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月初,離朝賀的吉日愈近,柔然王城愈顯出異常的平靜,安詳融洽的表面之下,卻是掌權者謹慎謀劃、小心翼翼疏散着的無數激烈暗流。這其中之一的棘手事,便是在元月三十日深夜,自西南部族傳至王城的密函――十八位部族長老聚議上谷,聯兵整軍,欲逼師王城。風起浪動,矛盾已是一觸即發,未免已到王城的諸部族使者受此事的影響而左右搖擺,女帝令長孫倫超嚴控四面城門的人流,一面封鎖消息,一面命柱國阿那紇調兵遣將,在王城以南佈下七道防線。
“好在是南面,”接到軍中細作的諜報,鍾曄由衷覺得慶幸,“要是北方的部族將反,我們去燕然山的一路必然奔波勞累。”
素來鐵面心冷的偃真卻傷感起來,嘆道:“此一戰,卻不知又得累死多少無辜百姓。”
鍾曄冷笑道:“既非聖人,又非賢人,何必這般裝模作樣?南方十八族長老都受你多年恩惠,如今能這樣順利聯手,柔然百姓的戰爭之苦,多少拜你所賜。”
偃真難得抓住他的話柄,看了看書案後毫不動容的郗彥,低聲在他耳邊笑道:“你不妨再說說,這始作俑者是誰?”
鍾曄面色一變,頓時住了嘴。
偃真慢條斯理整整衣襟,至郗彥面前請示道:“如今柔然大亂在即,我們是不是也該早些離開王城,去燕然山尋求雪魂花?”
鍾曄道:“這之前還得想辦法去融王府救出沐奇和離歌。依我們如今在王城的實力,硬搶肯定不行,須得智取。沈公子既然已探得他們的具體所在,如今我們只要引開沈少孤,盜取令牌,便可救出人。”
“引開沈少孤有的是辦法,”偃真琢磨道,“至於盜取令牌……以他那樣謹慎的人,那令牌必是貼身收藏,他曾是少主的師父,一身功力出神入化,想要靠近他難比登天,除非是――”那個名字已經在脣邊呼之欲出,偃真卻故作沉吟,朝鐘曄遞眼色。
鍾曄亦很爲難,垂眸不語。
郗彥聽着他二人言談,不動聲色地閱罷一卷密信,這纔將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書案,思索片刻,落筆道:“明日二月初二,是龍擡頭喜日,柔然皇宮酉時後將有宮宴,如今正是風吹草動的關鍵時期,女帝必然宴請諸使臣大肆慶祝以粉飾太平,沈少孤想必會去宮中赴宴,我們就明晚行動。鍾叔去右銀臺門找人傳信夭紹,讓她明夜戌時三刻出宮。”
鍾曄道:“少主的意思是,硬搶?”
“不算,”郗彥淡然落筆,“沈少孤的貼身令牌我大概知道是什麼樣子,偃叔讓人連夜趕製一個假的出來便是。”
此消息傳至沈伊那裡,次日傍晚,他自然是密切注意沈少孤的行蹤。
眼見已過了酉時,融王府書房依舊是燈燭明照。沈少孤安然坐在燈下批閱奏摺,看上去竟毫無赴宴的意思。沈伊在書房外的寒竹林裡徘徊,望着窗紗上那抹孤秀側影,想了半日,終於定下心神去煮了一回茶,以透着蘭芝芳香的茶湯迷惑守在書房外的侍衛,道:“小叔叔看了這麼久的奏摺必然累了,這茶能提神醒腦,我特地爲小叔叔備下的。”
他看上去一片孝心拳拳,侍衛們沒有理由阻攔,自是讓他端茶送入書房。
沈少孤正爲當前局勢費思憂心,沒空搭理沈伊,接過茶盞放在一旁,仍是看着書案上的卷宗。
沈伊含笑道:“叔叔怎麼不去宮中赴宴?”
“太吵了。”
這話一語雙關,沈伊只當聽不出其中厭煩之意,撩袍坐在書案旁,緊追不捨問道:“聽說今晚諸族使者都會赴宴,叔叔身爲親王,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麼不好?”沈少孤斜眸睨了他一眼,語氣冷淡,“我自有分寸。茶既送來了,你還坐在這裡作甚麼?”
