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逢生

郗彥一行到達色楞格河時,正逢塞北初春寒流,落雪霏霏,冰川萬里。雖嚴寒如此,色楞格河卻依舊未曾結冰,水流潺緩,碧色清淺,點綴於無垠冰雪中,格外地靈動醒目。沿着此河一路向北,曠野無人,皓天白地,直到望見雲閣先行到達此處的商旅在岸邊建起的十幾座帳篷,才彷彿從這片人跡罕至的極北之地察覺到一絲尚屬人間的氣息。

已過兩日,仍是大雪紛飛,夭紹坐在帳篷裡,不時將厚重的綿布帳簾拉開一絲細縫,朝外望去。茫茫雪野一望無際,那人站在河流之畔,白色的狐裘和天地融爲一色,正認真凝聽身旁的人說話。雲閣商旅之中,奇人巧匠無數,此刻站在郗彥身旁的兩人,據說是最懂河流變化的能士,和最通密道機關的匠人。

“郡主莫急,”鍾曄將暖爐搬到夭紹身邊,微笑着遞上熱茶,道,“他們會查出那條河底密道所在的。”

“我倒不是不信他們,只不過已白白等了兩日,心裡確實有些着急,”夭紹蹙眉,放下帳簾,對着書案上那牧人留下的地圖又開始沉思,“色楞格河的水面這般寬廣,猶其是在我們如今靠近的這一段,河流夾於諸山之間,更是水深浪急,爲整條河的險段,真不知當初柔然的先人是如何將密道築在此處河底的。”

鍾曄笑道:“先人的智慧總是可畏的。”

“鍾叔倒很有感悟。”夭紹笑了笑,端起茶盞正要喝茶時,目光落在地圖某處,神思一閃,猛地將手裡的茶水灑上那捲羊皮。

“郡主?”鍾曄先是詫異,又見夭紹拿起羊皮卷靠近暖爐細細炙烤,心緒微動,忙上前探頭觀望。可惜,經此水火之難,那捲羊皮的表面卻並沒有任何異樣,夭紹握着羊皮發呆片刻,灰了心正要放棄,鍾曄忽然道:“郡主可否讓鍾曄一試?”

“自然。”夭紹將羊皮卷遞給他。

鍾曄取過羊皮卷不斷揉捏,那看似渾然一體的羊皮四周竟有碎屑簌簌掉落,邊緣露出一絲細縫,竟是中有夾層。兩人對望一眼,皆是大喜,鍾曄小心翼翼抽出羊皮內的細絲絹,在書案上攤開,蜿蜒料峭的墨跡沿着絲絹勾勒出扭曲冗長的道路,看起來正是那河底的密道之圖。

“原來竟是藏在羊皮之間,還是鍾叔經驗老道,”夭紹撫掌而笑,起身拿了帳中角落的傘,“我去叫阿彥。”

鍾曄亦是欣喜難當,聽聞她的話卻連忙回過神,勸阻道:“郡主,你的腿……還是我去吧。”

“沒關係,先前在洛都阿彥爲我治療那麼久,早就好了差不多了。”夭紹笑語歡快,身影似清風般閃出帳篷,最後一句話隨着呼嘯風聲盈盈傳來,早已遙遠。

鍾曄撫摸長鬚,微笑不已,起身出了帳,另吩咐人去找偃真。

“少主,既得了此圖,我這就差人去開挖石道,勢必在今夜就砸開那座石門。”偃真從研磨礦石的帳篷匆匆趕來,看了地圖,心中驚喜之餘更是迫不及待的焦切,待郗彥一回來,便忙向他請示。

郗彥微微頷首,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唯獨夭紹笑意嫣然,揚眸間容光燦爛,對偃真道:“那就辛苦偃叔了。”

“哪是辛苦。”偃真笑着擺手,轉身出了帳篷。

郗彥在外許久,狐裘半是溼透,入帳時夾帶了凜冽的寒氣,鍾曄在旁將暖爐燃旺了些,又招呼跟隨二人入帳的兩位匠人喝茶。夭紹與郗彥到了裡帳,接過他褪下的狐裘,又拂去他發上的雪花,說道:“今晚我們就可以去燕然山了,你勞累兩日未曾好好歇過,先休息一會,等密道開鑿好了,我再來叫你。”

她轉身便要出去,郗彥抿了抿脣,忽然拉住她的手。

“怎麼了?”夭紹發覺他眉目間隱現的爲難之意,目光流轉,微微一笑,舉了舉臂彎間的狐裘,“我先把衣服拿出去讓鍾叔烘乾,再來陪你。”

然而郗彥卻愈發緊地握着她的手腕,夭紹不解地看着他,郗彥輕輕嘆了口氣,伸臂將她攬入懷中。他的身體如此冰涼,她的肌膚卻很是溫暖,如此相偎,夭紹不自禁地發顫,隱隱約約地覺得,他有些異樣――這樣的擁抱,還有他柔緩撫摸在自己發上的那雙手,再非年幼時可以肆意靠近的親密。自己的臉頰貼在他清冷的肩頭,正聞得他衣襟上散發的微苦藥香,藥香之外,更有純淨如冰雪的淡涼氣息。他的雙臂之間,那素來是讓她心靜心安的懷抱,可在這一刻,卻讓她心慌失措。

她的神思驀地起亂,伸手抵着他的胸膛,想要避開時,他卻又捉住她的手,指尖滑入她的掌心,慢慢寫道:“這一次,你不要去了。”

“你說什麼?”夭紹一怔。

郗彥垂眸望着她,神色雖堅決,眉梢眼底之間卻還是透出了幾分無奈。

“是說去燕然山麼?”夭紹明白過來,頓時面容一冷,將手抽出,斷然道,“不行。”

郗彥皺眉,夭紹怒道:“那地圖是我得到的,你身上的毒也是因我而起的,我如今又千里迢迢追隨你來了這裡,已近在咫尺了,你憑什麼不讓我去燕然山?”賭氣說罷,也不再管郗彥的煩憂,她抱着狐裘撩開帳簾,徑自走去外帳。

鍾曄坐在暖爐邊熱酒,依稀聽到裡帳似乎起了爭執,正在吃驚,此刻又見夭紹惱意十分地出來,更是發愁:“郡主,出什麼事了?”

