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昔,故如初

僕人將酒菜擺放在古藤架下的石桌上,又亮了四盞蓮燈懸在一側。

蕭子瑜覺得那麼多人杵在此處,實在礙事,不由緊緊皺眉。鍾曄瞭然一笑,輕聲道:“你們都下去吧。”

衆僕退出,清月舍復又寂靜如初。

身處他處,總得有所顧忌。蕭子瑜想起此間主人,擡頭望了望清月舍裡唯一的閣樓,見樓上燈火盡滅,黑漆漆的不似有人在,疑道:“清月舍素來是雲氏少主所居,今日怎麼不見雲家那位小公子?大哥,我們要不要等他回來了再用膳?”

“不必,”鍾曄自斟自飲,笑道,“少主今日入宮爲陛下治病,已是累極,回來便歇下了。”

蕭子瑜點點頭,又道:“這些年裡,雲濛哥哥身體可好?”既然說到雲憬,出於禮節,也是出於思念,蕭子瑜不得不問候一聲那位雲閣閣主、亦是剡郡雲氏如今的族主雲濛。

只是雲濛的名字一出口,他就立即想起八年前自己跪在文昭殿時,見到那支裝在錦盒裡血淋淋的手臂自御案上滾落在地的殘忍一幕。縱使馳騁沙場多年,每每一想起此事,他卻總忍不住一個寒噤。不是出於膽怯,而是出於錐心的不忍。因爲他想象不出,如他雲濛哥哥那般溫雅柔和的人揮劍自斷一臂、血灑飛濺時的慘烈景象。

但任由他再想象不出,那些發生的事卻都如烙鐵入骨,生生刻在了那裡,永生難以磨滅。

昏黃的燈光暗淡了蕭子瑜的面色,鍾曄明白他想起了什麼,輕言緩解:“主公身體很好,多謝蕭將軍記掛在心。”

“大哥說什麼呢?”蕭子瑜果然從往事裡回過神,不滿橫眸,“什麼蕭將軍?”

鍾曄笑道:“小四也不必再想着前事,當年的痛,當事之人俱知其深,不過今日不同往日。如今主公和夫人離開剡郡雲遊四海,前幾日少主接到主公飛鴿傳回的信,他們此刻已在夫人的家鄉,塞北草原上了。”

“是麼?”蕭子瑜心中卻另起鬱結,仰頭灌下一杯酒。

鍾曄手指摩娑着酒盞邊緣,忽道:“小四,你當初難道就沒有怪過主公麼?”

“主公?大哥的哪位主公?”蕭子瑜揚眉間似有一分惱意,“雲濛哥哥麼?”

鍾曄苦笑:“你是怪我背棄郗氏家臣的身份,投靠到雲氏門下?”

蕭子瑜靜默一會,輕道:“我有什麼資格怪你?想來你也是有苦衷的。何況郗哥哥當年說過,雲濛此人品高質潔,世上無二。他是郗哥哥的骨肉兄弟,當年郗氏一族發生了那樣的事,雲濛哥哥自斷一臂上書朝廷,手足之裂,表面是脫離干係,可我總覺得他背後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鍾三聞言嘆息:“小四,世人都說你莽撞性急,我卻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是何等細緻。你有的,不是常人的小聰明,而是大智。知道麼,當年的事發生後,我最慶幸的,是你沒有被牽連進去。”

“慶幸?”蕭子瑜放聲大笑,漲紅了臉怒道,“你以爲我願意嗎?你以爲,這些年我過得就這樣地心安理得?”

“小四……”

“你慶幸,我卻惱恨自己!”蕭子瑜低吼道“爲什麼那時候自己會去南疆賑災,爲什麼郗哥哥出事的時候,我卻還沉浸在剛剛娶妻的幸福中!我回來遲了一刻,你們就都撇下我紛紛離開了。大哥你能知曉我當時的心情嗎?那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是如此無用!我在文昭殿前跪了三日三夜,太后卻無法聽入我說的任何一個字,非但不讓我翻案,朝廷事後還因賑災之功封我爲驃騎大將軍!大將軍……”

心裡多年壓抑的痛恨與委屈終在此時噴涌而出,讓他心情激烈,再難剋制,手臂一擡,將在殘敗的郗府找到的槍鋒擲在石桌上,恨道:“長槍猶在,人卻消無。若當年我在鄴都城,絕不叫沈……”