沈伊一生從不認得知難而退四個字,厚顏道:“我想陪一會兒小叔叔。”
沈少孤看了看他,不再強求,捧着沈伊送來的茶飲了一口,道:“還不錯。”雖是被沈伊連番打擾,他卻靜謐如舊,聚精會神地翻閱書卷,似是刀槍不入。
沈伊今時才知自己遭遇了剋星,也不禁頭痛,撐着額在旁不住沉思。眼看與郗彥約定的戌時將至,沈少孤卻坐在此處穩如磐石,沈伊一籌莫展,起身在室中來回踱步,忽然又打開窗,望着無月的夜空,輕輕嘆了聲:“今夜倒挺像以前在東山上,小叔叔教我們讀書的時候。”
沈少孤終於笑了聲:“哪裡像了。”
“我也不知道,總之覺得眼前夜色似曾相識,也或許是太久沒陪着小叔叔一起看書的緣故……”沈伊的聲音陡然變得深沉惆悵,對着夜色怔忡片刻,轉過身盯着沈少孤,卻是少有的正容矜色,“叔叔還記得,九年前你離開時與我見的最後一面是在哪裡麼?”
沈少孤的目色倏然如冰封凝,燭火下墨瞳深幽,望不見底的黑暗。
“是在阿公的書房前,你被當時的沈府總管祁振自胸前刺入一刀、貫身而過,”夜風拂入窗扇,將沈伊清淡的話語吹出幾分縹緲,彷彿是自悠遠的天際飄來,既不真切,亦無溫度,平淡如水流出,“我當年十三歲,第一次見殺戮和血腥,這一輩子也忘不了。”
沈少孤劍眉冷冽,笑道:“我卻忘了。”
“是麼?”沈伊坐回案邊,用鳳簫指了指沈少孤胸前昔日被刀痕劃過的傷處,微笑道,“傷口正在心頭,叔叔居然說能忘就能忘,真是非常人能忍。阿公當年那樣對你,不惜讓祁振殺了你也要保得沈氏萬全,你揹負無辜罵名、受世人的詛咒唾棄,人不人鬼不鬼活了九年,如今只能避居柔然無法南歸,甚至連小夭也不肯原諒你,你心中對阿公難道就沒有一絲怨,一絲恨?”
沈少孤垂眸,身前的鳳簫被燭火映照得光澤流轉,而在他的眼中,那卻盡是往昔寒涼的光影。
少孤,少孤。
少無人憐,怎能不孤?
執有鳳簫的沈氏男兒纔是武康沈氏宗祠香火的世代傳承,而他呢,那時候隨身攜帶的,唯有一把六歲時從父親書房暗自偷來、珍惜不已的寒鐵彎刀。他不過因父母一場意外的邂逅而出世,沒有感情的沉澱,沒有名分的認可,只有在利益和誘惑之間不斷衝突的矛盾和周折,從北到南,從南到北,他被遺棄過多少次,自己已記不清。直到遇見那位華綃柔婉的公主阿姐,他從此才被沈太后收留宮廷,渡過幾年不再孤苦的時光。
回憶的點滴無不似刀劍刺人,沈少孤苦笑一聲,輕輕挪開胸前的鳳簫,手指捂住胸口的傷痕,慢慢闔眸。
恨誰?怨誰?――那一夜風急雨急,陵容阿姐和謝攸雙雙離逝,祁振的致命一刀讓他在疼痛之餘更忍受着太多的絕望和憤恨,那樣毀滅撕裂的苦楚怎能輕易忘記?自己無力阻止父親,無力保護陵容,無力扭轉時局,眼睜睜看着一切的發生,只能在最後的關頭,以一命抵消所有恩仇,護得沈氏嫡脈的聲譽。可誰知他經逢劫難卻命大不死,被女帝救回柔然,再度返回東朝給夭紹送解藥時,才發現自己早已惡名昭彰、罪大惡極,那一日匆匆在承慶宮放下雪魂花,在沈太后鎮靜而又怪異的目光下,他離開得狼狽而又無奈,從此再無法東顧,從此也不敢南歸――
“小叔叔……”沈伊看着他青白的面色,忍不住道,“當年那些事,究竟是你做的,還是阿公……”
“閉嘴!”沈少孤怒喝,聲色俱厲道,“滾出去!”
