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笛流音飛怒江

翌日巳時,潮緩浪輕,數百官船自穎上渡江而出,聲勢鼎盛。明妤乘坐的舟名翔螭,朝廷爲公主北嫁特製而成,翔螭舟位於諸船中央,金粉玉綴,雕鏤綺麗,窮極奢華。只是新舟不免漆木味重,又因公主提前行程而燃了諸多香料怯味,艙內香氣馥郁濃烈,讓極少乘舟的夭紹大感頭暈目眩,走出艙外獨自上了翔璃舟的頂層閣樓,憑欄而立,在迎面而至的江風下舒緩氣息。

此刻船已行到江面寬闊處,放眼望去,正見滿江流帆如雲,錦旗映天,萬里無垠盡是江浪濤卷。而浩淼水天之外,那些連綿高聳的巍峨青山如今僅成淡淡如煙的黛色,旭日當空,偶爾有飛鴻翩然掠過,緲緲似紗。

夭紹自幼深處在東朝的青山秀水間,何曾感受過這般乘風破浪的磅礴恢弘,一時感慨連連,倒忘記了先前暈舟的不適。

江上的風遠寒於岸邊,冷凝似飛霜飄雪,時間一久,她撫在欄杆上的手指便被凍僵,正要轉身回艙閣取裘衣時,身後竟突然一暖。她吃驚低頭,卻見身上披了件金絲踞紋的黑綾裘氅,回眸看清來人,訝異之餘忍不住淺淺揚了脣角,欠身道:“商之君,許久不見。”

確實是許久不見。這一路雖說同行,她常伴着明妤在車輿裡,商之亦不知爲何很少露面,兩人相見僅有一兩次,那也是在不能私下說話的莊嚴場合,此刻能在這裡遇上,對二人而言,倒是難得的意外。

商之見她雙頰已被江風吹得發紅,輕聲道:“郡主既如此怕冷,怎麼不在艙中陪着公主?”

“阿姐已休息了,不讓人打擾,”夭紹微笑,解釋道,“其實我也並不是很怕冷,江左楓葉飛紅,尚是深秋,只是沒有想到江上卻寒似隆冬。”

商之遙望江北,道:“此去過江,到了北朝,中原地帶怕早已是初冬了。”他轉過身走近欄杆,寒風緩緩牽起他的衣袍,流袂似雲,身影極爲清絕,只是那一襲黑絲綾衣如此單薄,夭紹在旁望着也不禁替他覺得冷,脫下身上的黑氅,便要披去他的身上。

“我不冷。”商之止住她的動作。

“不冷?”夭紹蹙眉,顯然是覺得不可思議。

商之將裘氅罩回她的肩上,淡淡道:“我從小在冰雪之地長大,並不怕冷。”

冰雪之地?夭紹在他的話語下若有所思。他爲她繫着斗篷時,衣袖柔柔拂過她的下顎,隱約一縷冷香幽然散發――似曾相識的熟悉――夭紹不由有些怔忡,擡頭時望見那雙鳳眸正近在眼前,如此漂亮,卻又如此冰涼,看得她心跳猛地一慌,忙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

商之手臂垂落,負在身後,依舊靜靜望着舟外江色。

夭紹不知爲何有些侷促,咬着脣一直沉默,豈料她不說話,商之竟也再無開口說話的意思。長久的寂靜下,氣氛愈見尷尬,夭紹目光胡亂四飄,不經意望見商之系在腰側的玉笛,頓時被吸引住。那玉笛玉翠碧澄,光澤瑩潤,尾端繫着的湖水色絲綃透着一縷褪色的鵝黃,卻不顯陳舊,反而格外漂亮。

“好精緻的笛子,”夭紹感慨,“你上次湖邊吹曲時就用的此笛?”