“住口!”鍾曄厲喝一聲。

蕭子瑜在他的喝聲下怔了片刻,忽然以手覆面,雙肩微顫,難以言語。

鍾曄伸手撫了撫他的肩膀,輕聲道:“小四,你和我,和韓弈,和那殷桓都不一樣。雖然我們在軍中帳前拜了兄弟,但我是郗氏家臣,韓弈是江湖俠客,殷桓亦是落魄的士族。可你蕭子瑜卻是先帝的養子,世襲的汝南王,身份尊貴,與我們絕然不同,而且當時你才二十歲,是那麼好的年華,正當意氣風發的時候。當年郗氏一族被誅千人,雖不曾連累到主公帳下的軍隊和其他將軍,但韓三爲救少主死了,還有……”

鍾曄停頓一下,垂眸望着地上的月光,思了一瞬,才低低嘆息一聲續道:“這麼多的性命已然讓主公死而難安了,何必再添你這一條?你活着,好好地活着,身爲本朝的一個大將軍好好地鎮邦守國,主公於九泉下或許還能有那麼一絲安慰。青翼騎靈魂不散,有小四你繼續。”

蕭子瑜的手慢慢自臉上落下,他望着他的鐘大哥,如同往昔年少時,當自己遇到困難他總可以在大哥身上獲得令自己振作起來的力量一般,悔恨愧疚的目光在鍾曄的注視下終於慢慢轉變成了刀劍一般的鋒銳之利。

“大哥說得對,青翼騎靈魂不散,我會繼續。”

鍾曄淡淡一笑,用手背擦去了蕭子瑜臉上的淚痕,搖頭嘆道:“多大了,都快當爹的人了,還哭。”

蕭子瑜不好意思地燒紅了臉,可惜眨眼卻又頹然下去:“我還是覺得遺憾,當年郗家子嗣不曾保留一人下來,郗哥哥後繼無人,是東朝大恨。”

鍾曄聞言目光一閃,側過臉給他倒了一杯酒。

蕭子瑜看了他一眼,躊躇道:“大哥,我從豫州回來時,路上見到了蕭璋。”

“湘、東、王!”鍾曄冷聲一笑,陰寒的聲音似自齒縫間擠出,犀利刻骨,“當年若非他追捕獵物般地瘋狂追殺,韓三就不會喪命,郗家也不會絕後了!”

蕭子瑜望着他,欲言又止。

鍾曄皺眉:“你想說什麼?”

蕭子瑜道:“我覺得,蕭璋也許並非真是那樣喪心病狂的人。”

眼見鍾曄目色大變,蕭子瑜忙伸手將他按住,急道:“大哥先聽我把話說完,我絕不是因爲他是我和華陽的兄長才出此言。”

“好,”鍾曄一振衣袖,冷笑道,“你且說來聽聽。”

蕭子瑜道:“大哥可還記得昔日郗哥哥和蕭璋聯手在安風津對抗北朝南侵的事?”

“記得,”鍾曄聲音冷淡,“那還是你第一次上陣作戰。”

蕭子瑜頷首道:“正是因爲是第一次,我才記得格外清楚。那次戰役時逢怒江水訊,打得異常艱難,是蕭璋請命領輕騎三百誘敵,孤身入虎狼巢穴,大義凜然,亦是郗哥哥爲救蕭璋受箭傷險些喪命,情誼深重。我五歲被父皇收養,父皇駕去後,我跟在沈太后身邊長大,雖和蕭璋不熟,但也知他是最重恩情的人,應該不至於後來――”

“可你忘了,此戰當年曠日良久,蕭璋年僅兩歲的兒子夭折在宮裡,蕭璋的生母褚太妃當場昏厥也差點死去,因主公的軍令,蕭璋連兒子的最後一面也沒見着。這可是父子連心之痛。他二人因此事私下動手無數次,你不知道?”

蕭子瑜道:“但他們後來不是握手言和了麼?”

