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至

臨海章安的沐氏一族百年依附晉陵謝氏,至今已幾代家僕。如今的沐氏一輩兄弟五人,三人留府照顧謝昶,另外兩人外放任官。出城尋找夭紹的正是沐氏兄弟中的老三沐奇和老五沐冰,而他們的大哥,謝府總管沐宗,此刻正站在僖山腳下的太傅府前不安地徘徊等待。

靜寥的長街深處依稀傳來了馬蹄聲,紛紛踏踏似不下數十騎,沐宗凝目望去,只見夜色下火把束束,一羣錦衣侍從環衛着華衣金冠的男子急馳而來。

沐宗望清當中那男子的面容,愣了一瞬,忙自道旁退至府門前。

火光之間,男子神色異常肅穆,雖是一身紺青色便袍,眉宇中的剛毅崢嶸卻非久在戰場的將軍不可得。此刻他也看到了沐宗,勒住繮繩,在太傅府前停馬。

“拜見湘東王,王爺福體安康。”沐宗不及避開,只得單膝跪地。

湘東王蕭璋道:“沐總管深夜於此,難道是在等謝太傅?”

沐宗道:“回王爺話,我是在等我家郡主。郡主深夜出城,還未回來。”

“夜深至此,夭紹竟還出城未歸?”蕭璋的眉目一時黑得凜冽,冷道,“年少輕狂,堂堂東朝郡主怎可這般任性隨意不守規矩?”言罷,吩咐左右:“你們幾個,出城去找找。”

沐宗忙道:“不敢麻煩王爺,我兄弟已經出城去尋了……”話語未落,遠處又響起駿馬嘶鳴的聲音,他擡頭一望,不由笑道:“當真不必麻煩王爺了,郡主已回來了。”

蕭璋卻毫不動容,表情嚴峻依舊,只道:“既如此,本王就先回府了。總管代本王問候太傅一聲。”

“是。”沐宗讓道一旁。

夭紹遙見蕭璋的旗幟,在府前下馬時,不由駐足怔思了片刻。入府後她立即去書房見阿公謝昶,稟了與謝粲見面所知的事。謝昶並未多說,坐在書案後把手上的幾個摺子批了,囑咐了夭紹幾句,熄了燈自回內室。

謝府東北角,依伴僖山高處築有飛檐紫闥,翠竹環繞,水榭流流,夜下景色分外清幽。此處正是夭紹在謝府時居住的月出閣,已累了一日,夭紹沐浴後坐在窗前,任隨身伺候的侍女拿藥抹上指尖的傷口。

“郡主不疼嗎?”侍女看着她傷痕累累的手指,心中惻然。

“疼?”夭紹卻似才恍過神,自謐藍無垠的夜空收回目光,搖搖頭說,“不疼。”這都算疼的話,那每日念起父母、阿彥的心痛,還有陰雨天的腿疾,又要以怎樣的力氣去忍受和克服?

等侍女包紮好十指,夭紹道:“你下去休息吧。”自己則轉身抱起剛得來的古琴走入書房,拿絲帕將琴絃上被自己血跡沾染的地方細心擦拭了,這才微微一笑,用裹着厚厚紗布的手指去輕輕碰觸。

毓尚――

指下琴聲斷斷續續飄起,她想起方纔曲水邊偶遇的男子,不禁出神。

“郡主!”閣樓外忽有人呼道,夭紹擱下琴起身,步至走廊,低頭時正見沐奇入園來。等他上了閣樓,夭紹纔看清他凝重的神色,不由蹙眉:“三叔,發生了什麼事?”

沐奇道:“郡主讓我假裝送小侯爺回寺,未到蘭澤山腳小侯爺果然就按捺不住催我回來。我隨即回去尋那主僕二人,到了江邊卻不見人影,畫舫亦早已焚燬,倒是……”

“什麼?”

“倒是江邊多出二十八具屍首,殺人者手段狠辣霸道,皆是一劍封喉。”

縱是早就料到事情的詭異難測,夭紹聞言還是吸了口冷氣,腳下連退兩步。等扶着欄杆勉強穩定了心神,她抑制顫抖的氣息,輕聲道:“可曾留下什麼痕跡?”

