十里之外有山名“蘭澤”。蘭澤山不高不奇亦不險,曲水橫流其下,平原曠野於前,風致秀湄,東朝第一寺慧方寺建於蘭澤山頂,日出沐金輝,月出披銀澤,佛香繚繞的蘭澤山在世人眼中總是那般地高仰聖潔。

自城中去往蘭澤山的古道上,夭紹策騎白馬履塵急馳。因當朝太子暫住慧方寺,由山腳而上,一路重兵把守。爲免多生周折,夭紹繞過巡邏森嚴的護衛,自一處僻靜的小道飛馳至山腰。

山腰密林深深,月光偶爾穿透繁茂的樹葉,清光斑駁。至林中深處,白馬步伐放緩,慢慢踏上了前方青草鋪地、松柏相圍的空地。

空地中央有座白玉墳頭,墳前黑石墓碑上刀筆刻紋,將“謝攸陵容”四字雕琢得入石三分。

夭紹下馬,取出隨身行囊裡的祭祀之物,在墓前放好,匍匐跪地,嘴裡輕聲告罪:“爹爹,孃親,夭紹今日出宮晚了,所以來遲,你們勿怪。”

今夜九月十六,正是夭紹父母的忌日。

夭紹揭開墳前香鼎,準備燃香叩頭,誰知鼎裡卻有三支檀香剛剛燒完,涼風吹過,香灰四散。她怔了一怔,微微笑起,若無其事地重新燃了香,端端正正叩首。叩完頭,又拿出綢帕在月下細細擦拭着墓碑和墳頭,邊擦,邊輕聲告知父母近日發生的事。

這些事中自然包括與雲憬的重逢,說到雲閣那夜的見聞,她手下動作停了停,人依偎在白玉墳上,有些出神。

此時,淡淡煙雲遮住了圓盤滿月,風聲過耳,窸窸窣窣。夭紹嘆了口氣,驀地起身飄入密林,揪出那個鬼鬼祟祟藏在林間的少年郎,重重扔在墓前,冷道:“裝神弄鬼地想要嚇唬誰?還不給父母叩頭。”

“阿姐!父母瞧見你這般待我,必然心疼。”少年郎趴在墳前,雖是埋怨,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明朗燦爛,嘻笑十足。

“你說什麼?”夭紹瞪了瞪眼,卻是無可奈何。

月光下,十四歲的東陽侯謝粲着緋紫紗袍,一雙黑眸粲如寒星,此刻見到夭紹生氣,他也不着急,慢吞吞在墓前叩了兩個響頭,而後迅速爬起來,數落夭紹:“阿姐怎麼這麼晚纔來?我等了你一日,還以爲你忘記父母的忌日了。”

“怎會忘記?”夭紹道,“我白天有事,所以只能晚上來了。你這幾日在慧方寺住得如何?可有慧根,可有佛緣?”

“佛緣?阿姐饒了我吧。”謝粲眉毛斜飛,故作誇張的驚詫表情使得額角那抹朱凰胎記愈發靈動。他蹦蹦跳跳到夭紹面前,拉住她的手腕仔仔細細套上一串紫玉佛珠,眸子凝彎,含着新月般璀璨的笑意道:“不過我倒是沒闖禍,還在佛祖前誠心給你求了這個,保佑阿姐一世安康。”

他說這話時真心誠意,聲音亦柔軟溫暖。夭紹忍不住揚脣微笑,伸手撫摸謝粲的發,道:“謝謝七郎。”

“我就你一個親姐姐啊,不關心你還能關心誰。”謝粲老氣橫秋地哼哼,伸出手也想去撫摸夭紹的發。

“胡鬧,”夭紹打落他的手,肅容道,“這幾日你有沒有寸步不離地陪在太子身側?”

“自然,不過除了今日。”謝粲滿不在乎地哈哈一笑,他一展顏,額角的飛凰便迎着明月翩然展翅,驕傲中三分梟桀,正如他本人個性的頑劣難馴。

夭紹只覺得那鳳凰炫目得刺眼,拍了下他的額頭,拉他坐在一旁的岩石上,問道:“太子來了慧方寺後,沒出什麼事吧?”

“呵,”謝粲煞有其事地感嘆,“慧方寺堂堂國寺,我們來了沒幾天,居然發生了一次火災,一次偷竊。怎麼,這些事沒人去宮裡告訴婆婆?”