“是。”商之取下玉笛,遞至她面前。

夭紹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他也是這般將月出琴送到自己的面前,怔了一瞬,又退後一步。商之莫名地看着她,夭紹眨眼,笑道:“不許再送。”

商之記起了前事,不由也是輕笑:“好,那就不送。”

夭紹接過玉笛,那笛身映在她雪白的掌中,愈見青翠盎然,宛有水意流動。尾端垂蕩的絲綃不斷晃悠,夭紹觸之,竟是如冰的寒澈。她靈思一閃,指尖細細流連在玉笛中間箔着的金環處,詫異道:“這莫非是傳說中戰國時的王者樂器,宋玉笛?”

“郡主眼光不差。”

得遇千古難逢的樂器夭紹自是心起愛慕,珍重萬千地捧着玉笛,詢問商之:“我可以吹嗎?”

商之微笑:“當然。”

夭紹捲袖拂過宋玉笛,將笛孔靠近脣邊,輕輕吐氣。氣出翠玉,流音飛旋如明珠染月,青雲攜風。夭紹未想這笛聲竟如此悅耳動人,一時興起,執笛面朝大江,再次起調。

明潤的笛聲絢爛而出,音色歡快飛揚,好似在清溪飛柳下,百花悉悉綻放,鶯鳥盈盈而唱,笛聲迴轉江面,與金色的陽光、白色的江浪騰飛而舞,白鷺停歇,大雁癡留,橫刮江面的北風彷彿也在一時止歇,於靜靜的等待中期盼那最後一剎那的璀璨華色。

商之聽着入耳的樂曲,目光慢慢冷如冰封。

夭紹一曲吹罷,甚覺盡興,揚眉笑道:“我吹得好聽麼?”

商之側過身,沒有答話。

夭紹也不以爲意,用衣袖仔細擦淨了玉笛,還至商之面前:“你的笛聲我聽過,我知道自己吹得不及你。”

商之將玉笛插入腰間玉帶,依然一言不發。

他突然是這樣的冷漠,夭紹難免茫然。眼前的男子冷若冰山,不禁讓她無比懷念起鄴都城外江邊遇到的那個毓尚來,那時的他溫文爾雅,似美玉一般的氣度翩翩,如何像眼前這人,總是這般地冷若冰霜,叫人手足無措。她輕輕嘆息一聲,脫下裘氅遞入他手中,轉身道:“我走了。”

“明日過了江便入軒轅山脈,晚上會營宿山林中。”商之突然開口,聲音異常清冷,似比江風還要寒上三分。

夭紹腳步一滯,道:“我已聽說了行程,那又如何?”

商之道:“晚上敢溜出營帳麼?”

夭紹微笑:“爲何不敢?不過要在天亮前回來。”

她步履輕快地下了閣樓,回到艙中正廳時,蕭少卿正和沐奇坐在窗旁悠然對弈,舜華坐在書案後,聚精會神地看着一卷書簡。廳中靜悄悄地,唯有棋子落盤的叮噹聲,夭紹不欲打擾舜華,亦不想去觀摩那二人的棋局,一個人坐到角落,靜靜煮茶。

“方纔可是郡主吹笛?”沐奇在等候蕭少卿落子的空隙,心思稍從縱橫莫測的棋局上分了一些,對夭紹笑道,“那曲子極好聽,似乎是郡主小時候常吹的。”

“三叔竟記得?”夭紹微笑。

“我看未必是曲子好,也未必是吹笛的人技藝了得,”蕭少卿話語淡涼,笑道,“而是那支宋玉笛音色無雙,不嚳被古人稱爲王樂天下。”

夭紹冷哼,不輕不重笑了聲:“不簡單,你竟能聽出是宋玉笛。”

蕭少卿將指間黑子擲入棋局,慢慢道:“別忘記我和商之君也曾相處過一段日子,自是耳熟能知。”

沐奇聞言訝異:“原來小王爺與北朝國卿竟是舊識之交?”