鍾曄冷哼無言,將目光移開,漠然盯着垂落的古藤。

八年前帶着少主逃離追兵的那一夜風雨,蕭子瑜不知,他卻是親身經歷、親眼所見。電閃雷鳴下,蕭璋的利箭刺入那銀衣少年胸口時的冷酷模樣,他死也不會忘記。那仇恨不是心中的傷疤,而是一團火焰,八年裡,無時無刻不在炙烤着他的胸膛。

氣氛雖凝滯,蕭子瑜仍是硬着頭皮道:“大哥,我前幾日就是在安風津遇到蕭璋的。那裡是豫州地界,我當日接到大哥你要來鄴都的信甚覺歡喜,啓程連夜趕路回鄴都。那一夜正好經過安風津,便去吊念一下郗哥哥,誰知去了那裡卻遇到了深夜在江邊祭酒的蕭璋。他當時並不知我在,我只聽他對着江水說:嶠之安息,你放心,郗家英魂,是斷然不會這般煙消雲散的。”

鍾曄不覺愣了愣,他知道蕭子瑜斷然不會騙他。“嶠之”是主公的名諱,蕭璋此話竟暗帶承諾。而且這話看似神神秘秘的,可一往裡細想,頓時讓他心驚肉跳。

蕭子瑜看着他:“大哥,你說蕭璋此舉是何意?他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

鍾曄握緊了手裡的酒盞,緩緩搖了搖頭,眼光依稀帶了絲茫然。

待蕭子瑜離開雲府,鍾曄關上清月舍院門,抱起一旁的木盒拾階上了閣樓。他本想悄悄地把木盒放在書房,誰料門剛推開時,房裡卻亮起了火光。

坐在書案後的雲憬看上去十分疲憊,微弱的燈光下,那張冰雪般的容顏彷彿罩了層蟬翼般的薄紗,極是俊秀的五官縹緲空靈得很不真切。

“少主是被小四吵到了吧?”鍾曄無奈道,將木盒放到雲憬面前,“這琴修好了。”

雲憬神色淡淡,打開木盒看了看古琴,手指自弦上拂過,流出錚錚之音。

鍾曄心知他定是聽到自己和蕭子瑜方纔說的話了,便問:“少主,你覺得蕭璋去安風津說的那些話,究竟是存了什麼心思?”

琴聲在指尖消失,雲憬靜了片刻,彷彿是在思考,又彷彿並沒有回答鍾曄話的意思。過了一會,他將木盒合上,起身推開了窗。

一隻黑鷹從天降落,匍匐於窗櫺,將前爪伸到雲憬面前。

雲憬取下系在鷹爪上的細竹筒,取出裡面的密函,目光掃過上面的字跡時,脣邊不禁微微一揚。

鍾曄上前一看,面色卻是鐵青,冷道:“殷桓這次與南蜀之戰大獲全勝,必然又要加官晉爵,愈發不可一世了!”

他說話時,雲憬早已將密函着火燃燼。見鍾曄一臉的怒恨交加,雲憬提筆於書案上寫道:“鍾叔,南蜀之勝有利東朝社稷,你不可因怨心而短視。”

“我何嘗不知,”鍾曄嘆息,眼底卻燃燒着仇恨的火焰,“我只是恨見小人得志。”

雲憬若無其事地一笑,將筆放下,伸手去撫摸那個裝有古琴的木盒,似有所思。

“少主?”鍾曄終於在怒火之後想起了另一件心事,不由失色,“這琴……你真要把它送給尚公子?”

雲憬不置可否,燭火下青衣淡柔,靜如一泓秋水,見之其神,觸之無形。

鍾曄的心吊在半空,緊張至極。雲憬忽而微笑,轉目看着他,目光有些古怪。

“我自不敢讓少主做言而無信之人,”鍾曄看出那目光下的質疑,有些沒好氣道,“少主當初既然與尚公子說好,此番他助殷桓勝了南蜀之戰,便送這琴。鍾曄就是再捨不得,也不敢阻攔少主。不過少主可要想好了,若將來郡主得知這中間的內情,你該如何對她解釋。”

會有要他解釋的一天麼?雲憬的手指僵冷一刻,戀戀不捨的心意頃刻蕩然無存,拂開木盒,轉身入了內室。

飛鷹傳信自是快過駿馬加鞭,荊州戰勝的加急捷報傳入鄴都時,已是兩日後的深夜。

星月浮天之際,宮門夜開,捷報長喝一路高呼至前朝尚書省。值夜的丞相沈崢不敢怠慢,忙捧了捷報送至承慶宮。舜華自他手上接過捷報,待要轉身時,沈崢喚住她:“有一事……”

“說罷。”舜華不耐道。自從那日出宮回府,爲沈伊的放蕩不羈小吵過後,夫妻二人縱是日日相見商討朝事,私底下卻依舊存着隔閡。

“太后說的任官一事,我對伊兒提過了。”

“那又如何?”

