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

細雨撲簌瓦檐,輕悠的鐘磬聲漸透深山,白馬寺當夜清靜如常。第二日一早,在北陵營當值的慕容子野聞訊趕上山來,按慣例先去藏經閣轉了一圈,卻不見商之人影,拖住一位掃地僧人問明瞭郗彥所歇的僧舍院落,興沖沖尋來,不料也沒見到郗彥,甚至連鍾曄和偃真亦都不知所蹤,空寂的院落中,嘉木披庭,花葯蔓長,隱約聽聞廊廡下傳來女子嬌柔的話語,走近一看,才見夭紹在侍女的攙扶下倚着牆壁正蹣跚而行。

“夭紹,許久不見。”慕容子野含笑躍上臺階,褪了溼漉漉的斗篷放在欄杆上,露出一襲耀眼的緋袍,神色間仍是風流不羈的模樣。

夭紹聞聲轉過頭來,身邊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靠着牆壁站穩。慕容子野這才注意到她滿額的大汗、虛軟的雙腿,不禁愣住:“你的腿怎麼受傷的?”

“和小時候一樣,不小心從山上摔下來了。”夭紹挪着身體坐上欄杆,揉着膝蓋輕聲苦笑。

“山上?”慕容子野若有所思,“難不成你們在燕然山真的遇到了雪崩?”

爲免引起他們不必要的擔心,雪崩一事郗彥曾叮囑鍾曄等人緘口勿提,途中與商之信函來往,也絕口不說燕然山發生的事,只道雪魂花未曾找到,中原事急,就此南歸。夭紹只以爲中原諸人皆不知緣由,此刻乍聽慕容子野如此問,倒是難免詫異:“你怎麼知道?”

慕容子野摸了摸下巴,笑容故作高深,言道:“我不僅知道燕然山入春之初易發雪崩,還知道那雪魂花並蒂而生,其中白花劇毒,紅花解毒,是不是?”

夭紹聞言更是驚訝,怔怔道:“這個我都不知道。”

慕容子野笑得愈發得意,這纔對她說了在藏經閣裡意外找到柔然古書的事,又道:“尚與我爲此事擔心了整整半月,直到那日接到塞外來信,說你們即將南歸,這才鬆了口氣。如今雖未找到雪魂花,但只要你們二人平安,就還有解毒的機會。”

“說得也是,”夭紹明顯是心不在焉的敷衍,對着雨簾想了許久,才道,“那些柔然古書,關於雪魂花還有什麼別的記載麼?”話語頓了頓,她補充道,“比如說,如何救活枯死的雪魂花?”

慕容子野凝神思了片刻,搖了搖頭:“那日只顧擔心雪崩的事了,書卷上其他的文字,我倒沒有注意。”

夭紹忙道:“那能不能帶我去藏經樓?我想再看看那些柔然古書。”

慕容子野笑道:“你認識柔然文字麼?”

夭紹還未說話,一旁的侍女已理所當然道:“小王爺不是認得麼,你翻譯給謝姑娘聽,不就好了。”

“是啊,”夭紹接過話,望着慕容子野,微笑道,“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慕容子野抵不住夭紹期盼的目光,糊里糊塗地便接了個平日難得一遇的枯燥差事。

待領着夭紹到了藏經閣,慕容子野翻書爬架地好不容易將那些柔然古書找齊,捧到夭紹面前,笑道:“便是這些了。”

他隨手撿起一卷,翻開瀏覽,目光上下橫掃,不過一刻,就放下換了另一卷。

眼見他看書速度如此之快,夭紹很是擔心有遺漏的地方,蹙眉道:“你仔細看看。”

“我很仔細了,”慕容子野無可奈何地一笑,“不過這些書雖難得,對於雪魂花的記述卻並不多,像方纔那一卷,根本提都沒提。”

夭紹抿了脣角,不再言語。慕容子野打量她的神色,問道:“你要找到救活雪魂花的方法,莫非你手裡有一朵枯死的雪魂花不成?”

“是,”夭紹一笑,“而且還是紅色的花朵。”

“果真?”慕容子野眸光驟亮,振作精神,愈發認真地看起書卷來。

樓外雨聲瀟瀟,樓裡竹簡脆響,在沉寂間經歷漫長的等待,夭紹最初的期盼終於在煎熬中慢慢轉成忐忑的不安。眼看慕容子野總算放下了最後一卷書簡,卻沉默着不出聲,站在一旁的侍女忍不住問道:“小王爺,究竟如何?”