“不滾。”天下也只有沈伊才能說出這樣皮賴的話。他撫着鳳簫微笑:“我說過要留在叔叔身邊伺候一段時日的。”
沈少孤再無先前的從容不迫,“啪”地合起手上書卷,正要命侍衛進來拿人,誰知阿那紇卻在此刻匆匆而至。
“殿下,南方有軍情急奏,”阿那紇一身戎裝佩劍入室,剛要詳說軍情,卻見書案邊還有位白衣公子悠然端坐,愣了一愣,問沈少孤,“這位是?”
“不相干的閒人,”沈少孤起身道,“我們裡閣商事。”
“來不及商事了。”阿那紇卻沒有心情多做停留,拽住沈少孤到室外低聲說了急奏內容。沈少孤神色一凜,當即吩咐侍衛道:“取我的戰袍來。”他轉身盯了眼書房裡正翹首眺望的沈伊,揮了衣袍,與阿那紇聯袂出了王府。
見他急急離去,沈伊今夜的任務已圓滿完成了一半,只是看着那夜色下飛揚的金色衣袂,他卻一反常態地黯然神傷起來。
戌時在西側偏門等到了郗彥,夜色下獨他一人前來,沈伊很是納悶:“你要一人去劫獄?密室前十幾道機關守衛,你一人去破?也未免太自大了。”
郗彥聞言駐足,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沈伊體會到他笑容下的深刻含意,頓時跳起來,連退三步,擺手道:“別算我,我只負責引路。我一身白衣,很容易被認出來,何況我還準備在柔然多陪小叔叔一段日子……”望着郗彥愈發明朗清澈的目光,沈伊嗓子一哽,剩餘的話啞在喉中,垂頭喪氣道:“走吧,看在你這段日子偷偷送來兩罈美酒的份上,就陪你走一趟。”
郗彥微微一笑,伸手從懷裡取出一枚玉佩,扔到他懷中。
沈伊藉着微弱的光線仔細看了,咬牙切齒道:“原來你早有預謀,先前是耍我呢。”忿忿唸叨幾句,卻是一刻不敢懈怠地領着郗彥到了那片被他一把火燒得精光的廢墟前。沈伊觸動冰湖邊涼亭裡的機關,青玉石地頓時破開一方暗格,沈伊當先走入那片通向地底的狹長石階,過了一條冗長暗道,往前行了片刻便有火光耀眼,八名侍衛持劍上前,一臉警惕和疑惑地打量這兩位氣定神閒闖入密室的人。
沈伊咳嗽一聲,舉了舉玉佩:“王爺命我們來提人。”
玉佩在束束火把下燦然生輝,爲首的侍衛接過細細看了兩眼,恭敬遞還,說道:“令牌沒錯,不過兩位令使倒甚是面生。”
“面生?”沈伊將臉湊上前,“你再仔細看看,不覺得我和王爺長得有幾分相像麼?”
侍衛首領犀利的目光迅速飛過他的五官,一笑:“確實。”
“我乃王爺的親侄子,”沈伊傲然道,“如此還有問題麼?”
“有,”侍衛在沈伊微變的臉色下不慌不忙道,“不知公子要提的人是誰?”
沈伊道:“那兩個王爺從歧原山帶回的人。”
侍衛首領猶豫了一會,再看了看沈伊臉上驕矜無畏的神色,揖手道:“公子稍等。”一時領着人進去押出沐奇和離歌,四人見面,眼色流轉,自是心領神會,俱不作聲,只當初見陌生人的漠然。
沈伊上前推了推沐奇和離歌:“還不去出?難道要讓本公子扶着你們走?”
“是。”沐奇和離歌對視一眼,這才踏上石階離開。沈伊轉身將走時,見郗彥依舊負手不動,低聲道:“怎麼還不走?”