“我在那些屍首手握的長刀上找到這些。”沐奇自袖中取出白布包囊,展開示以夭紹,裡面卻是一塊黑色衣袂,連同幾根鳥類的羽毛。

夭紹看了一眼便立即挪開目光,月色破出雲層灑照滿身,讓她無端覺出入骨的寒涼。

“此事報了京兆府沒?”

“還未。不過看他們堂而皇之地置那些屍首不顧,便知道他們根本不忌諱背上這些人命,”沐奇尋思着,忽然一笑,“事實上他們的確也無須忌諱。”

“怎麼說?”

“那死去的二十八個人皆着窄袖短袍,頭戴絨巾,裝扮奇特,必是異族,且還是北方異族。更何況,我自他們身上翻出了這個。”沐奇遞上一枚鐵印。

鐵印上烙着花朵一般的絢爛文字,夭紹搖頭道:“我看不懂。”

“這是柔然的文字,”沐奇素以博聞強識著稱,微微一笑道,“是他們長靖公主的令箭。郡主你想,如今北朝和我朝交好,明妤公主更要嫁給北朝的皇帝爲後,而柔然和北朝交惡,如果京兆府在鄴都城附近看到了這些屍首,你說會怎麼判?”

夭紹面無表情地摩娑令牌,淡淡道:“無非是以爲潛入東朝、刺探國情的細作罷了。若再想深一些,北朝使臣後日將到鄴都,也可懷疑柔然人是否想趁機破壞明妤阿姐北上和親之事。”

沐奇點點頭:“郡主明理,正是如此。”

“不過,既然柔然的人已在東朝出現,三叔你還是要告訴阿公及早防備爲好。”

“郡主放心,太傅現已歇下,此事也並非十分火急,我明早再稟知太傅也不遲。”

夭紹頷首,拿着鐵印走回書房,於案後坐下,若有所思。

毓尚,飛鷹,柔然公主――

這一夜的神秘見聞下似乎有什麼隱密的真相正呼之欲出,夭紹撫着額角,試圖去窺視那烈焰旁的黑暗時,卻又遲疑過分的接近遲早會讓那團焰火灼傷自己。

“郡主,”沐奇見她很是恍惚,不放心跟入書房,看到案上的古琴,臉色猛變,一反平時的沉着,顫聲道,“這琴……哪裡來的?”

夭紹如實道:“便是方纔在畫舫上那位叫毓尚的先生贈我的。怎麼,三叔認得這琴?”

“何止認得,”沐奇表情奇異,驚詫有之,悵然有之,長長嘆息道,“這琴,十五年前曾是二公子的。”

夭紹聞言吃驚:“父親的琴?”

沐奇口中的二公子,正是夭紹的父親、當年冠絕江左的名士謝攸。

東朝太傅謝昶有子二人,長子謝膺,幼子謝攸。八年前謝攸夫婦雙雙去逝後,連謝膺也因病辭世,留妻顧氏,及一子一女。其子謝澈年少好行俠,五年前離家遍走大江南北,至今未歸。而謝膺之女謝明書十七就已嫁陳留阮氏的三公子阮靳爲妻。阮靳與沈伊名聲相當,亦是江左年輕一輩的名士領袖,性情曠達,喜好避居山野。謝明書與其夫妻情深,自是隨之隱世而居。

如今花甲已過的謝昶膝下,唯剩下謝攸的兒女謝粲和夭紹陪伴。三代中間一代空隔,謝澈與謝明書俱不在府,夭紹姐弟又另有封號,是以沐氏兄弟連帶府中家僕在對謝膺、謝攸的稱呼上依舊維持着多年前的習慣。

沐氏兄弟的老三沐奇,更是自小跟隨謝攸身旁,對其瞭解之多、關切之深,讓夭紹沒有絲毫的理由去質疑他的話。她撫摸古琴,只是有些感慨此琴命運的流轉輪迴,亦有些想不明白:“既是父親的琴,何以我卻從未見過?”