慕容子野垂首好半天才擡起雙眸,望着夭紹滿是愧疚,低聲道:“夭紹,都看完了,沒有記述。”

“沒有?”夭紹懷着一心歡喜而來,不想卻再一次遭受了極度的失望,雙手輕輕握成拳,側首努力掩飾住落寞,淡淡一笑,“沒關係,我想總能尋到辦法的。”

“是會找到辦法的。”慕容子野望着窗外雨絲,恍恍惚惚道。

送走夭紹,慕容子野孤身回到藏經閣,對着滿案的書簡一陣煩惱,一個人在窗下連連嘆了好幾聲,才伸手拿起一卷書簡,匆匆下了樓衝入雨簾,大步流星朝山後走去。剛剛穿過千佛殿前的紫竹林,便聞寺中鐘磬猛然敲響,一時廊廡下袈裟飄飛,僧侶們步履匆忙,皆朝千佛殿趕來。

“出什麼事了?”慕容子野腳下一滯,隨手拽住與他擦肩而過的小僧人。

小僧人惶惑回首,合什道了佛,雙眸含着清淚,說道:“想必是師祖不行了,我們都要在佛殿裡唸經超度。”

“師祖?”慕容子野一個寒噤,“是竺深大師麼?”

“是,”小僧人道,“本來聽說師祖今日早上醒來時精神好了些的,還讓人傳了寺中的各位長老前去說話,卻不知此刻爲何又突然……”他哽咽着,難以言語。

慕容子野鬆了手將小僧人放開,冷風夾雨撲面,他心中一陣驚亂,暗自想到:竺深大師怎麼說也是當今陛下的皇叔,若真的殯天而逝,此事不得不通知朝廷。

思緒落定,他抽了腳步便轉身出寺,豈料下山未走幾步,便見山腳下駿馬飛馳,鐵甲數百,爲首的將軍白盔銀甲,正是謝澈領着宮中禁軍奔赴邙山。

看來宮中已得到消息了。慕容子野鬆了口氣,想着自己可以置身事外了,便回到殿檐下等着謝澈上山。

謝澈命數百禁軍皆守在山腳,隻身領着幾名親衛上山,入寺望見殿檐下臨風而站的慕容子野,不由皺眉:“還真是哪裡有事哪裡就見你,這個月不該你當值北陵營麼?”

慕容子野不理他的嘲諷,眼睜睜看着那些親衛將一副貴重的紫楠棺木暗暗落在廊廡陰影處,急急拉過謝澈道:“陛下是什麼意思?佛家得道高僧都是火化身軀的,怎麼你還帶了棺木來?”

“陛下也是無可奈何,是烏桓那般貴族鬧出的名堂,”謝澈不住嘆息,解釋道,“御醫前幾日來寺中請了大師脈搏,回稟陛下說就是這兩天的事,消息傳到朝中大臣的耳中,多數都念起竺深大師皇叔的身份,既憐憫他多年清苦,又尊敬他佛道高深,請陛下在大師殯天后將他按親王之禮葬於宗室陵墓。”

慕容子野冷笑道:“四十年前也是那般烏桓貴族逼着皇叔出家的,紅塵世外,本是從此兩清。如今他們又用世人的仁義道德來束縛大師的自由身,當真是還沒病死倒被他們氣死了。”

謝澈斜眼看他:“想來小王爺是有卓爾不凡的高見,不妨回去洛都朝廷,上稟陛下,看能不能力挽局勢。”

“謝澈!”慕容子野怒得目色灼火。

謝澈苦笑道:“我有什麼辦法,別逼我。”

慕容子野沉沉壓了一口氣,捏着手裡的竹簡思了半日,纔出聲道:“你還是去見見夭紹吧,她在景寧僧舍。”

“她在寺中?先前接到她的信,不是說還有兩日才能回洛都?”謝澈不及細想,轉身囑咐了親衛幾句,便疾步離開。

慕容子野將竹簡放入袖中,走過千佛殿,來到後山竺深大師的僧舍外。

寺中一些極少露面的長老此刻都聚集在僧舍前,一個個皆是神色凝重。慕容子野靜悄悄站在一側,但聞風聲雨聲不絕入耳,有這麼一瞬,他似乎覺得,這年春日的寒峭便如這陣風雨,將會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