郗彥望着那八名侍衛,目色微冷。僅是那一抹輕微的寒意沈伊便知他殺意已起,忙在他耳邊輕聲道:“我騙你的,我和你一起出城。只要我不在沈少孤身邊了,這些人斷然指證不了我,莫要殺人。”
郗彥看了他一眼,沈伊澀然道:“他們也是無辜的,也是有妻子兒女的。”
郗彥輕聲笑了笑,眸色一霎如常靜柔,飄然飛上百層臺階,走出石道幫亭中沐奇和離歌解開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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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起來罷,”沈伊催促道,“此處不宜久留。”
“確實不宜久留!”冰冷的笑聲自湖邊梅林間隨風傳來,“阿伊啊阿伊,虧你方纔沒臉沒皮地口口聲聲地‘小叔叔’,原來盡在背後做對不起我的事。”
迷濛的水霧間有金色衣袂飄然而出,沈少孤負手靜靜站在湖畔,看着亭中四人,目光最終落在郗彥的身上,笑道:“一別九年,我們可是許久未見了。”
“小叔叔,”沈伊最怕的便是他和郗彥見面,忙跨步上前,將三人擋在身後,陪笑道,“你不是出府去了麼?”
“心裡總覺得什麼放心不下,所以回來看看,”沈少孤將深刻的笑意斂入眸底,依舊盯着郗彥,“看來我的感覺卻是沒錯的。不過你們能如此快速安然帶出此二人,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世上知道我貼身令牌是什麼玉、什麼圖案的人,並不多見。除了這地上的幾個侍衛外,貌似只有一個故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卻是死了。”
“叔叔!”沈伊按住腰間的軟劍,已是神容冷肅。
郗彥對着沈少孤銳利的目光,伸手分開護在自己身前的沐奇和離歌,青衣借風飄起,掠過梅樹時隨手摺了根枝條,淡然站在沈少孤面前。沈少孤再打量他一瞬,忽地微笑,身影疾如旋風,驟然掠至郗彥身側,凌厲掌風拍向郗彥胸口的一刻,卻被一股冷柔力道輕輕化解。沈少孤有些驚訝,沒想到郗彥年紀輕輕,功力卻宛若已入臻境,再霸道的內力使出,也似沉入了無底的深淵。青衣旋繞如煙淡緲,枯瘦的樹枝竟能劃出萬千鋒芒,頃刻刺向沈少孤周身。掌風劍光的糾纏難分不過電光火石的一瞬,兩人在內力相抵時卻迅疾撤手退開。
沈少孤泰然站在梅樹下,梅花受方纔的劍氣和掌風所振,紛紛飛落,沾上他的肩頭。他擡起手臂輕輕拂開落花,笑道:“這些年爲師不在身邊,你的功力卻進展神速,爲師很欣慰。”
欣慰?郗彥垂眸望了眼手中斷裂的樹枝,搖頭苦笑,將樹枝拋入冰湖。
沈少孤在他悠長的沉默中細細思量,再看了一眼遠處的沈伊,終於嘆了口氣:“你去吧。”
郗彥和沈伊俱是吃了一驚,沈少孤慢慢轉身,離去前,只如此說道:“想必你今夜也通知了夭紹,不要讓她久等。但願當年謝攸的話你沒忘,只因爲你還活着,所以爲師才放手。去吧。”
族人的血光模糊眼前,漸漸淡卻了那金色的衣袂,郗彥心神激盪,諸多情緒的交雜紛亂讓他幾乎就要失控,忍不住緊緊握住了五指,閉上眼眸努力調息紊亂的呼吸。
“有些往事,想必也該真相大白的時候了,”沈伊走到郗彥身邊,語中透着無盡愧疚,“無論如何,卻都是我沈家造的孽,只是那個罪魁禍首……卻另有其人。”
郗彥睜眸,在他話語的餘韻下深入思索,自惶惑的揣測中清晰辯明往事流影的剎那,不禁心絃輕顫,突然分不清這些年糾結在那些冰冷意識最深處的苦痛,究竟是悲哀更甚,還是可笑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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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王府遭逢變故的時候,夭紹猶在女帝的寢宮裡思量逃離的機會。
內憂外患的夾擊下,女帝連日憂思未免疲乏,今日的夜宴剛過一半便先行回了寢宮休息。夭紹身爲貼身女官,當然也是領命隨行。再過半個時辰會有焰火歌舞,夭紹本想着在宴會最熱鬧時趁亂離開,如今這計劃卻不得不擱置,此刻她被困在靜寥的宮殿裡,且正處在女帝的眼皮底下,動一動也難。
女帝宴上多喝了幾杯酒,有些醺醉之意,喝了侍女送來的醒酒茶後便躺在軟塌上,留下夭紹一人在身邊伺候。雖是疲憊,女帝卻無睡意,看了會摺子,轉眸見夭紹站在那塊封藏雪魂花的晶石前發呆,不由一笑:“你在想什麼?”