沐奇道:“其實郡主是見過的,不過在你小時候,公子就把琴送給別人了。”

“送人?誰?”

提及這個問題,沐奇的目光竟有些閃避,似是經過一番近乎困頓的掙扎後,才輕聲道:“這琴,當年二公子將它送給了郗嶠之公子。只是那時郗公子被朝廷封帥後就一直忙於軍武之事,放下了一切文墨名士之氣,不曾用過此琴,所以郡主幼時並未見過。後來郗氏受難,舉族被誅,鄴都和東山的郗氏府邸皆被毀,這琴也不知所蹤,我也沒想它還會再次現於世上。”

“是麼?”夭紹目色低垂,再一次認真細緻地緩緩撫摸古琴每一個角落,幽幽笑起來,“這樣想來,說不定,當初阿彥也彈過此琴呢。”

當然是彈過。沐奇看着她茫然神色間那一絲輕微得近乎小心翼翼的歡喜,心中異樣地難受,不住嘆息。

“這琴原名絲桐,是自戰國遺留下來的珍寶,幾百年前,因它的主人常年將其放在冰山中,所以染了寒霜冰澤,月光一照,便湛放涼光。後來二公子因緣巧合之下得到這琴,曾用它譜出一首《月出》,此曲此琴,還成了二公子和公主之間的定情之物,公子婚後,遂將此琴改名爲月出。”一室靜寂中,沐奇用自己都感覺僵硬的低沉語氣,將古琴的來歷,絲毫無差地告知夭紹。

“父母的定情之物?”夭紹在驀然而起的驚惶中擡起頭,緊緊逼視沐奇,“那爲何父親還要將它送給郗伯父?”

沐奇垂首時,聲音已格外平靜:“具體緣由,我亦不知。”

總有一個人會知道的。夭紹撫着琴絃,怔忡地想。

翌日清晨天色陰冽,夭紹忍受腿骨間的痠痛,一早便來到與太傅府相鄰的雲府,至清月舍找雲憬。

清月舍古藤架上花色凋零,鍾曄坐在架下磨礪彎刀,聽到腳步聲擡頭,在簌簌紛紛飛揚的落花間看清夭紹的面容,驚喜不已:“郡主來了?”

夭紹含笑道:“鍾叔,憬哥哥在麼?”

“在,自然在,”鍾曄擡手拂去肩頭的花瓣,笑道,“少主在書房,郡主自己上樓便是,我去煮茶來。”

上樓――

清月舍既取名清月,自有登高觸月之境。閣樓築在青巖之上,那層迭不窮的石階看上去極爲陡峭。夭紹蹣跚走了幾步,便扶着石壁停下嘆氣,頗爲懊惱地看了自己不爭氣的雙腿一眼,運勁提氣而起,飛身縱上岩石高處,甩出袖中紫玉鞭打開窗扇,以“不速之客”的姿態掠入樓中。

不料她選擇的那面窗正是樓閣裡木梯轉彎處,落下時站得不穩,腳跟擦着梯邊一個踉蹌,眼看便要傾身倒地,身側卻倏然有清風飄過,一雙手臂攬住她的腰,行雲流暢地將她帶入懷中。

“哎呀,”夭紹捂了捂臉,對面前的青衣公子眨眼,“想要讓你見識見識這些年我練的輕功,不料卻獻醜了。”

雲憬靜靜望了她一瞬,慢慢鬆開手臂,轉身走回書房。

夭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疑惑。

щщщ●T Tκan●¢〇

自己怎麼得罪他了?那雪玉雕成的面龐上神情竟清冷淡漠如斯,好似萬年砌成的冰山。

雖則主人是這般冷淡,她還是厚顏跟過去,且毫不客氣地在書房長榻上坐下,扯了錦被蓋上雙腿,這才笑道:“方纔多謝你的舉手之勞。”