約莫半個時辰後,忽聽僧舍裡有人高喚了聲:“師祖醒了!”僧舍外的諸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貼身侍奉竺深的小沙彌抹着眼淚含笑出來,對長老們喃喃道:“師祖又醒了。”

“佛祖庇佑。”清風吹過長老們鄂下的長鬚,脣間透出的嘆息宛若淨蓮吐蕊的空明清澈。細雨洗過他們雪白的僧袍,分明都是仙風緲緲的模樣,卻在這一刻的生死離別中心甘情願地體會着與世俗之人無差的折磨。

小沙彌又道:“師祖說,先前一些事都和諸位長老交待得差不多了,請長老們先行去千佛殿歇息,不必再在此等候。”

“是。”長老們對視了幾眼,不禁搖了搖頭,轉身飄然行去。

諸人散盡,唯有慕容子野站在廊下兀自不動。小沙彌素日對他也是恭恭敬敬的,可是今日實在覺得此人的一襲緋袍太過礙眼,正要上前驅逐,卻聽身後門扇微微一響,轉過頭,只見郗彥面容疲憊地自僧舍裡出來。

“瀾辰師叔。”小沙彌忙迎上前。

郗彥微笑叮嚀道:“你師祖對你尚師叔有話交待,這段時間不要讓人靠近僧舍。”

“知道。”

郗彥看了慕容子野一眼,兩人一言未發,聯袂朝廊廡深處走去。

“方纔竺深大師醒了是……”

“師伯已接連幾日神智昏聵、身體虛乏,今日早晨忽起精神不過迴光返照,支撐了半日已是燈燭將盡,尚和我費盡了心力,不過也只能再維繫盞茶的時刻。”

慕容子野長嘆了一聲,道:“朝廷裡也得知了消息,謝澈帶來了禁軍和棺木,奉旨等大師……圓寂之後,請聖體回洛都,按親王之禮操辦後事。”

郗彥聞言腳步一頓,望着廊外春風綿雨,靜默了長久。

僧舍裡,商之捧着蔘湯坐到榻側,盛出一勺想喂入竺深口中,不料竺深卻搖着頭嘆息:“不必折騰了,爲師還剩下的這縷氣息,其實已是此生多餘的了,不過如此,恰能拋棄了前世的身份牽絆,與你說最後幾句話。”

商之只得放下蔘湯,輕聲道:“師父請說,弟子聽着。”

竺深在他的扶持下慢慢坐起身,盤膝直腰,仍是平日靜坐的姿態,望着商之一會,才道:“在你心中,爲師是怎樣的人?”

商之微微一怔,答道:“師父於佛法義理精深,於佛道悲憫爲懷,於弟子而言,是再豁達寬容不過的長輩。”

“世人只道我遁入佛門,萬念皆空,卻不知我心中從未忘記過自己一生所受的辛酸孤苦,也從無法忘懷自己雙手所造的血腥罪孽。”竺深神容安詳,回首往事之間,言詞中不存一絲怨對惱恨、亦不存一絲的惆悵自責,平平靜靜道來,卻聽得商之有些驚疑難定。

“血腥罪孽?”

竺深緩緩透了口氣,道:“尚兒,你可記得九年前你父親與東朝郗嶠之對峙怒江,整整一月按兵不動,因此才被朝廷忌諱有加?”

“是。”

“又可知當年朝廷一日十發金令促戰,你父親卻依舊不爲所動,從此才讓朝廷裡有心之人落下了切實的把柄?”

“什麼把柄?”商之滿目戾氣,冷笑道,“當年正值盛夏,怒江水汛滔天,怎能戰得?十四年前安風津一戰的血流彌江,前車之鑑,父親如何能在那時出軍渡江南下?所謂不戰通敵之罪,不過是姚融之輩存心誣衊陷害之詞。”

“姚融?”竺深卻笑了笑,搖頭道,“你怪錯人了,他雖與九年前的血案逃不開干係,卻非主使之人。”

商之皺眉:“師父說什麼?”