“算是,”蕭少卿聲色不動,這才斜眸瞥了眼神色緊張的夭紹,輕敲着棋盤轉移開沐奇的注意力,“三叔,該你下了。”

“是。”沐奇捏起白子,對着棋局不住沉吟。

方纔險些說漏嘴,夭紹自然瞪着蕭少卿,眸間滿是嗔責之意。蕭少卿不慌不忙攏了攏衣襟,懶懶靠向艙壁,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按在脣上,對夭紹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夭紹蹙眉,恨恨掉開目光,將暖爐中煮沸的茶湯盛出一盞,遞給舜華。

艙中諸味混雜,窗扇大開透氣,只是江風灌入,極是寒冷,舜華捧着書卷的雙手也未免被凍得發涼,此刻捧着滾燙的茶盞,才覺稍稍有了絲暖意,思量道:“此去渡江到北朝後,怕該換上裘衣了。”

“是啊,聽說中原地帶已入了初冬。姑姑,隨駕將士們的冬衣怕是在明日抵岸之前便要發下去。”夭紹隨口答話,又給蕭少卿和沐奇各送去一盞茶湯,回身坐到舜華身邊,看了看她方纔讀的書,不由興致勃勃:“北朝重臣的名冊。姑姑,我可以看看麼?”

舜華笑道:“你對哪位北朝重臣感興趣?”

想必方纔自己和蕭少卿的小動作全然被她看在了眼中,夭紹只當聽不出其中揶揄之意,徑自取過書簡,垂眸細覽。

“丞相裴行,太傅姚融,大司馬慕容虔,尚書令苻景略,當先這幾人便是北朝如今皇帝的四位輔臣?”

舜華頷首:“正是。”

夭紹對着書簡思慮:“聽說那裴行可是裴太后的親兄長。”

“不錯,”舜華注視着她微笑,“你覺出什麼問題?”

“姑姑授夭紹學業時,曾講北朝受先朝因外戚擅權之禍亡國的教訓,定下祖制,新皇登基時,若生母尚在人間,爲免母壯子幼之虞,皇帝生母必隨先帝陪葬。司馬皇族這麼做本是要防止外戚掌權,如今的裴太后雖非北朝皇帝的親生母親,卻仍有太后之尊,爲何司馬宗室還會挑裴行爲首輔之臣?如此一來,裴氏一族身爲外戚,在北朝不是可隻手遮天?”

舜華讚許點頭:“郡主如今也有自己的見解了。”

夭紹合起書簡道:“我其實對聞喜裴氏一族向來好奇,在十五年前未曾叛變時,裴氏便是東朝權重一時的大族,如今身爲逃降之臣,在北朝竟是照樣的如日中天,讓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確實如此,”舜華望着窗外茫茫江色,有些出神,“聞喜裴氏能人輩出,猶其是如今北朝的這位丞相裴行,心思之縝密,謀智之深刻,天下鮮有人能及。”

“卻不知是何等的心思和謀智,能讓北朝一貫水火不容的帝權和外戚之權如此平衡?姑姑不妨從十五年的事說起,我也想知道,此番北嫁之後,將要面對的北朝朝臣們都是怎樣的人物。”明妤幽涼的聲音忽然傳來,艙中諸人一驚回頭,這才瞧見她不知何時已站在屏風之側。

“阿姐。”夭紹和蕭少卿同時起身。

沐奇是外臣家僕,不敢衝撞公主玉顏,施了一禮,便悄然退出廳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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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妤洗淨了妝容,一襲絳色絲袍將她的臉色襯得愈發疲憊蒼白,纖瘦的身軀倚在屏風上,不堪風吹的柔弱。夭紹忙扶着她躺去軟榻上,蕭少卿關了窗扇,輕聲道:“阿姐怎麼不再睡會?頭還暈麼?”

“好多了。”

夭紹坐在榻側,愧疚不已:“阿姐該不會是被我方纔的笛聲吵到了?”