夭紹不答只道:“你仔細說說。”

“火災是我們到寺後第二日傍晚起的,而且就在我們住的禪房附近。偷竊卻是昨夜發生的,來人似乎是要偷慧方寺的金玉佛像,不過沒有得逞,被人發現了。只是他武功倒高,輕功更是了得,在那麼多高手的圍攻下居然還能夠逃走。”

夭紹道:“有沒有什麼異常的?”

謝粲道:“昨夜偷竊的人驚動了全寺,我和太子也出了禪房去看。那人暗器功夫十分精湛,一手飛刀傷了好幾個禁軍,還有一把飛往太子,刀勢凌厲,連我也不是對手,好在後來有人出手救下了太子。”

如此說來,當時竟是千鈞一髮的危險。夭紹聽罷不免有些心驚肉跳,忙問:“誰人出手相救?”

謝粲道:“那人自稱偃風,慧方寺的主持竺法大師認識他,對他很是信任,還讓他從此也跟在太子身側。”

“偃風?”夭紹想了想,神色間似有所悟。

謝粲瞥眸:“難不成阿姐認識他?”

夭紹一笑道:“幼時見過,他也該認識你。有他在太子身旁無疑是又一道銅牆鐵壁,那我就放心了。”

謝粲有些納悶:“阿姐就這麼信任他?他究竟是誰啊?”

夭紹沉默片刻,才輕聲道:“他是江左雲閣大總管偃真的兒子,偃風。”

眼見夜色漸深,夭紹攜令牌獨自出城,唯恐府中祖父擔心,和謝粲談完事後,便要下山回城。她本想讓謝粲立即回寺,可謝粲卻說夜路難測,堅持要送夭紹。

他拍胸昂然的樣子已頗有男子漢的氣概,夭紹失笑,也不再強求,任他馳馬跟在身後。

姐弟二人沿着曲水縱馬急奔,此時的鄴都城外一片寧靜,涼風撲面,月色微寒。寂寥之中,忽然卻有一縷琴音乘風而至,雅緻清幽處宛如天籟下凡,令九霄也在頃刻間爲之生輝。

這琴聲來得突兀,姐弟二人自然爲之所驚,齊齊勒馬。

謝粲環顧四周,伸臂指着前方道:“阿姐,你看!”

前方有片汀渚,夭紹擡頭望去,只見一艘尋常畫舫停在岸邊。河浪拍打,畫舫輕搖,有白衫男子坐在舟頭撫琴,他的身後,一黑衣少年筆直而立。

此意境倒是再寫意風流不過,夭紹被琴音吸引,忍不住拉了拉繮繩,慢慢馳過去。

起初的琴聲悠揚似惠風吹拂,如白雲瀝瀝初晴,孤鶴荏苒漫飛,然而當夭紹靠畫舫愈近,那琴聲便愈發錚錚鏗鏘,好似大風捲水間,有壯士拔劍,行神橫空,行氣如虹,一番浩然蒼蒼的凜冽叫人魂馳神移、心潮澎湃得幾乎不可自抑。

在她停馬汀畔的一刻,琴聲一斷,嘎然而止,餘音繞耳迴旋,竟透着無比悽然,水寒瀟瀟,孤悵入骨,傷痛扼腕之意直刺胸懷。

“天風浪浪,海山茫茫,英雄遺世獨立,萬里難以求歸。”夭紹沉浸在方纔曲音的寒烈絕倫中,低聲而嘆。

她的聲音雖輕,可在此靜夜下,卻讓撫琴的男子聽得清晰。男子面對流水奏曲,此時也不回頭,只淡然道了句:“月下逢知音,人生難得。”

這嗓音一如方纔的琴聲,行雲流水中氣清神閒,讓人聞之忘俗。

不過是偶爾相遇,夭紹只驚羨人間居然有此等佳音,倒也未想深交,笑了一笑,便掉馬回頭,提了繮繩要離開時,卻不妨身旁的謝粲猛然高呼:“啊!先生,是你!”