竺深嘆息道:“當年勢必要除獨孤氏、弱鮮卑的人,不是姚融,不是裴行,而是另有其人。而當年前去軍營說服你父親孤身領着親兵返回洛都、卻在崤山道被禁軍捉拿的人,也不關姚融和裴行的事,卻是爲師所爲。”

商之聞言色變,怔怔望着竺深:“師父不要胡說。”

“人已將盡,何須胡說?”竺深提起精神,右手捏起一粒胸前的佛珠,彈指射出,撲滅了三丈外的燭火。

商之望着他指間的捻花招式,倒吸一口涼氣,跌跌撞撞自榻前起身,面容剎那青白。

竺深道:“那日我去營帳時,戴着斗篷,蒙着面巾,無人得知真容。當時帥帳裡賀蘭柬正與你父親議事,我冒然闖入,賀蘭以爲是刺客,非與我動手,卻被我失手彈了一粒佛珠入他骨髓,從此身體病弱,再不曾康復。此事他必然與你說過,是不是?”

商之望着竺深,眸底暗潮瘋狂涌動,卻又咬緊着牙關,不發一言。

“無論紅塵世外,你父親都是我的知已,那夜我的到訪雖突兀,他卻依然聽從了我的勸說,孤身帶着二十名侍衛,回洛都覆命,想要親自解釋怒江戰事,不料……”

“夠了!”商之厲聲道,“你既然瞞了我九年,又何必在今日說出來?”他愴然一笑,盯着竺深滿是無助:“我的救命恩人,我的授業師父,卻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如今得知了,又該怎麼辦?”

竺深嘆了口氣:“我並未想過害你父親,我也不知道會害了你父親。當日姚融攜帶先帝的旨意過來找我,我不得不接旨,下山去找你父親。我那時心中想的,的的確確是希望你父親回朝稟述戰事後,從此烏桓貴族和鮮卑貴族能握手言好。只可惜……出家在外之人,仍是不懂朝堂裡的風風浪浪、蠅營苟且。你父親當日與其說是聽信了我的勸說,不如說是先帝的旨意所迫。當日他若不回朝,便是真正的謀反叛逆。”

商之愈聽愈茫然,不禁怒道:“究竟是什麼旨意?”

“當時陛下幼年繼位,懵懂無知,輔臣以慕容華爲首,依靠的後戚勢力更是獨孤氏和鮮卑一族,而鮮卑素來爲烏桓貴族和司馬皇室的忌憚,甚至在開國之初,祖先便立下血書供奉宗廟,提醒後任君王和所有司馬氏子孫提防着鮮卑的力量,尤其是身爲鮮卑之主的獨孤一族。如此情況下,你以爲先帝會留下什麼密旨?”

商之面色煞白,腦中一片混亂:“那你方纔說的勢必除我獨孤的人……”

“是先帝,”竺深輕聲道,“尚兒,爲師還想再提醒你……”話語猛然一頓,他的的氣息漸漸虛弱,望着商之的眸光也慢慢散亂無神。

商之抿緊了脣,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運起內力牢牢護住他的心脈。

竺深終於再度恢復精神,微笑道:“你終究是心善的,但凡對你有過恩義的人從來不肯放下,這卻是爲師最擔心的一點。”

商之寒着臉不吭一聲,竺深慢慢道:“九年前的禍亂,說到底,其實是帝權和士族勢力相爭所致。先帝爲了保存司馬氏的權力和威嚴,所以借力打力,讓姚融和裴行滅了獨孤氏。當年我也曾想不明白,先帝既然對鮮卑如此深惡痛絕,爲何又讓司馬豫繼位?直到如今你們鮮卑一族護着司馬豫與姚融爭權,我才依稀明白過來,治國恰如端一碗水,稍有不平,水則溢漏。九年前,對於帝權的最大威脅是獨孤氏,如今,對於帝權的最大威脅卻是姚氏,還有那幫恃寵生嬌、奢靡淫逸的烏桓貴族。司馬豫想要藉此立威,從此登峰造極,俯瞰天下。可是尚,你如今輔助司馬豫奪權,獨孤與鮮卑再度復興……豈知世間有九年前,怎會沒有九年後?而你比之你父親當年更是光芒畢露,天下人都知商之君武有雄才大略之心,文有務實治國之才,難免不會是帝權的下一個心腹之患。”