“他自是不願。”

“是麼?”舜華竟是頷首一笑,“我知道了。”

沈崢有些莫名其妙,琢磨着她離開時意味深長的笑意,茫然半晌醒悟過來,不禁搖頭苦笑。

舜華將捷報奉入裡殿,沈太后卻翻開看了一眼便放下,神色平靜如常。舜華疑道:“荊南戰勝,不是太后日夜期盼的好消息嗎?”

沈太后換上入佛堂唸經的素服,淡淡道:“凡是皆利弊相存,荊南戰勝,也不例外。”

舜華道:“太后可是擔心殷將軍?”

“此是其一,他已經封將拜侯,扼守荊州要塞,權馭五州軍事,此次戰勝,南州勢必強,朝廷要如何褒獎他,着實讓人費難。”

舜華點點頭:“太后既說其一,那麼其二呢?”

沈太后的眸光在殿中鼎爐上飄忽了一瞬,悠然道:“捷報上說前鋒大將蕭少卿智勇無雙,獨率水軍三萬敗十萬南蜀軍。少卿是皇族子嗣,這本是好事,可惜……”

可惜什麼,她未再說,言下之意耐人深思。

不等舜華斟酌清晰,沈太后話鋒已改道:“其實如此也好。既然荊州戰勝,便讓前方的人都回來吧。一來封賞,二來北朝迎嫁使臣將來鄴都,朝廷挾新勝之威接待,聲勢必然不同。三來,明妤出嫁,少卿正好可以趕回來送她阿姐北上。”

“太后的意思是讓小王爺做送嫁大臣?”

“皇族裡還能找出更合適的人選麼?”沈太后尖銳反問道,“太子少陵十二,另一皇子少宣才六歲,如此稚子怎能代表東朝北上送嫁?”

舜華聽到這裡,恍然明白過來方纔“可惜”之後的餘音。

沈太后轉身步入佛堂,親自焚上香,展了衣裙跪下,將唸經前又問舜華:“文昭殿今日情況如何?”

“敬公公帶了消息過來,說陛下已吃得下藥食。我也去看過,這幾日經阿憬那孩子的診治,陛下雖未醒,氣色已好了許多。”

沈太后不再言,閉上雙目,對着莊嚴的佛像恭敬叩頭:“求佛祖保佑我東朝永世昌盛。”

舜華合手行了佛禮,輕輕掩門退出。

捷報到朝的次日,鄴都城卻又出了件大事。垂垂老矣的尚書左僕射邱隆在此前一夜不知受了什麼意外而來的驚嚇,轟然病倒榻上。邱隆乃三朝元老,二十五年前,沈太后由玉妃晉封爲後位有此人力鼎之勞,是以多年心腹,甚爲看重。消息一傳入宮中,沈太后當即命御醫前去診治。御醫到達邱府,見病臥榻上的老者目光散亂,口中胡話不斷,按其脈搏更是時有時無,於是黯然搖頭,給出個“但看天意,及早準備後事”的診斷。

噩耗從天而降,邱府諸人自是一番哭天搶地的哀慟,忙亂中,邱隆之子在父親的書房發現一封未曾上書的摺子,翻開一看,卻是邱隆請辭的折書。

原來父親早就有退隱的打算麼?邱隆之子閱罷嘆息,第二日便將折書遞上朝廷。

左僕射之位從此空置,沈太后暗中勘察當朝大臣的才能,卻遲遲沒有人選的決斷。諸臣觀望猜測之際,自是不料在承慶宮偏殿,沈太后是如此對舜華道:“哀家看沈伊可當得此位。”

舜華嚇了一跳:“伊兒?”

“正是,”沈太后望着她目光深刻,“你們夫婦是否也太過縱容他風流成性了?想我武康沈氏世代公卿,到伊兒這輩僅此一獨苗。哀家以爲,你們夫婦也適時可以考慮,若再放任他如此下去,今後到黃泉見到祖宗們該如何交代。”

“太后,”舜華很是爲難,硬着頭皮道,“沈伊從不碰觸政事,何況又這麼年輕,恐怕……難以擔當左僕射重位。”

“年輕?”沈太后冷笑,“不見得吧。世人不是有讚語說,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獨步雲瀾辰,挾劍絕倫蕭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北朝商之君與他年紀相差無二,不一樣貴爲一朝國卿?雲憬將雲閣經營得富可壓國,手下能人輩出,風姿曠世。至於少卿,那更不必說,南蜀一戰揚名天下。這三人哀家看都是名副其實的棟樑之才,唯獨這沈伊……他是不是也該出來濟世爲民,證明一下他江左名士領袖的榮光?”