雲憬坐在書案後,默然看着夭紹。

他如此靜悄悄的沉默讓夭紹分外不自在,當年的雲憬與她鬥嘴吵鬧,最是冤家絆氣。小時候不知道多少次她辯不過雲憬,私底下悄悄和阿彥賭氣說:“憬哥哥出口便是傷人,我再不和他說話了。”

童稚的話語似乎仍在耳邊,今日再想起時,卻叫她心生漫漫淒涼。

“我……我是有事來請教你的。”夭紹在他的注視之下忐忑不安地開口。

依舊沒有人應聲,她的話語彷彿是飄在空山幽谷,獨自對答,那樣地寂寞。

雲憬卻似乎早就料到她的來意,翻開書案上一卷錦帛,從裡面取出一把薄細如柳葉的飛刀,遞給夭紹。

“你學會了八卦測算麼?怎知道我要問慧方寺那夜的事?”吃驚歸吃驚,夭紹還是接過飛刀,仔細端詳着,“這便是那夜慧方寺竊賊用的暗器?”

雲憬頷首,提筆於藤紙上寫道:“飛刀爲偃風在寺中所得。昨日是你父母忌日,想必你會去蘭澤山見謝粲,那夜的刺客,還有偃風的事,自該聽說了。”

夭紹嘖嘖而嘆:“小時候沒發覺,你原來是這般智慧。”她舉舉飛刀說:“這是阿公讓我來問你要的。我要請教的事,倒不止這個。”

雲憬提着筆的手指微微一僵,還未表態,卻聽夭紹已然問道:“你可曾聽過月出琴?”

那雙如水靜冷的眸間略起了一縷波瀾,雲憬闔目思了片刻,輕輕搖頭。

夭紹自幼記憶過人,但連她對月出琴都沒有絲毫印象,此刻來問雲憬,本也不存太大的奢望,只是看着他搖頭時,她的心還是忍不住重重一落。

沉默一瞬,夭紹又道:“那毓尚這個人,你總該知道罷?”雖說是問,她卻將語氣說得如此肯定,似根本容不得雲憬有否認的餘地。

果不其然,這次雲憬睜眼看了她須臾,點點頭。

夭紹欣然一笑,解釋道:“我昨夜偶遇此人,他自稱是竺法大師的師侄,據我所知竺法大師唯有一個師兄,便是北朝白馬寺的竺深大師。竺法大師得道高深,卻從不收徒,唯有你和伊哥哥是他的記名弟子,曾在他的法座下學習佛家義理,謝粲告訴我竺法大師待毓尚親厚,我想,以大師重才惜才的性情,想必會介紹你和毓尚認識的。”

雲憬脣邊一揚,看着她的目色略微深沉,冰山般的臉龐上終於有了一絲讚許的笑意。

夭紹被這難得的笑容鼓勵,繼續道:“毓尚既是白馬寺竺深大師的弟子,如此說,他是北朝人?”

雲憬想了想,提筆寫道:“算是。”

“算是?何意?”夭紹皺眉,“此人昨夜在曲水邊揹負性命數十條,身爲佛家弟子,卻嗜血殺戮。本來聽音品人,我原以爲他風光霽月、性情磊落。不過現在我卻不太肯定,他究竟是善,還是惡?對東朝而言,又究竟是敵,還是友?”

雲憬寫道:“一人只有雙眼,紅塵難望盡。你所見的,可稱事實,事實之後,卻說不定還有隱情。所以世間的善惡並不能如此簡單區分,若說敵友,毓尚自然是友。此次荊南之戰,他便是東朝的軍師。”

“原來他就是殷桓奏報中提到的尚軍師。”夭紹點頭,像是恍然大悟的模樣,又盯着雲憬仔細看了幾眼,嫣然一笑,不再詢問。

雲憬在她突然而來的笑顏下失了頭緒,亦不敢再多言,放下筆,望了眼窗外愈見暗淡的天色。

“快下雨了。”夭紹愁色深深,嘆了口氣。

彷彿正是應了她的話,青巖下的竹林裡猛起幽風陣陣,沙沙聲入耳時,夭紹只覺腿骨間蔓延起錐刺般的鈍痛,身子不由一顫,緊緊抿住脣。

雲憬望着她發白的面色怔了一會,才似想起什麼,轉身取下書架上一個錦盒,自裡面拿出兩卷燦爛如霞的紅綢,走到榻邊,撩了錦被正要掀開夭紹的裙襬,手指觸摸那柔滑紫衣,頓了一頓。