商之從不知竺深已爲自己想得如此長遠,一時怔忡,低聲道:“師父……”

“如今諸事說罷,爲師也可放心去了,你……切記審時度勢,萬萬小心。”竺深微笑,忽地狠狠推開商之,手指扼腕自斷了經脈,雙目閉闔。

商之跪倒在榻前,伏地良久不能起身。

周遭靜得異常,似乎可聞佛像前燈燭輕輕燃燒的聲響,空氣中有什麼正在緩緩消散,讓人朦朧覺得,那便是生命遺逝的悄然。

小沙彌在外等了許久,不見僧舍裡傳出任何動靜,一時心中擔憂將門推開一絲細縫,遲疑地探入頭張望,怔了好一會,驀然一聲大叫:“師祖!”

僧舍外廊廡上停歇的飛鳥被他的驚叫嚇得拍翅亂飛,寺中上下有那麼一剎那陷入無聲無息的死寂,而後在小沙彌流淚三遍哀呼“師祖去了――”之後,誦經聲悠然自千佛殿瀰漫而出。

謝澈領着人來僧舍請竺深大師的法身,望着侍立一旁、神容淡靜不辨喜怒的商之,上前輕聲道:“陛下讓我迎皇叔回宮。”

商之伸出手將一竄佛珠戴上竺深的手腕,靜靜道:“即便要在師父身後再納他入宗室,也得在寺中停柩三日。”

謝澈滿是爲難道:“這個……”

“你只管告訴陛下,是我的意思。”商之道完,對着竺深叩首三拜,未看一眼謝澈,便轉身出了門。

“將軍,如今怎麼辦?”謝澈身後捧着龍紋王袍的侍衛惶惶地問。

謝澈揉着額一籌莫展,門外卻有人道:“你不必擔心,我回宮去和陛下說。”

話音由清晰到慢慢模糊,待謝澈轉過頭去看,卻只望見緋紅衣袍掠飛遠去的身影。

是日滿寺皆籠罩在沉重的經聲中,冷風拂飛細雨,溼綿綿落了一日,傍晚時分,才見雨散空霽。

酉時過後,宮中終於有旨意傳來,追賜了竺深大師出家之前的王爵封號,讓靈柩留寺三日,三日後,諸臣來山上迎柩回朝。

鍾曄和偃真去了洛都雲閣辦事一整天,日暮回寺,正遇到傳旨的官員,再看寺中僧人悲傷的面容,想到竺深大師必然是殯逝了,一時也是黯然。

回到景寧僧舍,只見郗彥坐在庭中樹蔭下的石桌旁,慢慢翻着一卷書簡。夭紹坐在一邊靜靜陪着,卻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眺望天宇,不知在想什麼。

鍾曄二人向郗彥稟了今日在雲閣見到的南北商旅,又說了針對當前商市一些未雨綢繆的瑣事。郗彥合起書一一聽了,將偃真遞來的文書俱批覆下去,也未多說什麼。鍾曄二人留下了雲閣裡往來的諜報,便默默走開。

天色已是昏瞑,樹蔭落得一地暗影。侍女過來在園中掛起兩盞燈籠,四周的光線才慢慢明亮起來。郗彥拿起諜報還未閱覽,便見謝澈大步走來僧舍,在石桌旁坐下,疲憊地嘆了口氣。

夭紹蹙眉道:“大哥是怎麼了?”

謝澈沒好氣道:“還不是因爲那個獨孤尚。”

郗彥和夭紹對視一眼,皆是疑惑。

謝澈道:“北朝皇帝的使臣仍在寺中,執了一卷旨意說非要見到國卿大人親自交與他,我的禁軍在寺中裡裡外外尋找,偏偏找不到他的蹤影。一個人憑空不見,不知哪裡去了。虧今天還是他師父剛死之日,也不知留下守夜!”

郗彥想了想,說道:“尚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可能師伯臨終前對他說了什麼,他需要一個人靜下心來好好想想罷了。”

夭紹亦道:“着急的應該是那個使臣,大哥又何必這麼在意。”

謝澈噎了半晌,無奈道:“我也是擔心尚,他已是整個下午都不知所蹤了。”

一時三人又不言語,夭紹望着漸暗的天際,目光微微沉落下去。

入夜將寢時,夭紹坐在窗旁,任侍女一遍遍魂不守舍地梳着自己的發。

雨後的夜空瀟澈無雲,這日的孤月似乎比往日更爲皎白,夭紹盯着冷月看了許久,只覺心緒愈發不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們的主公……他們找到了麼?”