似乎確實是這個道理,舜華在沈太后嚴厲的目光下啞口無言,只得道:“我會與他說此事。”

“甚好,”沈太后慢條斯理批奏摺書,“但不要讓哀家等太久。”

“是。”舜華暗自嘆息。

深宮之中,未受朝局動盪影響的人並不多,夭紹卻是其一。

這日午後,夭紹從文昭殿探望皇帝蕭禎回來,便一直坐在承慶宮後梅林深處的涼亭裡學着刺繡。宮中繡技最高超的女官在一旁耐心指點,教導兩個時辰後,看到夭紹針下繡出的圖案,女官起初的熱情早被一盆盆冷水澆得不剩分毫。

黃昏之下,夭紹臉頰憋得發紅,默默無語。女官亦不忍指責,更不忍再睹錦帕上的繡紋,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不早,郡主學了這麼久也該累了,奴婢先告退。”

“好吧,”夭紹撫摸傷痕累累的手指,羞慚道,“今日讓姑姑費神了。”

女官道:“不會,剛學都是這樣。明日奴婢再來陪郡主練習。”

夭紹微笑頷首,女官斂袖一禮,轉身離開。

此時已近暮,萬碧成暉。秋霞恬靜,柔光灑照梅林。夭紹獨自坐於亭中,側首望着西方天際,惘然有思。

“難得見你如此笨拙,你是故意的吧。”一人戲謔的聲音驀然隨着涼風吹入夭紹耳中,瞬間打斷了她瞻賞落霞的興致。

“什麼故意?”她不動聲色地回頭,望着從梅林裡踱步而出的白衣公子,“你怎麼還在宮中?待會宮門閉了出不去,小心舜華姑姑又罵你。”

“罵?”沈伊無奈,“方纔已經被訓過了。”

夭紹瞧着他落魄的模樣有些好笑:“你又犯了什麼錯?”

“一言難盡,”沈伊走入亭中,打量她繡了一下午的成果,手指點着錦帕上的圖案,“這一團彩色花哨的,是什麼東西?”

夭紹面無表情,提了提針線,一本正經道:“鳳凰。”

“鳳凰?”沈伊笑得險些岔氣,憋在胸間的抑懣被此話一下疏散,正想說這鳳凰還不如野鴨子的氣勢呢,轉眸卻見夭紹目光犀利地望着他,手捏的銀針在霞光下鋒芒閃爍,不禁一個激靈,忙改口道,“你好好地,怎麼想起刺繡來玩?”

“玩?”夭紹斜眸,“我有你那麼無聊?是婆婆說明妤阿姐要出嫁,按規矩,我該親手繡幅百鳥朝凰圖作爲賀禮。”

僅一隻鳥就是如此了,還百鳥朝凰?想來太后是變着法子懲罰你呢。沈伊頗是同情道:“真難爲你了。”

“誰說不是?”夭紹對着刺繡發愁,“我還是畫一副百鳥朝凰圖好了。”

“這個方法可行,”沈伊撩袍坐下,“我看你的事倒好解決,明妤公主那樣疼你,你便是繡一副野雞圖過去,她也必定當作寶貝收着。而我的事,卻是分外棘手難辦。”

夭紹聞言稀奇,感慨:“原來沈伊郎也有棘手的事?”

沈伊皺眉,語氣甚爲不佳:“記得那個左僕射邱大人麼?老頭子病重向朝廷卸職,於是太后今日召我入宮,讓母親來勸我,說要封官。”

“你答應了?”

“自然沒有,”沈伊長嘆道,“不過,三日後便要給答覆。”

夭紹知道他生性厭煩仕途,想了想道:“上次要封官時你不是逃出鄴都一段日子,朝廷也沒有追究,就此不了了之不是?”

沈伊揉額:“那時少卿在朝,有他幫着墊後周旋,我無後顧之憂。此刻他在荊州還未回來,遠水如何救近火?”

夭紹道:“左僕射佐尚書事,此要職素來爲你們武康沈氏左右,婆婆是不會輕易讓別人任此職的。你若真不想做,不妨推薦一個與你才能相當、名望相當、也有意報效朝廷的人。最重要的是,出自沈家的門生。這事是急事,朝廷斷不會在你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沈伊道:“辦法誰人不知?可眼下哪裡去找這樣的人?”