夭紹默然片刻,才道:“這些天我在宮庭裡翻查過當年史官留下的漢字札記,九年前那牧人將雪魂花獻上之後,被陛下定爲國花,是以供奉在寢殿。昔日的兩對花如今卻唯剩下這一朵,其餘的那三朵呢?”
女帝從榻上緩緩坐起,此刻她眉宇間已不見一絲迷濛的醉意,藍眸一如既往地清亮深遠,淡淡道:“你是想問朕,當年拿了雪魂花想下毒害你母親的人是誰?”
被她一下點破心思,夭紹倒也無意隱瞞,頷首道:“是,確實想知道。”
“你不懷疑是我麼?”女帝漫不經心地撥弄起腕間珠鏈。
“沈少孤幾日前告訴我,不是你。”
“是他說的?”女帝眸光飛轉,忽然暢快笑起來,因她臉頰上酡紅仍在,華燈綵光下的笑顏顯出異樣動人的美麗。夭紹無聲無息站在殿中角落,神色冷冷。許久,女帝才努力忍住笑意,說道:“你不是很恨你師父麼,怎麼還信他的話?”
“他是可恨,但從沒有騙過我,”夭紹聲色不動,注視着女帝道,“不過,不管當年下毒想害我母親的人是誰,都該與陛下逃不了干係。”
“說得不錯,我和他倒是關係匪淺,”女帝莞爾,撫着額角的鬢髮,“郡主認爲,天下能有誰可以從我手裡拿走被我如此珍視的雪魂花?”
夭紹思索着她的言外之意,怔了一怔。女帝笑道:“自然只有你的師父,我的弟弟,沈少孤一人了。如何?阿融是不是告訴過你,他沒有害你母親?”
夭紹面色猛然一白,咬脣不語。
女帝道:“你方纔不是說他從不騙你麼,這麼快就開始懷疑了?”她步下玉階走到夭紹面前,打量她清冷的容色,微微點頭道:“朕的那個弟弟素來被人冤枉慣了,你方纔還能這樣信他,比你母親當年清醒百倍,要是你母親早聽了阿融的話,何至於九年前你便成了父母雙雙離逝的孤女。”
夭紹冷道:“我母親生前如何,不敢勞陛下感慨。”
“竟敢這樣和朕說話?”女帝盯着她看了一會,嘆息道,“念在你是一片孝心,朕暫且先不追究。”她轉身撫着紅色晶石,以指尖描繪里面雪魂花的形狀,微笑道:“不過你師父當年拿走了雪魂花,的確不是想害你母親,而是想救你母親。”
“雪魂花……救人?”夭紹卻是無法置信。
“有些時候,退後一步才能保得諸事完全,枉你這般靈慧,還看不透這個道理?”女帝搖了搖頭,又道,“再說那雪魂花――你想想,中了雪魂花的人,你,郗家的小公子,還有如今的東朝皇帝,哪一個是因爲雪魂花的毒而死了?”
夭紹愣住,女帝嗤然一笑,道:“你活得好好的,郗家小公子是被蕭璋殺死的,東朝皇帝如今不也醒過來了麼?雪魂花是藏寒毒,中毒之人若無解藥,必定昏睡不醒。若毒素存於體內不能散出,每月月半必定受寒毒之苦,如此折騰下來,不管內力多深厚,身體多強健,俱活不過十年。這纔是其害。”
活不過十年?――此話如雷霆劈閃腦海,夭紹大驚失色。
他爲何從不曾說,從不曾說……自己亦是如此地糊塗,竟只當一切如舊。
心中隱忍的痛似一霎到了極至,夭紹在驚覺的意識下急急轉身。
“站住!”女帝喝住夭紹,“你要去哪裡?”