“還沒。”侍女幽幽嘆息一聲。

夭紹抿脣默然,撫摸着手裡的宋玉笛,對侍女道:“夜深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

門扇輕輕關閉,侍女的腳步聲在外遠去後,夭紹執了玉笛靠近脣邊,輕輕吹奏出了第一個音節。笛聲剛起,夭紹的氣息卻又猛然一停,咬着脣慢慢垂下手腕。

低頭思了不知多久,一抹孤影悄然投照眼前,夭紹一驚擡眸,望見窗外來人更是愕然,顫聲道:“你……”

他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廣袖飄然伸出,從無這般霸道任性地緊緊攬過她,提氣踏過蔥蘢樹冠,出了僧舍,直往後山而去。

昔日的深淵斷崖,如今風聲依舊,夜色依舊。

他扶着她在崖邊的石上坐穩,將她的手握在手中,坐在她身邊,慢慢闔上了眼眸。

夭紹望着他緊握自己的手發了半天的呆,才擡起頭地去看他的面容。時別長久,昨夜更壓抑着怨怒不願看他一眼,此時她才知道,他竟已清瘦至此,膚色更是蒼白得嚇人,透不出一絲的血色,眉眼間除了疲憊,便是無盡的倦意。即便那日在歧原山見到他剛剛偷襲敵人軍營回來,帶着一身的殺戮鮮血,帶着滿眸的冷酷無情,卻也不比眼前這般虛弱乏力、心灰意冷的模樣叫她心駭。

“尚――”

她脣邊才吐出一個字,他卻毫不猶豫地伸手掩住她的口,睜開眼望着她。

“夭紹,不要說離開,我只想你坐在身邊,靜靜陪着我一夜就好。”

他的聲音是如此地無力而又迷茫,那雙素來不可一世的鳳眸此刻更是滿滿的苦痛和彷惶。夭紹心底一軟,無法拒絕,只得輕輕點了點頭。

商之放開手,望着她握着的宋玉笛,輕聲道:“我想聽你吹笛。”

“好。”夭紹也再無先前的顧忌,將玉笛橫在脣邊,柔柔吐氣而出。

輕悠溫柔的笛聲環繞身側,商之的神色在熟悉的音律中恢復了一貫的平靜,擡頭望着當頭月色,任崖頂冷風透體而入,漸漸沉浸於深思當中,將一日紊亂如麻的心緒慢慢撫平。

夭紹吹了不知多久的笛,累極時停下來,只見商之目色深沉、面容冷清,知他正凝神想着心事,於是也不打擾,默默坐在一旁。

夜至深濃,睏倦上來,她忍不住閉眸養神,豈知就此睡去。夢中似乎沒什麼高興不高興的,待清醒時,也就不覺得有什麼留戀或者遺憾。直直睜了眼,卻發現自己依在商之懷中,那寬大的僧袍罩滿周身,手更被他握在掌心,暖流源源行於體內。

東方朝霞剛起,光色正盛,山下的白馬寺被照出一派神光壯麗,再不是昨日的頹靡消沉。

夭紹擡起頭望着商之,卻見他依然如昨夜一般望着天邊雲彩若有所思,只是在嫣然的霞暉下,那張雪白的面龐依然是有些不堪承受的脆弱。

“能不能告訴我,你想了一夜,究竟在想些什麼?”夭紹坐直身體,捋了捋微亂的髮絲。

商之目光沉落下來,靜靜道:“復仇。”

夭紹迷惑地看着他,商之低聲道:“師父臨終前告訴我,我真正的仇人,原來不是姚融,不是裴行,而是司馬皇室。我這九年的苦心籌謀,自以爲步步爲營,卻不料只是實現先帝和陛下野心的棋子,走到如今的局勢,西北若戰,又將是一場陷鮮卑於水深火熱的連綿烽火。爲了家仇,爲了鮮卑復興,我冷心絕情,不惜天下蒼生生靈塗炭,甚至……不惜利用你,可是到頭來,卻又能得到什麼?實現什麼?即便是滅了姚氏,殺了裴行,司馬皇室依舊高高在上,鮮卑臣服於下,有朝一日,說不定仍會在帝王的猜忌之下再度淪亡。那我的這一生,其實又有什麼意義。”

他一字字淡然道來,聽不出一絲的波瀾,夭紹聞言卻極是震驚,努力平穩心潮,輕輕道:“那你如今想怎麼做?”