“你要做什麼?”夭紹看着他一連的動作,又無法言語交流,覺得茫然。

雲憬雪白的面龐上竟漲出一抹紅潮,縮回手,將綢緞遞給夭紹。

夭紹接過,一時怔怔。那紅綢色澤殷然,觸感柔軟,流水傾泄的絲緞間繡着搖曳起伏的金絲蓮枝。她的手指還裹着紗布,便以掌心去撫摸,那紅綢貼着肌膚廝磨久了,居然慢慢生出一縷能熨至骨骸的溫暖來。

“熠紅綾?”夭紹喃喃道,“當年雲伯母說此物藏在柔然皇宮,憬哥哥怎會有?”

雲憬臉上的尷尬尚未褪去,聞言抿了抿脣。

見他沒有回答的打算,夭紹亦沒有追問,也不道謝,背過雲憬默默在腿上纏了熠紅綾。曳姿嫵媚的金色蓮枝蹭着掌心肌膚,綻放出的不絕暖意似乎正流淌向她的心頭。

“纏好了。”夭紹轉過身來,亦紅了臉。

她方纔掀起裙角的一刻,終於明白他之前莽莽撞撞地是要做什麼糊塗事。

雲憬站起身,獨自走去窗旁,默然望着樓下那片古藤架――藤條盤錯,深深纏繞――這樣的糾葛由來已久,想要與她從此兩無牽掛,竟是難比揮刀斬水,任他的心再冰冷無情,也無法在奔騰的江河間築起一道橫垣堤壩。何況在方纔那一瞬間,心中竟似被藤絲蔓延的溫柔情緒纏繞,讓他無措,更讓他惱恨。

夭紹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莫名他的忽冷忽熱。靜靜看了他背影一會,想來想去,實在不得要領,又唯恐待會真下了雨,路就更加難走。她想心事既了,此人又是這般愛理不理的模樣,厚着臉皮再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於是下榻辭別,自回太傅府。

鍾曄十分有眼力,亦十分識趣,說去煮茶,一煮便是一個時辰。直到夭紹離開,他才笑容滿面地盛出茶湯捧來書房。本以爲長久談話後這兩孩子的心頭自會有所察覺和變化,誰知雲憬卻是比素日更爲冰寒的容色。鍾曄心裡發突,正要試探着詢問他們方纔談的話,豈料偃真卻在這時持了密報踏入清月舍。

“早不到,晚不到。”鍾曄睨着偃真,如意盤算被迫中斷,心中極不舒暢。

“呦,真是對不住了,”偃真氣得冷笑,“我還不曾聽少主交待,今後的密函都得要請示了您鍾老才能送過來。”說着將三卷密函遞到雲憬面前,“第一卷不甚緊要,是韓瑞自荊州送來的,說沈太后命殷桓領兩千親兵七日內回鄴都,我算了下,連信在途中耽擱的時間,到現在已過了兩日。第二卷事關那夜慧方寺行刺太子的事,細作探知,湘東王蕭璋身邊的確是有一位擅使飛刀的高手,名叫魏讓。”

“魏讓?”鍾曄琢磨這個名字,“聽說此人是江湖豪俠輩,昔日老三韓弈向我提及此人時分外推崇,不像會行刺殺太子事的人。”

偃真面冷,並不應聲。

雲憬似乎也並不是很在意細作送來的有關蕭璋的密報,徑自取了第三卷密函瀏覽,不禁皺了下眉。

“是什麼事?”鍾曄又忍不住問道。

偃真依舊無動於衷。見鍾曄橫眉瞪目真有怒意了,他纔沒好氣地開了口:“是尚公子一早送來的密信,柔然武士忽現鄴都,且已經跟隨飛鷹找到了尚公子的行蹤。尚公子與柔然素來怨仇,本不奇怪。但如今那位柔然的公主竟將此仇尋來了東朝,千里迢迢,捨本逐末,倒是古怪得很。尚公子懷疑柔然公主南下應該別有目的,如今又正逢東朝與北朝和親的關鍵時期,出不得差錯。”

“尚公子的意思是?”