夭紹微笑:“憬哥哥不是來了鄴都,你難道忘記剡郡名士雲集?他常年在剡郡,自然與江左諸名士交好。更何況他府上門客過千,你若讓他爲你引薦,自然是沒錯的。”

沈伊聞言眼光一亮,撫掌道:“正是!”他端詳着夭紹,不住嘆息道:“好聰明的小夭,我怎麼沒想到?”

盛讚之下,夭紹無動於衷的淡然:“所謂當局者迷。”

一番話到此,沈伊豁然開朗,他起身拍拍長袍,笑道:“我這就去找瀾辰。此番是我欠了你,可要我從宮外給你帶什麼回來?”

“不必,就先欠着吧,日後再向你討還。”夭紹笑了笑,夕陽下的容色分外嬌妍。

左僕射一事迫在眉睫,沈伊出了宮便直奔雲府。臨近府前正逢雲憬的馬車拐出偏門,沈伊也不着急追上,只策馬悠哉跟隨其後,直到馬車出了城,秋月清冷,官道蕭瑟,他才取下腰間的鳳簫,吐氣吹起。

夜色涼意無邊,簫聲悽婉斷腸。過路行人聞之心懷悱惻,紛紛閉之不及。唯那馬車緩慢馳行,不爲所動。沈伊略停了停,輕揚的眉梢捉狹十足,突然鼓氣出脣,官道兩側頓時簫聲飄蕩,迴音不絕,連晚棲的飛禽也被驚醒,拍翅逃之夭夭。

“偃真見過沈公子,”跟隨雲憬車旁的偃真終於拍馬回頭,對沈伊揖手,“少主請你走近說話,不必吵了山鳥休憩。”

“人還不如鳥,野外之地吹個簫也要被約束,”沈伊不甘不願收了鳳簫,瞥着偃真道,“偃叔作證,這可是他求的我。”

“是。”偃真無力道。

沈伊一攏繮繩,大笑聲中急馳而上,靠近馬車之際翻身一躍,便推開車廂門掠了進去。偃真緊隨其後,劈手拽住沈伊飛縱之際險些失控的坐騎。

這位公子,折騰人的法子可真是層出不窮。

偃真牽着馬,與駕車的鐘曄對視一眼,連連搖頭。

車輪轔轔重新上路,車廂裡,雲憬坐於燭下看書,神色依然寧靜。沈伊吹簫累及,迫不及待喝盡一盞茶湯,才拍着雲憬的肩,笑道:“瀾辰,你看方纔那曲佳不佳?”

雲憬笑而不答,車外的鐘曄早就被他的簫聲擾得忿忿難忍,此時哈哈一笑,說:“沈公子大才如斯,自是難得的好曲。”

沈伊只當聽不出他的奚落之意,拉了車簾探出腦袋,施施然頷首:“只以爲世人皆愚,卻不料鍾叔卻是我沈伊的知音。”

此等厚顏之徒當真舉世難得,鍾曄忍無可忍,眼不見爲淨,怒衝衝甩出一鞭,“嗤啦”勾起簾幛。

沈伊嘖嘖搖頭,捂着差點被鞭風抽及的臉,惋惜不已:“聽聞當年鍾叔素以沖淡著稱,怎麼每次見到我卻都是這副急急燥燥的模樣?”

雲憬此刻終於放下書,揚眸看着他。

“我今日來找你是有正事的,”想起此行來意,沈伊浮誇之色瞬間斂盡,直截了當道,“我要你幫我推薦一人,可勝任左僕射一職的。”

他說得甚是利索,雲憬卻皺起了眉。

剡郡雲氏已多年不過問朝事,沈伊自然明白他的顧慮。於是不待雲憬細想,沈伊又突然轉了話頭,左顧言它道:“瀾辰,你這八年都未來鄴都看夭紹,可知每逢雨落紛紛時,是誰替你守在她身邊?”

未料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縱是見慣風浪、閱人無數的雲憬,此刻也不由一怔。

“這個好人,自是我做的,”沈伊根本不知羞恥爲何物,語重心長道,“今日我來求你此事,其實亦是小夭出的主意。若你心裡還有那麼一絲虧欠,便看在她的情面,應承我的請求吧。” 說完他又撫摸腰間鳳簫,言詞間頗是自許,“你看方纔,只要你一開口,我可是二話不說就應下了。這纔是所謂的兄弟。”

車外兩人聞言自是哭笑不得,雲憬倒是習以爲常,盯了他一眼,也未思索太久,執筆於一旁案上寫道:“吳郡趙諧,如何?”