夭紹的臉色寒如冰霜,並不言語,只將狐裘遞給鍾曄,而後盯着那兩個低頭飲茶不敢擡頭的匠人,揹着手走到他們面前,來回緩緩踱步。雪白的蠻靴襯着那明紫色的衣袂在眼底不斷飄搖,直晃悠得那兩個匠人頭昏眼花,這才忍不住擡頭看了看夭紹。

豈料夭紹正含笑打量着二人,說道:“我有話想請教二位。”

“郡主請說。”

夭紹駐足站定,俯眸微笑:“兩位既稱爲天下的能工巧匠,難道當真是到今日也不曾找到密道?”

她語氣委婉,清澈的目光間笑意明淨,卻看得那兩個匠人一陣心慌,竟是無法與她對視。

鍾曄聽聞夭紹的話本就困惑,待看清兩個匠人慾言又止的神情,更是詫異:“郡主,難道是說――”

“是啊,若非今日你我偶然察覺那羊皮卷裡的密圖,想必你家少主怕是就此隻身對了對岸,將我們永遠瞞在鼓中呢。”夭紹沒好氣道。

鍾曄雖不敢說郗彥的不是,但心中也是鬱悶得很:“少主爲何要這麼做?”

“這就是我要請教兩位高人的原因了。”夭紹注視着兩個匠人,靜靜道。

兩個匠人猶自躊躇不語,鍾曄大怒:“到底是你們說了什麼禍亂妖言,竟想騙得少主獨身去對岸?”

匠人們聞言大慌,忙彎腰請罪。其中一匠人嘆息道:“鍾老息怒,郡主亦莫怪。我們的確是在昨日就已找到了密道入口所在,甚至也知曉了當初柔然人在此築密道的緣由。我們和少主所說的,不是其他,只是如實告知了我們預測的,此去對岸燕然山將遇的險境。”

夭紹道:“什麼險境?”

“這個……”匠人仍是遲疑,思量當中目色四顧,瞧見裡帳的帳簾微微一動,卻是郗彥踱步而出,對他輕輕點了點頭。

夭紹亦發覺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郗彥,他靜柔的笑意落在眼眸,讓她憋在胸口的悶氣剎那消散。儘管如此,她還是狠狠扭過頭,驕傲地留給他一個冷漠的背影。

郗彥淡然一笑,搖了搖頭,轉身自坐於書案後,查閱堆積的諜報。

“說罷。”夭紹催促那匠人。

匠人道:“是,郡主。衆所周知,色楞格河對岸駐紮着數萬柔然將士,先前世人不知緣由,如今想來,他們護的便是那座燕然山。此河流域甚廣,看似水平浪靜,實則漩渦洶涌,且河岸終年冰封積雪,人跡難至,更不論渡河而上了。所以那護衛燕然山的兵力就算有所分散,但也有所側重,猶其是在此處。色楞格河經此一帶,雖然水流最險,卻也是山棱最堅實處,不易受流水的侵蝕而日漸磨損,是以柔然先人在此處築了此條密道。而依我們的推測,密道的出口,應該正是柔然將士守衛的重地。”

“這就是你不願讓我同去的原因?”夭紹轉過頭,看着郗彥。

郗彥看着手上的卷帛,不置可否。

鍾曄沉吟道:“既是如此兇險,那牧人當年是如何進去的?”

夭紹道:“九年前牧人得到雪魂花時,正是柔然大舉侵犯鮮卑之際,想必此處的將士也有所調動,所以一時忽略了防守。而且,若來去真的只有密道一條路,那些將士當日也必然是經此處而過。那牧人怕就是在兵荒馬亂的時候到達此處,就此鬼使神差尋到了去往燕然山的道路。”

鍾曄恍然:“算算時日,確實吻合。”他想了想,一笑道:“不過要引開駐守密道出口的將士,如今也並非沒有辦法,只要有人先行探路,爲少主引開守衛便是。”

夭紹聞言心中一凜,郗彥微皺了眉,放下卷帛。

此一瞬間,鍾曄已單膝跪在他面前,請命道:“鍾曄願帶十名雲閣劍士,爲少主先行開路。”

“不行!”未等郗彥表態,夭紹已清清楚楚地否決,“如今要從密道而出,的確是有方法,但也不一定要以血光開路。”

鍾曄道:“郡主有什麼辦法?”

夭紹一笑:“雞鳴狗盜之輩的法子,鍾叔莫要笑話我。”她走到郗彥身邊,自懷裡取出一枚血玉璽印,遞了過去,冷冷道:“喏,這個是不是有用?”

郗彥微有訝色,對着玉璽之底的刻字端詳半晌,終於輕輕一笑。

“走之前,華伯父提醒我從女帝身邊偷來的,說北上時會有用,果不其然,”夭紹面有得色,側首看着郗彥,微笑,“你既收了我的玉印,如今還能拒絕讓我同行麼?”

郗彥抿緊了脣,依舊是慢慢搖頭,夭紹愣了一刻,平靜回首,問那兩個匠人:“想必方纔二位的話還未說完?”

“是,”匠人道,“郡主可曾奇怪,爲何在如此的冰封極地,色楞格河卻依舊沒有結冰?”

夭紹道:“不僅未結冰,我有時去摸那水流,竟還是暖的。”

“的確如此。據小人這些日子的探察,色楞格河的源頭應該來自燕然山脈,寒天冰地卻有暖流如春,想必此河的源頭該是靠近一座地底火源。雪山之下壓藏岩漿烈火,且正逢如今初春,大地復暖,雪峰積雪,依我猜測,在這兩月裡,燕然山將頻發……雪崩。”

雪崩?夭紹失色,轉眸看着郗彥,怔怔不語,心中飛快思索――不能返程,不能等待,機遇難得,失之不再;更不能輕言放棄,事關他的性命,那是她此刻最深的牽掛。

郗彥何嘗不知她心中想着什麼,輕聲嘆息,提了筆正要寫字,夭紹冷笑道:“你莫再說那些要扔下我的話,我非去不可。”她似乎是咬牙出聲,帶着異樣的決絕,一字一字道:“就我和你,不拖累他人。你若敢舍了我獨去,我就以自己起誓,此生將再不得歡笑幸福。”

郗彥提筆的手猛地僵冷,氣息發顫。

鍾曄聞言也是嚇了一跳:“郡主?”