“我不知道,”商之低聲道,“十四歲的時候死裡逃生,面對流亡落魄的族人,我不得不承擔起他們的期盼,從此之後,似乎報仇、復興便成了我一生的所求。被數萬人這樣景仰供奉着,他們以爲我無所不能,我便是無所不能,他們以爲我無痛無傷,我便是無痛無傷。可是夭紹,其實我心中卻常常茫然。鮮卑在九年前受了禍難所以人人想要報仇復興,那麼這世上其他的人呢?”

他話語略頓,慢慢道:“裴氏當年被東朝誅殺滿門,來了北朝後又逢安風津的慘敗,在他們心中,對於郗氏、獨孤氏難道沒有憤怒、沒有仇恨麼?姚融素爲烏桓貴族的領袖,受了先帝的密旨滅獨孤一族,即便他心中另有私心,可誰又能說他是個不忠的人?就是如今,他利用我爲藉口阻止司馬豫改制革新,卻也是爲了保護所有烏桓老貴族的利益,誰又能說他是個不義之人?而司馬氏爲了皇權制衡諸臣之間,縱是一家淪亡,卻也是爲了天下大平,在他們的意念當中,怕也不會認爲自己是錯的。我們所有的人都堅持着自己的利益,小心翼翼保護着自己的族人,紛爭如此而起,血光殺戮由此而起,那些被牽連其中的無辜百姓,他們又該去恨誰?又該去怨誰?他們的仇,又該怎麼報?”

夭紹在他的話下久久沉默,直到旭日出雲,耀得兩人眼前金暉閃閃,她才啓脣柔聲道:“阿公曾經說,這世上有人的地方便會有是非,有是非的地方難免也會有紛爭,有了紛爭,就有利益逐鹿、血光四濺,從此怨恨橫生、冤冤相報。這事自古而來,所以人與人之間纔會有親疏之別,遠近之分。你既是鮮卑的主公,生來承受這樣的擔當,不可逃避,不可心軟,也無須愧疚憐憫,因爲這天下的風浪,並非因你一人而起,也非因你一人可平息。可你卻要站在鮮卑主公的位子,保護你的族人、還有你親近的人,沒有對錯可分,也沒有後路可退。”

商之轉過頭望着她,夭紹微微笑道:“你之前不也已經這麼做了麼?而且還做得那樣地狠心絕情,異常出色。如今即便是你想要立地成佛,放下屠刀,怕是因你手下喪命的人也會化成厲鬼糾纏着你,讓你一生一世不得清靜。何況,若非你是天下聞名的商之君,若非是鮮卑的主公,若非有着這些牽牽絆絆、利益分途,那麼那些先前因你而不平不白受了痛苦和委屈的人,怕是更難嚥下心中的氣。”

商之怔然,夭紹眨眨眼,嫣然笑道:“那些受了委屈的人,當然也有我。”

她句句婉轉,言詞溫和,再不見先前的怨恨。商之心中的迷霧因她的話也似一縷一縷消散,唯剩下一片空淨澄澈,一時忍不住輕笑道:“這麼說,你是原諒我了?”

夭紹坦然道:“其實從不曾恨過你,只是氣過、惱過,又不見你來道歉,想不到該如何給自己找個臺階下罷了。”

商之看着她,微笑無聲。

夭紹避開他的視線,望着紅日,揉了揉眼睛,臉上露出一絲疲色。

“下山去吧。”商之道。

夭紹不放心,問道:“你心裡真的想明白了?”