沈伊看到藤紙上趙諧的名字,怔了一瞬才記得訝異:“佐治才子,趙諧?”

雲憬落筆道:“也是你祖父沈太尉當年的門生。”

“我正是知道此人,當年他本是中書侍郎,後來不知爲何辭官歸隱,任憑朝廷如何招攬也不肯再次爲官。我父親爲丞相後,他倒是來過鄴都幾次,我也見過,只是他絕口不提爲官一事,似已決心隱遁,”沈伊不無擔心道,“你確信能請得動他?”

雲憬書道:“若他真心隱遁,就不會來鄴都見你父親了。據我所知,他倒是給過沈伯父幾次不錯的政見。前些年趙諧住在剡郡時,我與他知心相交,可以幫你傳信相邀試一試。”

沈伊點頭道:“趙諧體氣高烈,忠誠正直,既有王臣之節,又有社稷之能,請他出山自是再好不過,不僅父親,連謝太傅也很是賞識他。”

“既如此,若讓你父親向朝廷推薦,應該事半功倍。”

“好!”沈伊拍掌認可。

心思落定,他撫着下顎眯眼而笑,突然起身打開車廂壁櫥,自裡面摸出一個白玉酒瓶,抱入懷中道:“醉眼橫看驚天闕,我自吹簫夢驕陽。瀾辰啊瀾辰,你素知哪裡美酒,哪裡沈伊。今日藏了此等佳釀,卻不拿出來與我共品,還有沒有義氣?”

見他聞着酒香一臉饞色,雲憬笑笑,亦不多語,自捧起書再讀。

“給我了?多謝。”沈伊自問自答,瓶塞一開,清冽幹純的酒香四處漫溢。他淺嘗一口,便擊案而贊,笑道:“瀾辰,只有在你記得送我酒喝時我才覺得你是原來的阿憬。平常見你那般正經,倒像極了往日的阿彥。”

雲憬愣了愣神,沈伊宛若不察,大笑轉身撩開身旁車簾,望着道側飛逝退後的樹蔭,喃喃道:“是去蘭澤山的路。眼下太子正在蘭澤山的慧方寺禮佛,你去那裡做什麼?”

雲憬揚脣微笑,自衣袖間取出一卷密函給他。

沈伊閱罷不由驚喜,嘆道:“真是大膽,他竟敢孤身來鄴都!”

作者有話要說:

前塵難散,往事難盡序章.風起恩怨之解不速之行分途夜宴三變,君心難測北上雲中長河風浪挾劍絕倫送別密塔困情深咫尺青梅第一章.事變歲已晏,空華予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分途前塵難散,往事難盡正文開始更新:)恩怨之解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輾轉兒女事行禮重重,探路重重進退皆真心幼無人憐,是以少孤北上雲中寒夜思進退絕地逢生月華沉香咫尺青梅血蒼玉篇外.胡騎長歌百花宴第一章.事變孤月獨照英魂(下)懷瑾握瑜,豈能獨善月出曲流音天命難參篇外.胡騎長歌北上雲中前塵難散,往事難盡序章.風起憶往昔,故如初華容問道血蒼玉篇外.胡騎長歌血蒼玉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歸計恐遲暮謀兵第一章.事變摴蒱之戲將初成百花宴行禮重重,探路重重長別離長別離血濺華月分途江河無限清愁幼無人憐,是以少孤送別歸計恐遲暮靈壁之圍前塵難散,往事難盡仁智得符懷瑾握瑜,豈能獨善斷橋伏波,爭鋒雪夜輾轉兒女事篇外.胡騎長歌血濺華月白雲憶故人仁智得符子慕予明泉山莊不速之行莫測年少事長袖善舞(下)仁智得符夜曲問故人北上雲中秋風塵染漫西州斷橋伏波,爭鋒雪夜子慕予子慕予懷瑾握瑜,豈能獨善江河無限清愁雲箎易成,孤心難斷子慕予懷瑾握瑜,豈能獨善恩怨之解正文開始更新:)不速之行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相逢卻已難相識相逢卻已難相識孤月獨照英魂(上)空山猶在,暗換年華驚馬獻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