夭紹吸了口氣,褪去所有的鋒芒,笑容依舊嬌柔如初:“鍾叔不必多說,請爲我們準備上路所需之物。”

入夜戌時,寂靜的雪夜下轟然一聲裂響,偃真領着人從硝煙瀰漫的石道間走了出來,臉上沾滿了灰土,火把的光亮映入那雙遍佈赤紅血絲的眼眸,掩不住他此刻由心涌上的深深欣慰,至郗彥身前道:“少主,石道已砸通。裡面此刻瘴氣污濁,再通片刻的風,我們便可去對岸了。”

“有勞偃叔,”夭紹遞過去一方絲帕,說道,“此去尋雪魂花,有我陪着阿彥便可以了,你們便在此等候。”

“這……”偃真起疑,看了看鐘曄。

鍾曄搖搖頭,不動聲色地撐着傘,爲郗彥和夭紹擋住風雪。

郗彥靜靜望着河流對岸,寬闊浪急的水面翻騰着無數瀾紋,盡數朝那深沉的黑暗裡盪漾而去。雪花紛紛,夜色無月,站在這裡只能看見那縹緲的山峰,高聳直入雲天。對岸的一切即便他們絞盡腦汁去探究瞭解,但在那守山的將士、易崩的雪山之後,還是看不清一絲的未來。那條道路到底是通向生還是死,他不知道,原本賭上的一人性命如今還要加上身旁的她,讓他開始愈發地彷徨忐忑。

“阿彥。”

空蕩的掌心被柔軟的溫暖包圍,郗彥回頭,只見夭紹對他微微一笑:“我們該走了。”

郗彥頷首,衣袂飄飛,率先下了石道,夭紹接過鍾曄遞來的包裹,不忘囑咐:“沐三叔身上的傷未好,如今還病臥榻上,若他問起,切不可多說,只需告訴他,夭紹兩三日便回。”

鍾曄點點頭:“是,郡主放心。你們也要一路小心,若遇緊急,定要記得發放袖箭通知我們。”

“知道。”夭紹轉身跳下石道,郗彥展了雙臂將她穩穩接入懷中。守在石道口的雲閣劍士遞給兩人一束火把,待二人入了密道深處,方纔躍上地面。

石道久未開啓,空氣中自有一股腐蝕難聞的味道。夭紹不由笑道:“柔然人還說此處是神仙之地呢,又是雪崩的險地,又有那麼多凡人守在山腳,也不嫌吵得慌,我看遠遠不比我們的東山。”

密道幽靜,郗彥又無法開口,四壁迴盪的都是她一人的聲音。柔嫩的笑聲流轉回音,竟別有幾分婉轉之意,夭紹總算察覺了這條石道的一絲可取之處,苦中作樂,在寂寥中自顧自地說笑,一時大意,腳下踩到一塊凹凸不平處,腳下踉蹌,險些跌倒。

郗彥忙轉身將她扶住,夭紹扭頭,這才瞧見自己方纔踩到的竟是一塊人骨,頓時一身冷汗,嚇得面色發白,忙暗暗禱告,自贖干擾亡靈之罪。

“這裡怎麼會有死人呢?”夭紹雖害怕,但還是彎下腰,將那塊人骨擺在了石壁上的空洞中。

郗彥環顧四周,瞧着石道間偶爾閃爍的磷磷光火,嘆了口氣,一把牽住夭紹的手,領着她疾步向前。此條密道其實爲柔然先祖爲防族人淪滅而築起的避難通道,因此一路上倒也不乏機關暗器,但對郗彥二人而言,卻是輕鬆寫意地便可破解。夭紹並不懼這些不斷飛來的尖石利箭,但對路旁時不時冒出來的人骨卻十分畏怕,此路走到盡頭,她早已是滿額的冷汗,手心透涼。

郗彥將火把插在石壁凹槽處,緊了緊握着夭紹的手,望着她的目光不免憂慮。

夭紹勉強微笑:“我沒事。”她取出柔然女帝的璽印放在出口之處的暗格間,觸動機關,暗格抽動,將璽印調出密道之外。

兩人在石道間耐心等了一刻,便聽頭頂之上有腳步聲匆匆,須臾石門大開,兩人掠飛而起,從容站在石道出口。耳中但聞盔甲聲動,圍在石門外的數千將士齊齊單膝跪地,口中呼聲恭敬綿長,正是慎重其事的軍中大禮。

夭紹努力平穩心緒,將白日學會的柔然話在腦中迴轉幾番,才流利道:“都起來吧。”

雪花下鐵甲振響,寒光飛動,有將軍跨步出列,將璽印歸還夭紹,問道:“使臣前來此處極地,不知所謂何事?”

夭紹雖學了些柔然話,但對答仍是困難,只能依靠身後的郗彥在她手心飛速翻譯過將軍的問話,她才咳了咳嗓子,將早已準備的說辭道出:“長靖公主被封爲王,月中將有朝賀,陛下讓我二人來此處尋覓雪魂花以爲鎮朝之寶。我們亦不敢煩擾將軍的防守,請將軍挑兩匹快馬借我們一用便可。”

那將軍自是點頭應下,轉身吩咐了士兵,又對夭紹說了幾句什麼,臉色還甚爲關切。

夭紹心中茫然,轉目望了眼郗彥。郗彥神色淡淡,微垂了眼眸,在她手心寫道:“致謝吧,我們速去速回即可。”

此時快馬已經從營帳中牽來,夭紹和郗彥各擇一匹騎上,臨行之前,那將軍還很是體貼地送來兩件大氅,夭紹披上,抱拳一笑:“有勞將軍。”言罷提起馬繮,與郗彥落鞭而去。

待駿馬馳入深山之間,離河岸愈見遙遠,夭紹加鞭追上郗彥:“阿彥,那將軍方纔究竟說了什麼?”