商之站起身,俯視着萬里如畫的江山,輕輕一笑:“你費盡心機說了這麼多,我怎能想不明白。”

縱是日照朗朗,商之抱着夭紹下山,白衣迅若飛鴻,依舊是神鬼難察地入了景寧僧舍。

懸崖邊共渡一夜清風明月,他心底存着沉痛的抉擇,她心中亦是艱難地徘徊。兩人默默無聲之時,彼此的隔閡依然深刻。直到今日晨間,兩人才似忘記了塵世間所有的煩擾,笑談之間解開了萬千愁思。

但此刻回到僧舍,於滿庭吹來的幽風下,夭紹卻又漸漸恍悟過來,見商之轉身欲走,忙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的……笛子。”她將宋玉笛遞到他面前,日光透窗而入,將她的笑容照出幾分模糊難辯。

商之望着宋玉笛許久,終於伸手接過。暖玉觸碰肌膚,久違的溫潤如今卻生生盪出萬縷寒意,從指尖蔓延全身,處處是疼。

事已至此,他也無話可說,一言不發轉過身,衣袂掠過窗扇,瞬間無影。

夭紹躺在榻上,望着從此再無宋玉笛枕側,心中不免有處地方空空蕩蕩起來。

一夜勞頓,即便是山上小憩了一會,她還是疲累非常,閉了眼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人悄然打開。夭紹似感覺到什麼,迷迷糊糊睜開眼,只望見熙日下那襲淡青衣袍流飛似雲,分明是可望而又不可及地縹緲,可她看着他,心中卻慢慢有了一抹溫暖和安定。

“阿彥,我是不是睡過頭了?”她揉着眼睛坐起身。

郗彥緩緩走到榻側,望着她的目光有些不可捉摸的恍惚。

夭紹問道:“我們什麼時候回東朝?我離開鄴都太久啦,想阿公和婆婆了。”

郗彥沉默一會,才道:“等子野大婚後,我們便回去。”

“他什麼時候大婚?”

“半個月後,”郗彥看了眼她的雙腿,說道,“何況你的腿也不能總是隨着我這樣地來回奔波,靜養一段時日比較好。”

夭紹笑道:“只是因爲我的腿麼?”

郗彥微微一笑,坐在榻側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收攏了雙臂,沒有答話。

“……二月癸巳,英帝着御史臺平反九年前獨孤逆案。獨孤之子獨孤尚入朝任職,管拜中書令,世襲雲中王爵。

三月甲寅,丞相裴行再度上諫修令三十章,大改朝制。三月辛卯,姚融兵馬出西郡,鮮卑鐵騎攔於攏右,翼、並二州兵馬陳於河西,大戰一觸既發。”

――《北紀二十九英皇帝豫徵二年》

作者有話要說:

序章.風起誰道非舊識歲已晏,空華予挾劍絕倫長袖善舞(上)摴蒱之戲求劍試心,求策試誠第二章.逃亡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長袖善舞(下)玉笛流音飛怒江夜曲問故人懷瑾握瑜,豈能獨善何以解憂行禮重重,探路重重篇外.胡騎長歌多事之秋夜宴三變,君心難測篇外.胡騎長歌鏖戰曲外山河歲已晏,空華予正文開始更新:)孤月獨照英魂(上)孤月獨照英魂(上)挾劍絕倫男兒事長征送別秋風塵染漫西州莫測年少事孤月獨照英魂(下)數風波孤月獨照英魂(上)多事之秋長袖善舞(下)北上雲中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將至謀兵歸計恐遲暮篇外.胡騎長歌血蒼玉長別離夜宴三變,君心難測空山猶在,暗換年華空山猶在,暗換年華天命難參將初成絕地逢生夜宴三變,君心難測風雨無常數風波篇外.胡騎長歌血濺華月寒夜思進退長袖善舞(下)仁智得符送別長袖善舞(上)百花宴長袖善舞(上)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前塵難散,往事難盡百花宴曲外山河月華沉香不速之行玉笛流音飛怒江懷瑾握瑜,豈能獨善挾劍絕倫篇外.胡騎長歌數風波歲已晏,空華予長袖善舞(下)玉笛流音飛怒江鏖戰進退皆真心寒夜思進退費心苦籌謀多事之秋長袖善舞(下)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曲外山河何以解憂誰道非舊識血蒼玉驚馬獻策月出曲流音月出曲流音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篇外.胡騎長歌縱橫之局雲箎易成,孤心難斷不速之行驚馬獻策歸計恐遲暮長袖善舞(下)鏖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