七郎竟認識這等人物?夭紹心疑,再度停馬。

琴案後的男子聞言似乎也是訝異,站起身,轉過臉來。

一剎那,水光星月的輝芒似被浮蔽,天地間,唯剩那男子白衣飛袂,華美容色恰如奪出黑暗的烈焰,照人雙目的耀眼。

如此張揚的神采想來也是驕狂之人,可他卻雲淡風清地立在舟頭,氣度雍容清貴,望着岸上姐弟二人,寒冽的目中微微浮現一縷清澈的笑意。

饒是謝粲不是首次見他,目光觸及對方的視線,仍是倒吸一口涼氣,悄悄湊到夭紹耳邊道:“直到見了此人,我方知道古人說得風華絕代謂之何意了。”

夭紹置若罔聞,只對舟頭的男子揖手而笑:“真是抱歉,我二人想必是打擾先生撫琴了。”

“無妨,”白袍男子目光飄過夭紹,看了看謝粲,“小公子還記得在下?既是有緣再次相遇,更得知音解曲,不妨上舟一敘。”

“我們……”夭紹還沒來得及推辭,謝粲已經爽快應承道:“好啊!”

夭紹聞言脫力,狠狠瞪向謝粲。

她戴着斗笠,蒙着綾紗,此眼色謝粲自是毫無察覺,只管下了馬跳上舟頭,朗聲笑道:“我乃晉陵謝粲,敢問先生――”

“在下毓尚。”

“原來是尚先生,”謝粲見夭紹依舊獨自騎馬岸上,彷彿是不忍她一人寂寞,竟就此指着她對毓尚殷勤介紹道,“這位是我兄長,晉陵謝明嘉。”

“七郎!”夭紹咬牙切齒喝道。

謝粲一個哆嗦,縮了縮脖子。毓尚卻望着夭紹,目色深遠,彷彿可以穿透她斗笠上的面紗,毫無顧忌地欣賞到她臉上尷尬與惱怒交加的神色。

夭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只得下了馬,躍上船頭,問道:“先生與我弟弟曾見過?”

不等毓尚回答,謝粲已嘴快解釋道:“我前幾日見他來過慧方寺,竺法大師親自相迎。”他轉過頭打量毓尚,“你和大師是朋友麼?”

毓尚道:“不敢,竺法大師是我師叔。”

謝粲詫道:“你竟是佛門弟子?”

“也倒不算,我不過是學了些佛家義理。”

佛家義理――謝粲聽到此處,想到寺裡那些僧人日日唸的經書,立即一個寒噤變了臉色,連聲道:“先生居然通曉佛家義理,在下佩服,佩服。”

他話裡陰陽怪氣,少年難以捉摸的心思毓尚只是一笑置之。

謝粲這纔將注意力轉移到他彈的琴上,只見月光下那琴身銀澤如練,彷彿秋霜凝成的一般,冰光灼目,不由說了句:“好琴。”

毓尚道:“小公子也通音律?”

“不通,”謝粲一臉坦蕩地否認,隨即又指了指夭紹,“我兄長卻是此間高手。她彈出來的曲子,不一定就比先生的差。”

“胡說什麼?”夭紹低聲斥責,她今夜是被這小子氣得不淺。

毓尚看她的眼神愈發多了分專注,微笑道:“明嘉公子既是通曉音律,相逢不易,又是良宵好月,不如也奏一曲,如何?”

夭紹看了眼他的琴,悄悄將早已千瘡百孔的手指藏到身後,想要婉言拒絕,誰知謝粲竟推着她、將她按坐在琴案前,又蹲下身托腮看着她,期盼地:“我也好久沒聽你彈琴了。”

夭紹進退不能,只得伸出手,隨意撥弄了幾下琴絃,試音時,指間流聲清悅,分外動人。一時之間,倒讓她起了孩子般愛寶的心氣。她在琴案前盤膝坐好,仰望蒼瞑月色,浩瀚星河,想起幼時父親常在月下給母親彈奏的曲子,心念一動,按律撫出。

她的琴聲全然不同方纔毓尚指下的揮灑雄渾,音色歡快明媚,濃濃的旖旎中卻又含帶淡淡的愁思。

夭紹彈琴時,毓尚於一旁輕聲慢吟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他念罷,她亦奏罷。

夭紹眼前似乎又看到了昔日父母在月下依偎的身影,一瞬恍惚後,江風拂面,涼意醒人。她撫摸着琴絃,心中突然有股憋不住的難受。

曲猶在,人長逝。

“先生果然知音,”她低聲道,“這曲子,就名《月出》。”