郗彥微微一笑,脣動了動,卻是無聲道:“沒什麼。”

分明是欺自己不懂柔然話!夭紹蹙眉,瞪了他一眼,勒緊馬繮取出牧人的地圖,細細看了片刻,再打量四周山峰的走勢,道:“依圖上所畫,雪魂花應該開在東北最高的山峰,峰形如蓮,日出之時,照耀的第一座山峰便是。我們從這裡過去,大概需要三個時辰的路程……”夭紹合起羊皮卷,微笑道,“說不定我們到了那裡正遇到日出,走吧,莫要誤了良辰美景。”

良辰美景?郗彥搖頭苦笑,想起方纔那將軍的話,擡頭望了眼依舊飛雪如絮的夜空。

不,絕不能遇到日出。

燕然山脈峰巒跌宕起伏,一眼望去難以窮盡,夭紹推算是三個時辰,但山中地勢險峻地勢,又是深夜無月,長風飛雪下峰影朦朧,難免出現左右徘徊的局面,兼之山道曲折,溼滑陡峭,因此一路走得格外艱難,當二人在羣山萬壑間終於望見那座芙蓉般盛開的雪峰時,已是天邊發白的時刻。

雪花早已漸漸飄小,烈風颳過山頂,耳中不時聽聞雪團滾滾而落的巨響。兩人停在山腳,仰望峰巒,在微白的天色中,依稀可望見那積雪堆成的芙蓉花瓣間,有團團簇簇的水靈紅色鮮豔奪目,至於那些紅花之側是否有並蒂而開的百花,隔着如此之遠的距離,卻是看不分清。

“是雪魂花。”夭紹摘了貂皮手袖,將溫熱的掌心貼着眼睛,融化了睫毛上的冰霜,再仔細看了看,忍不住長長呼出口氣。她正滿心歡喜時,身旁的山峰上又滾落一團雪,“砰”一聲正砸在她的身旁,夭紹唬了一跳,想着雪崩之說心有悸怕,忙驅馬靠到郗彥身邊:“我們上山吧?”

郗彥回頭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夭紹脣弧輕彎,明亮的眸間神采溫柔,她提起馬繮,正欲靠近那座山峰,背後的穴道卻忽然一麻,那股柔力竄流體內,控制住她的筋骨,讓她全身僵硬。

“阿彥,”她聲音顫抖,擔心至極的害怕,憤怒至極的不甘,“你想做什麼?”

郗彥容色寧靜,下了馬牽住她的坐騎,走到空曠之處,將佩劍插入山岩,繫住兩匹馬的繮繩,指引兩馬屈膝臥地,又脫下身上的裘氅,披在夭紹身上。

“阿彥!”夭紹自然是猜到他要孤身上山,心中的酸澀蒸騰入目,化作瑩瑩欲滴的淚水,祈求道,“讓我一同去。”

郗彥搖頭,擦去她眼角的溼潤,撫摸她凍得發紅的面頰,於她手心寫道:“我去去便回,很快,等我。”落下最後一筆,他眼底僅餘的一絲留戀也就此散去,玉青衣袂飛逝於雪地之間,輕煙一般飄向那萬丈高峰。

夭紹的雙目被淚水模糊,使勁眨眼,將重新清晰的視線追隨着那襲青衣,絲毫不敢分神。郗彥輕功雖高妙,但攀越那樣光滑的絕壁也是兇險萬分,夭紹看得又急又驚,一顆心早懸在半空中,上下不得的難安。好不容易見他靠近了山頂,青衣掠上那雪蓮峰巒的邊緣,雪魂花近在腳邊,他卻突然僵立不動。

“阿彥……”夭紹看着眼前一幕,忍不住喃喃。

只見萬束光華映上瑩瑩積雪,不知何時有燦爛金輪在山峰之側露出了小半面龐,如同炙火般照耀起整個大地,璀璨的色彩凝聚在蓮峰之端,那人、那花,連同整座山巒,俱在這一瞬間透出驚人的聖潔脫俗。猶其是那人,俊秀的身姿孤立山顛,青色衣袂在寒風的牽引下獵獵飛揚,宛若天邊雲彩,飄逸絕倫,美得令人窒息。

宛若仙人――

夭紹不由想起時隔八年重逢郗彥的時候,往事回現,苦澀的心中竟涌上一絲莫名的甘甜,注視着峰頂上的人,情不自禁地微笑。山上的郗彥飛速摘取了靠得最近的一對雪魂花,飛身而下。夭紹舒了口氣,本想就此安心等他回來,誰料座下駿馬猛然一聲長嘶,蹬了腿站直。夭紹正覺奇怪,那兩匹馬卻似瘋了一般,不住嘶鳴,跳躍暴躁,將僵坐馬背的夭紹狠狠甩落在地。積雪深厚,夭紹倒不見得身體受損,可是伏在地上的一刻,她這才察覺雪地深處有什麼在隱隱振動,遠處的山峰接連滾下無數雪團,轟然大響彷彿天地將裂。

難道真是如此不幸,遭逢了雪崩?夭紹在驚嚇中醒悟,忙朝郗彥那邊看去,一霎目光發直,心神狂跳。那蓮瓣一般的山峰積雪砸落異常兇猛,一團雪花夾雜青黑色的碎石,正擊上郗彥的後背,那青色的衣影頓時似斷線的風箏直墜而落,好不容易拽住山壁之上的樹枝,卻隨着山崩地裂的動靜搖晃危危。

阿彥!夭紹大急,胸口氣血翻涌,強行逆了真氣將控制體內的柔力激散,一時經脈似撕裂般的痛楚,口中腥甜,張嘴便是猩紅的鮮血吐在雪地上,她努力忍受住筋骨間的痠疼,拍掌雪地飛身而起,拔了郗彥的佩劍,騎馬趕往那座山峰。

遠看此山不覺得高,近看才知自己的距離和他是如此遙遠,夭紹自馬上躍身而起,甩出紫玉鞭勾住翹巖,一段一段,慢慢靠近。郗彥剛纔被那團積雪砸得氣息紊亂,正自行調息,此刻見她這樣莽撞而來更是焦慮,自封了幾處穴道,乘着長風飄然而下。雪崩的落石不斷滾落,夭紹的紫玉鞭幾次是險險從岩石上擦滑脫離,驚嚇之間她早已心慌神散,眼看兩人的距離已僅餘十丈,她待要鼓足了氣力飛掠過去,卻不料山陵在此刻“嘩啦”相裂,紫玉鞭滑落岩石,伴隨着她的一聲尖叫,人與鞭俱失力墜落,漫山積雪受山岩震動飛撲而下,皚皚一片的皎潔之色,瞬間擋住了她的身影。

“夭――紹――”彷彿是魂飛魄散之間,夭紹聽到了那聲穿透心房的呼喚,那聲音如此熟悉,遙遠自多年前的東山而來,再親近不過,再溫潤不過。

“夭紹!”