“讓雲閣及早找出柔然武士的落腳所在,敵明我暗,纔能有備無患。”

鍾曄沉吟道:“那鄴都城四周最近有異像麼?”

“倒未察覺,所以此事才棘手,”偃真也是憂慮,又想起一事,從懷中取出一卷彩帛,遞到雲憬面前,“方纔我出雲閣前,有人送來一封請柬,說邀瀾辰公子於三日後黃昏時分一敘采衣樓,落名長靖。”

“長靖?”鍾曄陡然一喝。

偃真不知情由,是以滿不在乎道:“什麼事一驚一乍的?”

“還想着要佔先機呢,如今卻已是敵暗我明瞭,”鍾曄霜眉緊瑣,“你送來的這封請柬,這位長靖,便是柔然的公主了。”

“什麼?”偃真臉色一冷,急問雲憬道,“柔然公主約少主有何事?莫不是也有怨仇?”

雲憬神情微有無奈,將彩帛放在一旁,手指揉了揉額角。

鍾曄卻笑意深長,對偃真解釋道:“兩年前在漠北,少主爲了熠紅綾,曾夜闖柔然王宮,因此與這位公主的確是有些……愁緣,嗯,仇怨。”

偃真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他的言外之意,正想問個明白,卻感覺雲憬深厲的目光掃過來,張口之際忙改了話鋒,說道:“只要柔然人還在鄴都,三日內我一定會找到他們的行蹤,少主放心。還有一件事要請示少主,趙諧先生昨日已到鄴都,派人送信至雲閣,請求與少主見一面。”

雲憬搖了搖頭,提筆道:“眼下風聲鶴唳,還是不見的好。請他只管上任,多事之秋,切勿在沈太后面前再提過往之事。”

“是,我會轉告趙先生。”

雲憬若有所思,筆下又寫道:“邱隆近況如何?”

“那夜他受了如此驚嚇,何況用藥的分量也不對,斷然熬不過這個深秋了,”鍾曄的聲音突然刻寡無溫,冷漠中,竟透着一絲嗜血的殘忍,“當年那場禍事中,他趁機殺了多少無辜?血債血還,他今日這樣的死法,卻是夠安逸的了。”

秋風在他的話語下驟然捲入室中,溼潤之氣迎面撲來,分外寒涼。

“又下雨了。”偃真嘆道。

雲憬微微闔起雙目,疲倦地靠上了身後的軟褥。

“江州路途遙遠,要你倉促回來,一路必是勞累了。”承慶宮側殿暖閣,沈太后端坐鳳榻,朝階下就座的蕭璋和藹微笑。

“朝廷有需,兒臣這點奔波,不算什麼。”

潛入殿間的冷瑟雨氣迷離了夔紋博山爐裡嫋嫋飄出的紫鞠香霧,蕭璋眉峰間的崢嶸之烈在這樣的香霧中淡涼下去,有些柔和,又有些疏遠。

沈太后注視他須臾,將手中茶盞遞給一旁舜華,依舊笑意溫和,說道:“明日北朝使臣將入鄴都,昨日哀家和太傅丞相等大臣商量過此事。如今皇帝仍躺在榻上,請來的大夫,就是那個剡郡雲氏的小公子阿憬,說皇帝要在三日後才能醒。哀家想,明日怕是要由你這個兄長勞累一下,代弟弟之勞,出城去迎北朝使臣。”

蕭璋沒有多話,只道:“兒臣領旨。”

沈太后卻在此刻嘆了口氣:“當初北朝來使求我朝公主爲後,皇帝子嗣單薄,宗室裡除了明妤,哀家想不出第二個可當一國之母的孩子。明妤是你的親生女兒,要是在尋常人家,女兒出嫁自是父親操持。這一年裡哀家將她接入宮親自教習,希望你不要怨母后剝奪了你們父女相聚的天倫之樂。”

“兒臣不敢,”蕭璋肅穆的容顏終於微有緩和,垂首道,“母后選中明妤,其實是她的福分。”

“聽你這般說,哀家便寬心了,”沈太后拂了拂衣袖,似是隨口問道,“你去見過明妤了麼?”