“好聽。”謝粲流連在方纔曲音中的溫柔情意,以最簡單、最直接的詞語稱讚。

毓尚卻默不作聲,彎下腰,拉過夭紹的手臂,將質地柔滑的白色絲絹輕柔地纏上她血珠欲滴的指尖。

“阿姐,你的手怎麼了?”謝粲這才自發現不對,一驚之下,不覺說漏了嘴。

不過,月色下的那雙素手十指纖細、瑩白如玉,即便謝粲不說破,毓尚也該明白眼前這位以斗笠黑紗蒙面的知音乃是一位紅顏。

“沒什麼,貪玩學刺繡,所以弄傷了。”夭紹一言帶過。

因包紮手指她和毓尚靠得很近,陌生男子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拂在自己面前的綾紗上,異樣的親暱讓夭紹覺得有種難耐的侷促,六神無主間,輕輕將手自他掌心抽回,笑道:“謝謝先生,我自己來便可。”

她胡亂繞了絲絹正要打結,卻聽毓尚輕笑道:“十指連心,而且又是這般地靈活慧巧,就此傷殘了豈不可惜?”

夭紹的面頰悄悄一紅,依言鬆了絲絹,重新仔細包裹。

毓尚垂眸看她片刻,吩咐一旁的黑衣少年道:“無憂,取裝琴的木盒來。”

“是。”那一直靜默在旁的黑衣少年這時纔有了動靜,轉身入艙剛取來琴盒,恰此時,夜空中陡然有夜鳥厲嘯遙遙傳來,黑衣少年怔怔聽了一霎,目光瞬間變得驚恐,忙將琴盒扔在一旁,扣指脣間,發出一聲悠長清嘯。

毓尚亦是揚眸,臉色微冷。

見此對主僕神情怪異,夭紹和謝粲在疑惑中擡起頭,只見廣袤夜空間有兩三黑點盤旋而至,飛鳥博翅,陰影漸濃,那竟是南方極少見的兇悍鷹隼。領頭的一隻飛鷹此刻更是俯衝急下,飛影流線,徑直撲襲畫舫舟頭。水天夜色中,那飛鷹褐色的眸子似有瑩光迸濺,凌厲詭秘宛若出於鬼府的瞑光,分外駭人。

夭紹驚站起身,望着飛鷹,忍不住後退一步。

“不必怕,它不會傷你,”身後有隻溫暖的手及時將她扶住,響在耳邊的嗓音很是低柔,“這是我的鷹。”

他的鷹?夭紹揚眸,忍不住仔細毓尚。

月光下,只見他微微揚臂,將修長柔韌的五指於空中輕輕一劃,那飛鷹便放慢了衝刺的速度,緩緩停落在毓尚的胳膊上。它用赭色的嘴尖輕啄毓尚的衣襟,方纔還精光畢露的褐眸這時竟隱含怯色,甩着翅膀,不安地抖了抖。

黑衣少年無憂慌忙過來撫摸飛鷹的腦袋,指間所觸溫熱溼潤,擡起一看,竟是血液。

“少主?”少年清秀的面龐上滿是擔心,見毓尚沉吟不語,又低頭問那鷹,“你怎會受傷了?”

謝粲靜默旁觀,見他和畜生說話,不禁哧地笑出聲。

無憂立刻橫眸過來,目光吃人的兇狠,看得謝粲一個激靈,忙解釋道:“我是看它可愛……可愛……”

無憂將飛鷹自毓尚臂上抱入自己懷中,冷哼道:“它自然可愛。”

“是,是。”謝粲從未見過性格這般單純古怪的人,側過頭,極力抿住脣邊快剋制不住的笑意。

夭紹上前察看飛鷹受傷的頭部,說道:“此傷尖利深刻,該是被另一飛禽叼傷的痕跡。”擡頭時見毓尚一臉凝重,忍不住問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來了幾個故人而已。”毓尚眼睛望着遠方,嘴角的笑意竟隱約透着幾分陰涼。

故人?夭紹心如明鏡,自知並非如此。

眼前這對主僕對那隻飛鷹分明愛護有加,那“故人”卻還敢出手傷了鷹,其中的淵源可想而知。不過此刻他既這般敷衍自己,顯然是不願她摻合進去,那麼自己也無謂多管閒事。

念及此處,夭紹道:“先生既有故人來,那我們就不多打擾了。”

“也好。”毓尚點點頭,轉身將琴裝入木盒,遞至夭紹面前。

斗笠綾紗下夭紹目色閃爍,並不去接,只道:“先生這是何意?”