天地摧毀的隆隆聲響中,那一聲聲呼喚似乎異常絕望,卻不是她的幻聽。夭紹如同望到曙光的興奮,她想要竭力看清那人此刻的模樣,卻不抵重重雪色覆蓋眼眸,眼前陣陣發黑,正拼命尋找依託處,雙腿卻遽然被山頂大石砸上,骨骼似在剎那碎裂,劇烈的痛楚下,她終是意識渙散,昏了過去。

不知多久清醒過來,周遭已是一片寂靜,水流汩汩,依稀是在耳畔流動。腿上的痛楚猶在,不能自控的痛楚。夭紹皺着眉睜開眼,正對上那雙寒如星辰的眼眸。他的眉宇間滿是擔憂,將她擁在懷中,手掌緊緊扣着她的手腕,不斷以內力打入她的筋脈。

眼見她雖清醒了,卻猶是迷濛的模樣,郗彥輕聲問道:“你怎麼樣?”

“疼。”夭紹氣力不支,只能用最簡單利落的話說出此刻感觸最深的事。

郗彥望了眼她裙裾之下被他以紗布纏住的雙腿,目色暗了暗。

“我的腿……又斷了麼?”夭紹多次試圖起身坐直,卻發覺雙腿木然難動,頓時驚恐萬分。

郗彥柔聲道:“放心,等回了中原,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

他的醫術她自然放心,既是這樣說了,那就是這段時日不能自如也無妨。夭紹勸說自己稍稍安下心,雖則氣息不順,卻還是努力笑了笑:“嗯,我相信你……”話說到一半,她這才意識到什麼,忙擡頭盯着他,驚疑之間是難以抑制的欣喜:“阿彥,阿彥,你能說話了?”

見她瞬間神光煥發的模樣,他也不由揚脣微笑,只是心中卻依然苦澀難忍――若非方纔看她幾乎喪命的神魂俱傷,世間還有什麼苦痛能刺激他失口出聲。

“餓了麼?”郗彥問道。

“嗯,有點。”夭紹接過郗彥遞來的乾糧慢慢吞嚥,這才得空察看所處之地。

他們此刻是在一處巖洞中,郗彥隨身攜帶的夜明珠在一旁散發着柔和清冷的光澤,她躺在石榻上,亂石之間有潺潺水流,清澈間透着幾分詭異的血紅,讓人望之心怵。

“這是哪裡?”

“還在燕然山脈。”

夭紹想起昏前的險遇,忙道:“那雪崩……”

郗彥撫摸她的肩,溫和道:“都過去了。”許久未曾說話,他的嗓音不可避免有些沙啞,沙啞之餘,卻是如同少時的靜柔雅正。夭紹聽得十分沉迷,巴不得他的聲音從此縈繞耳側,再不消失。可惜郗彥卻素來是沉默喜靜之人,往往她在旁說了十句,他才淡淡對上一句。

見她吃完乾糧,郗彥讓她再休息了片刻,纔將她背在身上,走出石洞。

石洞外果然又歸於安靜,山川依舊,日照當空,金色的驕陽照着綿延雪地,光芒熠熠,灼人眼瞳。

夭紹眺望遠處的蓮峰,經逢雪崩,那座峰頂早已失了原先的形狀,雪魂花亦已不再,光禿禿的黑石豎在晴天雪川間,十分突兀。

“好在我們今日到達此處先摘得了雪魂花,若晚一刻,就要等到明年才能再次花開了,”夭紹慶幸不已,拍拍郗彥的肩膀,微笑,“你摘的雪魂花呢,還不曾給我瞧瞧。”

郗彥沒有回頭,輕輕一笑:“以後再看吧。”

他這句話說得再平穩淡定,夭紹卻還是聽出那淺淺的一絲落寞,放在他肩頭的手不由一涼:“爲什麼是以後?”

郗彥不答,如今山外還倖存一匹坐騎,他帶着夭紹躍上馬背,將她圈在懷中,拉了繮繩便要離開。

“慢着!”夭紹緊緊握住馬繮,執着追問,“爲什麼是以後?雪魂花呢?我明明看見你摘到了。”

郗彥避開她的目光,漫不經心道:“是摘到了,不過又丟了。”

丟了?夭紹想起晨間雪崩的一幕,面容慢慢黯然。她臉上的自責和懊惱顯而易見,郗彥皺眉道:“不關你的事,不要亂想。”

夭紹咬緊了脣,容色愈見慘淡,呆呆望着遠處的山峰,忽然在他懷中猛烈掙扎:“先不回去,再去找找。”

郗彥穩住她的身體,惱道:“你不要任性!”

“都是我的錯,又是我的錯,”夭紹垂首哭泣,轉過身抓住郗彥的衣袖,懇求道,“不是有那麼多雪魂花,說不定還能尋到的。”

“我已仔細尋過了,沒有,”郗彥冷漠的語氣似乎此事與自己毫不相干,伸手緩緩拭去夭紹的眼淚,嘆了一聲,這才放軟了聲音勸慰,“沒關係,我們明年還可以再來。”

夭紹搖頭,顫抖着紅脣:“你騙我。”

郗彥微笑道:“沒有騙你。”

夭紹擡頭,靜靜看着他,忽然脣邊一揚,驟然而現的笑顏悽美如斯,令郗彥忍不住一個寒噤。她輕聲問道:“中了雪魂之毒根本就不能熬過十年,如今已過去了九年,你哪裡還有時間再等一年?”