夭紹渾身顫抖,垂眸摒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斟酌了說辭剛要開口,卻聽殿外有人扣門輕呼道:“陛下,融王殿下和柱國大人在前朝求見。”
“何事?”
“據說南方來了緊急軍情。”
“終於動手了麼?”女帝沉沉吸了一口氣,再沒心思去管夭紹瞬間失態的緣由,換了衣袍,匆忙去了前朝。
夭紹心急如焚,見女帝輿駕迤邐遠去了,忙閃身出了寢殿,疾步穿過重重甬道,來到右銀臺門。那夜領他出宮的郎將正在樹蔭下等候,看見她的身影終於鬆了口氣:“姑娘怎麼到此刻纔來?雲公子他們在外等了半個時辰了。”
夭紹不欲解釋,只欠身道:“又麻煩郎將大人了。”
“哪裡的話。”
郎將當下引着她過了前朝的侍衛防守。因這夜宮宴既有四方來朝的使臣,又有諸多貴族公侯,是以宮門守衛不比素日的森嚴苛刻。一路檢查腰牌,覈實身份,夭紹有驚無險出了宮門,站在夜風下回首身後的宮闕,只覺這幾日似夢般惘然。
夜下積雪猶在,霜霧冰涼刺骨,久違的自由氣息卻在此刻襲漫周身,夭紹心頭一陣輕鬆。停在遠處宮城牆下的馬車這時也悠悠駛來,夭紹快步迎上,駕馬的鐘曄望着她微笑:“郡主,上車吧。”
“且慢!”車廂裡忽然有人開口,車門猛然一開,白衣公子從裡面躍下,拉着夭紹走去一旁,對鍾曄笑道:“我和小夭有幾句話要說,鍾叔請稍等。”言罷又對夭紹笑了笑:“我們邊走便說。”
夭紹如今心裡另有牽掛的事,聞言蹙眉道:“伊哥哥有什麼話?”
沈伊難得地肅容道:“自然是要緊的話。”
夭紹攝於他慎重的表情,只得轉身與他在雪地裡慢慢行走,鍾曄駕車跟隨其後,車輪轔轔攆過積雪,咯吱的聲音飄飛夜空,使得沈伊對夭紹的一番訴說模糊成旁人不可聽聞的竊竊私語。
良久,沈伊低沉的聲音終於似伴着冰雪一起消融,夭紹駐足當地,怔忡的眉目間清靈不再,唯有愧疚和苦楚,囁嚅道:“師父……竟是我們錯怪了他。”
“卻也是他甘願的。”沈伊嘆道。
夭紹回首,望着墨沉天色下那連綿飛翹的宮檐,眸色黯然。
沈伊撫了撫她的肩,勸慰道:“我告訴你這些,是擔心阿彥的心結不得開解,不想你也就此會多一個心結。你先放心離去,陪着阿彥去找雪魂花,我便在此再留一段時日,爲你,當然也是爲我自己,陪着小叔叔。”
“多謝伊哥哥,”夭紹勉強微笑,“如有機會,回途時經過王城,我想親自和師父說對不起。”
沈伊笑道:“他不見得會原諒你,因爲他從不曾怪過你。”他牽過夭紹的手,轉身將她送上馬車,關上車門時笑意溫和,說道:“一路小心。”
“沈公子,我們走了。”鍾曄甩下馬鞭之前,辭別沈伊時難得地恭敬。
沈伊抱臂看着他,漫不經心的懶散,笑道:“北上一路若逢好酒,鍾叔可不能忘記給我帶回來。”
鍾曄剛起的一絲轉觀瞬間消散,冷哼一聲,駕着馬車急馳入沉沉夜色中。
車廂裡微弱的燭火隨着馬車猛烈的晃動不斷搖曳,小書案上卷帛累積,郗彥閉目扶額,似是昏昏欲睡的疲憊,忽明忽暗的燈火映上他的面龐,照得那膚色近乎透明的蒼白。
夭紹慢慢坐到他身邊,捲起衣袖,擦去他額角滲出的薄汗。郗彥在煩躁中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柔滑溫暖的肌膚沁入掌心,這才讓他意識到了什麼,睜開眼眸,茫然望着眼前的人。
夭紹笑意柔婉,輕聲說道:“終於可以去尋找雪魂花了,我在王宮的這些日子,翻查過不少的記載,據說色楞格河以北是柔然人信奉的神仙居所,那裡白雪皚皚,山川俊秀,是人間的靈境。如果那裡真住着神仙,不管我們有什麼憂愁,或是什麼難事,都可以求着神仙給我們指示,你說好不好?”