無憂見狀更是擰了眉,小聲埋怨:“少主,你好不容易贏了這琴,纔得到不滿一天……”

“琴贈知音,我願意。”毓尚風清雲淡道。

謝粲聞言大樂,一邊暗自拉扯夭紹的衣裳催促她接下古琴,一邊對着無憂擠眉弄眼,氣得對方狠狠甩過腦袋。

夭紹不想毓尚贈琴的理由是這般直接,愣了一刻,纔想,自己的確是喜歡這琴,雖則君子不奪人所好,但似乎自己也並非什麼君子。於是不再故作姿態,心安理得地接過木盒抱入懷中,微微垂首:“多謝先生贈琴。”她從腰間取出一枚玉佩交到毓尚手中,微笑道:“無功不受祿。先生今後但凡有任何指教,都可執此佩來鄴都太傅府找明嘉商談。”

毓尚略一頷首,未再敷衍寒暄,轉身入了艙中。

無憂當下揮手逐客:“你們可以走了。”

謝粲嘻嘻一笑,無視無憂發青的臉色,伸手重重摸了摸他懷裡的鷹,這才心滿意足地和夭紹一起下了船。

姐弟二人重新上馬,夭紹看天色約莫已過戌時,不想方纔一耽擱就是這麼長時間,暗道一聲糟糕,急鞭促馬趕回城。

踏上城外官道,未走多久,便見對面有二人縱馬迎來。

“是沐三叔和沐五叔,”謝粲看清來人,揚聲道,“你們怎麼來了?”

那二人馳近籲馬,月色下皆着一襲暗灰錦衣,連樣貌也長得有六七分相似,不過一人斯文清秀些,一人英氣粗豪些,肌膚俱是蒼白懨懨,透着幾分奇異的病態。

兩人都已年過不惑,神色間極見沉穩,英氣的那個男子答話道:“郡主夜裡出城久久未回,身旁又沒有跟一人,太傅不放心,讓我和三哥出城來尋。”

夭紹念着方纔的事,有些心不在焉地點頭:“辛苦三叔和五叔了。”

不同沐五的直爽粗獷,沐三心思細膩,一時聽出夭紹的語氣有些不對,輕聲問道:“郡主,可是出了什麼事?”

謝粲搶話道:“也沒什麼事,我們路上遇到尚先生,因此耽擱了一會。”

“尚先生?”沐三看着夭紹,顯然在等她的答案。

夭紹想了想,心念一動,壓低聲音對沐三交待了幾句,然後看着謝粲說:“三叔,你替我將七郎送回慧方寺。五叔與我先回府。”

“送我?”謝粲對這託付頗覺受辱,當即拒絕,“不必送我,你們護着阿姐回去就行。”

夭紹聲音一冷:“七郎。”

謝粲辯聲察色,心知沒有了轉圜的餘地,只得道:“那我先回了,阿姐路上小心。”說完拽了繮繩,領着沐三掉頭馳回。

作者有話要說:

夜曲問故人序章.風起摴蒱之戲求劍試心,求策試誠篇外.胡騎長歌懷瑾握瑜,豈能獨善孤月獨照英魂(下)費心苦籌謀第二章.逃亡天命難參行禮重重,探路重重誰道非舊識歸計恐遲暮篇外.胡騎長歌進退皆真心長河風浪孤月獨照英魂(下)咫尺青梅懷瑾握瑜,豈能獨善天命難參挾劍絕倫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驚馬獻策謀兵數風波第五章.浴血相逢卻已難相識咫尺青梅夜宴三變,君心難測月出曲流音血濺華月驚馬獻策仁智得符子慕予歲已晏,空華予謀兵序章.風起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請君入甕百花宴咫尺青梅謀兵明泉山莊將至序章.風起費心苦籌謀天命難參寒夜思進退男兒事長征費心苦籌謀空山猶在,暗換年華長袖善舞(下)恩怨之解第一章.事變送別縱橫之局長河風浪前塵難散,往事難盡幼無人憐,是以少孤雲箎易成,孤心難斷山重水複,柳暗花明長別離男兒事長征明泉山莊摴蒱之戲長河風浪摴蒱之戲血濺華月雲箎易成,孤心難斷將初成謀兵輾轉兒女事恩怨之解長袖善舞(上)多事之秋夜曲問故人明泉山莊血蒼玉將至序章.風起男兒事長征孰能投鞭飛渡正文開始更新:)長別離斷橋伏波,爭鋒雪夜百花宴歸計恐遲暮正文開始更新:)歲已晏,空華予華容問道分途密塔困情深輾轉兒女事分途長河風浪咫尺青梅華容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