郗彥在震驚之下啞口難辯,山風吹過峰崖,悠長嘯聲似夾雜了無限哀嘆,在空寂的山野不斷飄蕩。

冰雪之間,旭日之下,兩人眉目相對,各自眼中的深刻痛楚和對彼此的深切憐惜是如此地分明瞭然。郗彥冰寒的臉色慢慢緩和,感受着身前少女微亂氣息下那一如既往的溫柔,緊了雙臂將她抱住,低聲道:“你放心,仇還沒報,我不會死的。”

“只想着報仇麼?”九年都這麼過去了,如今還是要繼續那樣陰暗孤獨的路嗎?夭紹靠着他的胸膛,聽着他不知何時可能就會停止的心跳,落淚不止。

郗彥微微一笑,低頭望着她。他的目光深處似乎燃燒起炙熱的火焰,夭紹手足無措,在他的注視下面色蒼白,慢慢閉上了眼眸。鬢髮之上,那人的呼吸正緩緩靠近,她的心跳愈見失控,久遠的記憶在這一刻歷歷在目,提醒着什麼,叫囂着什麼,細細拷問着她的靈魂,讓她明明白白記得了自己以往逃避着什麼,虧欠着什麼――如此悔恨,如此愧疚,但心底深處卻彷彿亦有了異樣的悸動――那又是什麼?她不停地詢問自己,試圖撥開心中的迷霧,將所有的事情看個清晰透澈。

郗彥輕輕擡起她的面龐,手抵上她的發,胳膊環繞住她整個人,兩人肌膚相貼,比以往兄妹之間的情意深了不知幾許。然而他清涼如水的脣卻只印在她的額角,蜻蜓點水,一下便離開。

“沒有看到你幸福,我也還捨不得死。”他在她耳邊笑道,聲音和暖,融在陽光裡,彷彿薔薇幽然開放的氣息。

夭紹吃驚擡眸,郗彥神色淡柔,撥了籠轡悠然掉頭,朝山外行去。

行過一半路程,天空鳶鳥飛翔,山外忽來縱騰鐵騎,夭紹和郗彥望見那飛揚的雪塵,俱是心中一凜,凝神戒備。昨夜駐守在密道出口的那位柔然大將領着數十騎士趕赴而來,看見郗彥二人的身影,臉色一喜,揚鞭喊道:“使臣!”

他神色真誠,不似查破兩人身份的追襲,郗彥不留痕跡地將剛出鞘的長劍收起,夾了夾馬,慢慢迎上。

那將軍揮手命諸騎士停馬,自己單獨上前,道:“使臣,方纔我聽到雪崩的動靜了,加鞭而來卻也遲了,不知二位大人是否有事?”此話剛問完,他的目光瞥過夭紹的雙腿,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使臣的腿――”

郗彥捲了裘氅將夭紹裹在懷中,淡淡道:“沒有大礙,將軍無須擔憂。不過我們需要儘快回王城,治療傷勢。”

“我明白,”將軍揖手,“使臣請。”

一路急奔,將軍策行郗彥身旁,不時瞥眸打量他的臉色,脣動了又動,幾次欲言又止。

郗彥道:“將軍有話要說?”

將軍這才放心開口:“是,不知兩位使臣是否尋到了雪魂花?”

“未曾。”

“那陛下的旨意――”

“無功而返,我們回去自當領罰。”

“雪崩之事難以避免,並非使臣們的錯,而且取雪魂花本就是比登天還難的事,不然那花也不會如此珍貴,”此將軍倒是古道熱腸,笑聲豪爽道,“本將軍願意書寫摺子遞給陛下,爲兩位使臣解釋清楚緣由。”

郗彥一笑:“那就多謝將軍了。”

“舉手之勞而已,”將軍也是愛惜郗彥二人是神仙般的靈秀人物,柔然百年難得一遇,他想了想,又疑道,“不過據我所知,王城皇宮裡,應該還有一朵雪魂花,爲何陛下如今卻這麼着急再尋雪魂花?”

郗彥道:“那花失了一半,已然生氣散盡,雖被封晶石中不曾枯萎,但也再非活花。”

將軍微微頷首,嘆道:“原來陛下這九年還未尋到血蒼玉。”

郗彥一怔,緩了緩馬速:“血蒼玉?”

“是啊,”將軍道,“九年前,王城來了位博學古今的藥師,對陛下進言,說那朵剩留的雪魂花唯有血蒼玉方能救活,那時我還未來此處鎮守燕然山,在宮中爲侍衛首領,是以聽說過此段淵源。”

血蒼玉――

這是上天留給自己的最後一線生機麼?郗彥在迎面拂來的寒風中失神。

懷中的人微微動了動,他垂首,卻見夭紹閉着眼眸,彷彿已經睡去。

罷了,從期盼到絕望,來來回回已然多次,他早被折騰得心神疲憊,即便是再度絕境逢生的機遇,卻說不定又是鏡花水月一場,連累她與自己幾度歡喜、幾度失望,還是不說爲好。

見他神情古怪,又不說話,將軍亦不再言語,憑着快馬熟路將郗彥引至石道出口,又請他稍等,自己當真回營帳迅速書寫一封密摺,讓郗彥攜帶回王城。

“多謝將軍。”郗彥背起夭紹,再度走入石道。

“你們方纔在路上嘰哩呱啦說什麼?”夭紹方纔不過假寐,見石門一封閉,忙問郗彥。

郗彥道:“他爲我們寫了摺子,請求柔然女帝不要責罰我們的失職。”

夭紹聞言既是好笑又是感慨,說道:“看來他倒是個熱心腸的將軍。”她伏在郗彥肩頭思索片刻,輕聲問道:“不過阿彥,你不覺得奇怪麼?我偷了女帝的璽印,她該早就發覺,通知四方守備纔是,爲何這裡的將軍卻沒有一絲的警惕?”

郗彥卻是若無其事的模樣,說道:“或許是柔然王城也出了事,女帝自顧不暇吧。”

夭紹細細察看他的神色,恍悟:“定是你又使了什麼陰謀詭計。”

“倒與我無關,”郗彥不動聲色道,“該與華伯父的部署有關纔是,不然他也不會唆使你偷了女帝的璽印。”

“都是一般狠心的人。”夭紹想起女帝對慕容華不可言諭的關切,猜測早年那二人之間定有刻骨銘心的情意。兩個有情人之人如今卻生死相對,各自算計,夭紹心中惻然,不由嘆了口氣。

郗彥的發冠在雪崩時散落,此刻長髮披肩,刺得夭紹肌膚癢癢,她微微直起身子,挽起郗彥的烏髮,撕了一片衣袂,全當巾幘給他繫上。

她在他背上不安份地動來動去,柔軟的呼吸輕輕吹在耳側,雙臂圍到自己胸前時,一股靈動的馨香更是幾乎湮沒了自己的神智――郗彥揹着夭紹走了一半的路,不覺已額角出汗,呼吸紊亂。

夭紹奇道:“你怎麼這麼累?我很重麼?”