“還未。將嫁他國宗廟之女,不得詔,不敢見。”

“你永遠是這般恪守本分,”沈太后此話深遠,想了想,又道,“北朝迎嫁的使者這次會在鄴都停留半個月,爲首的大臣是趙王司馬徽和中尉裴倫。聽說這位趙王生性勇猛好武,到時少不得讓人陪他去清林苑狩獵盡興,你素通武事,此事便由你安排。”

“是。”

“還有少卿,此次荊南之戰着實揚名耀眼,大長我蕭氏皇宗的志氣,”沈太后笑道,“哀家已派加騎快馬命他回來,等他一到鄴都便擢郡王爵,封號豫章,明妤北上時便讓他送嫁。你覺得如何?”

蕭璋有些躊躇:“少卿年方弱冠,如今就擢郡王爵怕是……”

沈太后搖頭,打斷他:“少卿不負我蕭家子嗣,他當得!”

“是,多謝母后。”蕭璋垂首,將暗藏的一分擔憂隱入眼眸深處。

兩人再談了片刻,在殿外雨聲微小時,有內侍提聲稟道:“太后,吳郡趙諧奉命入宮,已在前朝等候。”

蕭璋捧着茶盞的手不禁一顫,隨即又鎮定自如,將茶盞慢慢放下:“母后何時招阿恬回來的?”

“那個犟人回朝,可不是哀家的本事,”沈太后看了眼舜華,笑聲忽染上秋雨的寒,飄在殿間透着說不出的空蕩冰涼,“好在朝中自是有人與他交情匪淺。”

蕭璋笑了笑,起身道:“母后,兒臣入宮還未來得及去文昭殿,想現在去看看陛下。”

“去吧。”

等蕭璋退離殿中,沈太后靠在榻上捧起一卷竹簡閱讀,神情專注,似渾然忘記方纔內侍通傳的事。

舜華不得不提醒道:“太后,趙諧還在前朝等候。”

“讓他等着罷。”沈太后語氣悠然,慢條斯理地捲了卷手中書簡。

前朝弘文殿外,白衣文士站姿如松柏挺拔,冷冷望着面前內侍:“敢問公公,太后究竟何時才肯宣見趙諧?”

內侍屈於他凌人的傲氣之下,亦很無奈,陪笑道:“請趙先生再等片刻。”

趙諧重哼一聲,風雨襲來,白衣卷飛。他擡頭望了眼遠處墨雲下承慶宮飛揚的殿檐,寒石般的眸間微微起了一絲猶豫,但更多的,卻是清傲之下難以壓住的怒火,一甩衣袖,便要步下臺階離去。

“阿恬,且慢。” 不妨走廊遠處卻傳來這樣的呼喚。

正如二十多年前,在東宮太子學舍,年幼的自己喘着氣拔腿快跑,跟隨諸位意氣風發的哥哥們身後,有時氣力不足追不上,他負氣想要轉身時,哥哥們都是這般笑喚他:“阿恬,且慢!”

趙諧在久遠的回憶中回過頭,見來人淡黃華衣,袞龍玄紋,甚美的面龐含帶一抹奪人的崢嶸飛揚,不由怔住。

一旁內侍忙跪地道:“奴拜見湘東王。”

蕭璋揮手讓內侍退下,含笑望着趙諧,上下打量:“一別八年,阿恬別來無恙?”

趙諧淡淡道:“甚好,不曾落得被人追殺的下場。”

蕭璋笑意僵住,面色有些發青。趙諧的目光如年少時一般,乾淨清透,不同的是,如今卻多了分凌厲的寒芒,刺得他忍不住避開那縷鋒銳,纔可以苦笑出聲:“你也怪我?”