郗彥不置可否,只望着她清美的容顏,沉在眼瞳深處的煩亂和厭惡終於漸漸散去。夭紹見他神態如初,這才微微放下心,轉身從暖爐上盛出兩盞熱茶,笑道:“不過在遇到神仙之前,我們還是不要再想那些煩心事了,有些往事無法停留,有些道路不可改變,再回首也沒什麼意思,即便錯過,只要如今清醒,還是可以挽回的。阿彥,我說的對不對?”
郗彥抿抿脣角,似乎是無動於衷的淡然神色,接過夭紹遞來的茶盞,抿了一口便放在案邊,拿起一卷諜報開始翻閱。
夭紹悄然一笑,靜靜坐於一旁爲他整理滿案的書卷。
郗彥此刻閱覽的正是慕容子野的密函,信中先是濃墨重筆講了一番他去許昌順利劫持康王的事,接着又一轉筆鋒,恢復此信作爲密函的簡明扼要,三言兩語提了提商之和蕭少卿各自部署的成效。
元月二十八日,商之果然與裴行一同入宮見了司馬豫,裴太后因康王被困許昌的緣故,不得不同意兄長的選擇。迫於朝中烏桓貴族的輿論壓力,司馬豫下令將商之暫時軟禁在慕容王府,本是隻待姚融一旦兵動,便趁機翻轉朝局,誰料西北那邊遲遲沒有動靜,甚至姚融將先前的匈奴流民一舉趕出了涼州邊境,呈上朝廷的奏摺再不提商之爲鮮卑主公的身份,只道涼州寇亂已平,境內安穩。
而蕭少卿和阮靳一行卻另有意外收穫,阮靳當日在安邑所見的故人竟是昔日雍州刺史令狐淳的主薄石進。原來石進當年是阮靳祖父的學生,因早年孤苦流浪至東朝,被阮靳祖父收留,在阮府呆了十餘年,視爲養育大恩。令狐淳領兵多年,當初在雍州爲刺史時政見方面多聽從石進的見解,是以他知曉事關雍州的密情太多,本來在令狐淳被流放之後石進意圖歸隱,但此番受阮靳親自相邀,不得不再次出山。如今的雍州刺史、趙王司馬徽乃姚融的親外甥,北帝雖與趙王兄弟情深,但帝王的心思卻終究深晦難測,九鼎之位也素來透着超越生死親情的誘惑,經遇姚融挑起的風波後兩人竟又俱是沉默,在等着對方先行一步的試探之下未免彼此猜忌,嫌隙漸生。這次蕭少卿一行剛到洛都,便逢北帝微服出宮,在苻景略府召見石進,細談了一日關於雍州的軍政事務,方纔滿意回宮。而蕭少卿藉此機會也請得了戰馬南下的旨意,入宮與明妤見過一面後,便匆忙趕回了東朝的烽煙戰場。
郗彥看罷密函遞給夭紹,夭紹的目光在信中某處停留了一會,而後若無其事地揚起臉,掐着手指計算時日:“此去燕然山來回大概要半個月,然後南下東朝,估計不到一個月我們就能在鄴都了。”
會這麼順利麼?郗彥仍是心有憂慮,但看着夭紹燦爛明媚的笑意,受她感染,不禁也懷着美好的期盼憧憬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