郗彥抿脣不答,夭紹擦去他的汗珠,卻觸碰到他冰寒的肌膚,心中一驚,忙抓住他的手腕按上他的脈搏。

“你也受傷了?”夭紹着急,道,“還是先停下來歇一會兒吧。”

“不必!”郗彥口吻不善,甚至帶着一抹兇狠,道,“你安穩點,別動就好。”

夭紹面色一紅,靜靜伏在他的背上,十分之乖巧,連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

兩人一路不再出聲,默默走到密道盡頭,一縷陽光灑照下來,驅散了所有的黑暗。鍾曄和偃真在此等候許久,心中本就焦灼,此刻見兩人又是這般模樣出來,更是驚駭:“少主,郡主她……”

郗彥容色蒼冷,提氣飛出石道,疾步回了帳篷。直到入了裡帳將夭紹放上軟榻,他才坐在榻側,撫着胸口,一陣猛烈的咳嗽。血絲沿着嘴角滴落上玉青色的衣襟,暗紅怵目。夭紹大驚,忙握住他的手掌,正要運力,郗彥卻一把將手抽離,起身離開榻側,自坐到帳中角落的軟氈上,運氣療傷。

鍾曄和偃真隨後趕了過來,入帳見郗彥在一旁凝神打坐,兩人這才明白,除卻夭紹,郗彥也已是傷勢累累。偃真忍不住擔憂,輕聲問道:“郡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夭紹看着郗彥,咬着脣不語。

鍾曄嘆道:“莫不是當真遇到雪崩了?”

“什麼?雪崩?”偃真惶然,忙問夭紹,“那雪魂花到手沒有?”

夭紹雙目黯然,低着頭,依舊不出聲。偃真正待再問,鍾曄卻拉住他的衣袖,暗暗搖了搖頭,將他拖了出去。

當日無人再來帳篷打擾,即便是鍾曄,也只是在黃昏時悄悄送來了晚膳,不放心地看了看兩人的神色,又嘆息着躡步離開。郗彥打坐整整一夜,夭紹躺在軟榻上,亦是目不轉睛望了他一夜,直到晨曦初現,郗彥在青瞑的天色裡慢慢睜開眼眸,才望見夭紹神容憔悴,卻在燭光下微微而笑,對他道:“你過來。”

郗彥微愣,夭紹又再平靜說了聲:“我腿都斷了,難道今後還要讓我追在你身後,跑來跑去?”

郗彥輕聲一笑,依言起身,來到榻側,夭紹握住他的手腕感受他趨於沉穩的脈搏,這才鬆了口氣,疲憊道:“我累了,睡一會兒。”她放開他的手,側過身,就此安心閉上雙眸。

郗彥熄滅燭火,走出帳外。偃真和鍾曄一早便徘徊在雪地裡,不住朝這邊的帳篷探望,見郗彥神采清奕地出來,俱是放了心。

偃真上前問道:“少主,我們是不是該回中原了?”

經此一行,在色楞格河多留無益,郗彥點了點頭,道:“你去準備吧,今日就走。”

清冽的話語飄入偃真和鍾曄的耳中,兩人嚇了一跳,疑似幻聽,盯着郗彥發愣,長久回不過神。郗彥道:“鍾叔,偃叔,還有事麼?”

鍾曄二人又是一個激靈,這纔回魂,相視一眼,卻分不清此刻究竟是該欣慰,還是該扼腕長嘆。鍾曄道:“昨夜少主走後,我們接到柔然王城的密報,華公子命人送出消息,讓少主南下時定要經過王城西郊,有人會在那裡等候。”

郗彥道:“那就再去一趟王城。”

待日照初升,車馬行李準備妥當。郗彥見夭紹沉睡安詳,遂未叫醒她,徑自將她抱入馬車,啓程南歸。

途經柔然王城時已是四日後的傍晚,一路走來,山野間不時有軍隊巡邏,守備森嚴,卻果然是如郗彥先前所料,除卻南方部族的叛亂,柔然王城裡,這幾日也發生了不少的禍亂,女帝發現夭紹逃逸、璽印被盜後自是雷霆大怒,但被眼前戰亂等事束縛了手腳,一時也是無法顧及,這才任憑郗彥二人闖了柔然龍脈。

而等在西郊山嶺下的,不是別人,正是一身戎裝的長孫倫超。

暮光四合,長孫倫超於夕陽斜暉中翻身下馬,含笑上前道:“雲公子,此去一趟極北,可曾有獲?”

郗彥站在車旁,淡然一笑:“開採礦石一事還算順利,勞將軍掛心。”

聽到他的聲音,長孫倫超不免也愣了一愣,放聲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他注視着郗彥,突然問道:“不知公子可否還記得在柱國府時答應過倫超的事情?”

“是,瀾辰不敢忘。將軍有何要求,但說無妨。”

長孫倫超整理衣袖,慎重揖手道:“本是施恩不求報,倫超慚愧,此事卻有強人所難的意思,但若不安排好,倫超今生難安。公子,若今後有人攜倫超的信件南下投奔雲閣,還望公子記得今日的承諾,將她好好安頓。”

郗彥頷首:“將軍放心。”

“至於慕容先生今日託我來此地等候,是讓我問一句話,”長孫倫超看着郗彥,“不知公子北上,可曾找到所需之物?”

郗彥道:“未曾。”

“如此,那麼有一物事要轉交給公子。”長孫倫超返身馬旁,自馬背上取下一個錦盒,送到郗彥面前。

錦盒頗爲沉重,郗彥打開,卻見裡面裝有一塊透明晶石,石頭裡,卻鑲嵌着一朵緋色妖嬈的花朵。

“雪魂花?”夭紹從馬車裡掀簾探出頭來,詫舌道,“這是女帝的珍寶,長孫將軍如何取出的?”

長孫倫超道:“自非我的功勞,是慕容先生問陛下討得的。”

“華伯父?”夭紹更是訝異,問道,“難道他和女帝和好如初了?”

“和好如初?”長孫倫超一聲冷笑,“此生絕無可能!”面對夭紹和郗彥疑惑的眼光,他也不再解釋,匆匆一抱拳,掠身上馬,落鞭離去。

郗彥目送他遠去,這才轉身上了馬車,夭紹接過錦盒,撫摸那塊晶石,迷惑不解:“華伯父此舉是何用意?這花分明已經死了,還有什麼用?”