“不敢。趙諧一介士人,如何有膽子怪罪湘東王殿下?”趙諧隨便揖了個手,“道不同不相爲謀,告辭!”

“慢着!”此聲厲喝不再柔軟,素來慣於統馭千軍萬馬的湘東王氣焰這時方顯露無遺。

趙諧卻置若罔聞,徑自離開。

蕭璋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世人所謂的佐治才子原來就是如此!你今日回宮是想再顯擺一回你的狂傲?如此,你便走吧。也省得負了太傅和沈崢的苦心。不過這次走了,你就不要想着再回來!”

趙諧腳下步伐猛地一滯,半邊身子已淋在雨下。

蕭璋嘆了口氣,低聲道:“既心存天下百姓,便拿出誠心對天下百姓!這次若非沈崢的大力舉薦,太后因當年之事怕絕不會再次用你。歷來有才幹的人大多倨傲驕狂,放平時不會如何。但對你趙諧,對眼前的朝廷,卻是水火不能相容。太傅當初在東宮學舍多年的教導,你難道連這些道理都不明白?”

趙諧回頭看着他,神情依然冷漠,目光卻有些困惑。

“只要你不離開,太后遲早會見你,”蕭璋再次避開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左僕射一職,原本就非阿恬你莫屬。”

趙諧望着眼前此人的笑容,縱是再熟悉不過的面龐,他卻徹底疑惑於蕭璋本來的面目――二十五年前,他手把手教導自己劍術毫無保留;十五年前,他可以擁護蕭禎繼位果敢忠誠;八年前,他卻又追殺郗氏子嗣冷麪無情;再如今,他又這番語重心長地勸說自己留在朝廷……

往事紛紛,茫然中,連蕭璋何時悄悄離去趙諧也不自知,只站在廊下默然思了良久,直到身旁突然有人笑喚他:“趙先生,太后於承慶宮宣見。”

“秋,八月丁丑,荊南殷桓率軍五萬踞朱堤,用軍師毓尚水策,大將蕭少卿橫流破敵,取南州,退蜀夷。

九月戊寅,吳郡趙諧受詔入朝,擢任散騎常侍、太常,代職尚書左僕射。九月辛巳,北朝趙王使鄴都迎嫁,湘東王蕭璋領羣臣見使興慶門。”

――《東紀三十一成皇帝永貞十二年》

作者有話要說:

北上雲中第五章.浴血憶往昔,故如初孤月獨照英魂(上)前塵難散,往事難盡月出曲流音玉笛流音飛怒江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輾轉兒女事白雲憶故人懷瑾握瑜,豈能獨善月出曲流音曲外山河絕地逢生寒夜思進退前塵難散,往事難盡進退皆真心雲起白雲憶故人行禮重重,探路重重寒夜思進退咫尺青梅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玉笛流音飛怒江靈壁之圍驚馬獻策輾轉兒女事寒夜思進退天命難參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長別離月華沉香篇外.胡騎長歌長別離恩怨之解轉身明滅誰道非舊識靈壁之圍血蒼玉夜曲問故人長袖善舞(下)夜曲問故人憶往昔,故如初莫測年少事寒夜思進退孤月獨照英魂(上)何以解憂天命難參北上雲中正文開始更新:)長河風浪進退皆真心將至數風波長河風浪鏖戰行禮重重,探路重重鏖戰咫尺青梅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恩怨之解篇外.胡騎長歌費心苦籌謀正文開始更新:)明泉山莊將初成歸計恐遲暮輾轉兒女事北上雲中不速之行雲起轉身明滅莫測年少事靈壁之圍寒夜思進退誰道非舊識白雲憶故人空山猶在,暗換年華寒夜思進退行禮重重,探路重重第二章.逃亡百花宴血蒼玉子慕予篇外.胡騎長歌孤月獨照英魂(上)月出曲流音血濺華月鏖戰長袖善舞(上)血濺華月男兒事長征風雨無常仁智得符費心苦籌謀第五章.浴血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