郗彥不語,靜靜飲着茶,若有所思。

柔然南疆烽火連綿,郗彥一行往西南而走避開戰場,經過雲中城時略做停留。商之南困洛都,鮮卑諸事皆由賀蘭柬操心勞神,半月未見,他更是瘦骨如柴的病弱。郗彥開了方子讓他服用,又留下養身固元的藥丸,助他整理了鮮卑堆積的事務,三日後,纔再次踏上南歸的路程。離開時,鍾曄在獨孤王府挑了一名侍女隨身伺候夭紹,這樣一來,比起之前路途上的種種尷尬,如今卻是方便許多。

只是那侍女眼尖嘴快,見到夭紹隨身攜帶的宋玉笛不免問三問四,夭紹不堪其擾時,這才發覺將宋玉笛這般張揚攜帶並非好事,一日深夜找了卷絲緞,將玉笛層層包裹住,塞入行李箱的底處。本以爲如此那侍女便可消停,豈知不見了宋玉笛,侍女更是詐呼,成日追着夭紹詢問玉笛的下落。夭紹懶洋洋的,言語支吾不清。直到那侍女急得泫然欲泣,夭紹才無奈說了玉笛所在,那侍女找出仔細看了,見其無損,這才鬆了氣,強硬將宋玉笛又系在夭紹腰間。

“主公所賜之物,姑娘怎能隨處亂放?”侍女言詞錚錚,說得理所當然。

夭紹如今看到宋玉笛難免頭痛心痛,揉着額抱怨:“他可不是我的主公,我不過隨手撿到的,日後還要歸還他的。”

“姑娘胡說!”侍女爲夭紹梳髮的動作極是溫柔,可嘴裡的話語卻十分鋒利,辯駁道,“這是鮮卑的信物,主公怎麼可能會丟?姑娘又怎麼可能是隨手撿到的?必然是主公賜給姑娘的。”

眼看她的腦筋似乎是擰成一線的執拗,夭紹抿脣,無話可說。只是當侍女走後,她深夜躺在榻上,撫着玉笛卻又是一夜難以入睡的折磨。

自從入了北朝,穿翼、並二州,車馬至雍州時已是二月之末,春深時節,細柳成蔭,綠水東流,金色的陽光下鶯鳥飛唱,到處是花團錦簇,奇香撲鼻,雖則沿途風光旖旎,郗彥卻沒有心思停留欣賞,只吩咐鍾曄快馬兼程,及早趕至洛都。

“洛都出了事?”夭紹察覺他難得憂患的心緒,忍不住問道。

郗彥道:“我想盡早趕回邙山,或能陪師伯最後一程。”

夭紹吃驚:“竺深大師病了麼?”

“舊症了,”郗彥嘆了口氣,“還是不治之症。”

雖與竺深大師素昧平生,夭紹卻聽過他的太多傳聞,甚是佩服他的豁達灑脫、佛道從容,此刻聽了郗彥的話,心中不禁也是悵然。

這日過了安邑,諸人用過晚膳,也未曾休憩,深夜微雨,不停趕路。偃真與四位雲閣劍士在前方開道,琉璃燈籠照在雨霧之下,光線朦朧。前方山脈起伏,草木幽森,白馬寺的殿閣築在邙山之頂,依稀已可望見幾分輪廓。兩個時辰後,正是夜半時分,車馬終於到達邙山腳下。

“我能一起去麼?”夭紹猶豫了許久,在郗彥披了斗篷下車時,終於問出口。

郗彥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將斗篷解下系在她身上,揹負着她飄然上山。雲閣劍士在山下安置好車馬,原地等候,偃真鍾曄攜帶那名侍女,拎着幾人的行李,亦趕赴寺中。

雨夜靜寂,白馬寺鐘聲悠長,木魚的嗡嗡聲飄響在寧和的檀香中,令人聞之氣清神明。大殿裡燈燭高照,商之今夜禮佛罷,正捧着經書從殿中出來,望見雨霧下到來的二人,神容怔忡。

郗彥走到殿前廊下,微笑道:“尚。”

碎玉落冰般的嗓音流飛細雨下,依舊含着幾分少時熟悉的清冽動人,商之輕輕揚脣,亦是微笑:“比預料的時日提前了兩天。”他目光微轉,淡然掃過郗彥背上的人。夭紹低垂着眼眸,彷彿不曾看到他,亦彷彿不曾聽到他的聲音,只輕輕對郗彥道:“阿彥,放我下來吧。”

郗彥扶着她坐在殿閣外的欄杆上,商之望着夭紹虛軟無力的雙腿,心中驚痛難當,忙上前道:“你……”

“腿斷了,”夭紹擡起頭,脣邊雖是如同往昔的微笑,明眸卻依舊不看他,只望着郗彥,“你不必擔心,阿彥說能治好我。”

夜風沾了細雨的溼寒,吹得商之握着書卷的手指瞬間冰涼,他慢慢退後一步,對郗彥笑道:“僧舍我已請師兄們收拾好,現在就可住下。”

郗彥問道:“師伯身體如何?”

商之沉默片刻,才低聲道:“師父不肯讓我以內力助他療傷,怕……就是這兩日的事了。”

郗彥道:“我想去看看他。”

商之道:“明日吧,師父方纔睡下。你們奔波一路,也該累了,先休息一夜。我這邊也有幾件事要和你商議,不過不急,明早再與你詳說。”

郗彥看了眼神色倦累的夭紹,點點頭:“也好。”

商之招手喚來一個小沙彌,讓他領着諸人去僧舍。他自己則捧了經卷,白袍飄行夜雨下,也不顧撐傘,徑自去往藏經閣。身後依稀傳來夭紹和郗彥的說話聲,間或夾雜溫柔的笑意,商之步伐匆匆繞過殿牆,在菩提樹下駐足。腳下泥水溼濘,絆住他的腳步,平白生出無限踟躇。雨聲淅瀝,雨霧如紗,枝葉水滴綿長,不斷撲面,徹底溼了他的雙眸。冷冽的涼意絲絲浸透肺腑,彷彿比血仇下的隱忍更要噬咬心神,叫他渾身僵硬,惘然間不知去留。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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