“與你無關,”明妤勉強笑了笑,轉眸望着舜華,“姑姑,請說罷。”

“既是公主問起,我自當如實相稟,”舜華話語溫和,一絲不亂道,“十五年前東朝諸族之間形勢複雜,裴氏那次北逃,說全然是因爲叛心倒也是冤枉,這中間自是有不少利害衝突逼迫的。北上之後,裴氏本也不受北朝以烏桓胡族爲首的貴族待見,直到當時的裴氏族長裴道熙將女兒裴媛君送入了宮中爲妃,得到了北朝皇帝的喜愛,這纔有了些轉變。十二年前,北朝先帝去逝時,遺旨裴媛君爲太后,因此當時首輔大臣並非裴行。當時留旨的輔臣有五位,首輔大臣是丞相慕容華,其次是太傅姚融、大司馬獨孤玄度、尚書令苻景略,最後纔是這位如今的丞相、當時的御史大夫裴行。”

明妤道:“那後來爲何大變如斯?”

舜華遲疑了一瞬,輕輕嘆息:“這事說來話長,怕是要從十三年前安風津一戰說起。”

此話一落,廳裡的三個年輕人俱是神色僵凝。

舜華道:“現在公主還要聽嗎?”

明妤眉宇堅決,微微頷首:“有勞姑姑。”

“是。十三年前,北朝疆域四面不安,北方有匈奴作亂,南方又與東朝交惡。當時的北朝司徒裴道熙因是自東朝降歸北朝的大將,對東朝的軍務瞭如指掌,北朝先帝便派他南下與東朝作戰,派大司馬獨孤玄度北上抗擊匈奴。這一戰,便從此烽火瀰漫,民不聊生……” 念及舊事,舜華亦是感慨萬千,身子無力後倒,倚上軟墊,雙目輕輕闔起。

“因那年夏季怒江水汛驚人,東朝與北朝戰事膠結,長久不分勝負。裴道熙在東朝爲大將軍時,曾入太子學舍講解兵法軍陣,安風津之戰中東朝的元帥郗嶠之、副帥蕭璋、監軍謝攸,此三人俱是裴道熙曾經的授業弟子,師徒相對,其中的煎熬和矛盾可想而知,而兩國朝廷唯恐前線有變,一日九發急旨促戰。於東朝永貞二年七月初六,怒江水汛稍稍有緩,兩軍終在安風津兵戈交鋒。此戰兩軍勢力本相當,因裴道熙忽然失去了北朝的糧草和軍備援助,是以苦戰十日之後,終在七月十五那夜潮汐大漲的風浪下落入東朝軍隊的重重包圍,北朝軍隊死不投降,受東朝軍隊的阻截攔斷、火燒戰船,因此無法渡江回岸,一戰之後,幾乎是全軍覆沒,北朝將領除了三人抓住浮木撿了一命,其餘盡數戰死。自然,這戰死的名單中,也包括裴道熙。

那時的裴媛君,就是如今的裴太后,年輕貌美,入宮後榮寵無限,也剛誕下了皇子,北朝先帝本想借裴道熙大捷之威封小皇子爲太子,可惜事與願違。裴氏在安風津一戰落得慘敗,北朝先帝受此刺激一病不起,正逢病入膏肓之際,大司馬獨孤玄度卻攜漠北大勝的捷報凱旋而回,朝野聲望無與倫比,北朝先帝彌留之時考慮朝中局勢,終是立了故皇后獨孤氏的兒子司馬豫爲新君,遺旨讓慕容華等五位大臣輔佐少帝。”

說到這裡,舜華話語一頓,睜眸望了望夭紹,見到她失神的模樣,不由暗自搖頭嘆息,沉默片刻,才又接着道:“原本,北朝如此下去也是長治久安之道,可惜八年前北朝也發生了那樣的禍事……”

終於說到那事了――夭紹心神發抖,緊緊咬住脣。

舜華道:“北朝皇室是烏桓胡族,因此朝中貴族大都來自塞北,而獨孤氏和慕容氏正是草原鮮卑族人。百年前烏桓胡族的領袖司馬氏南下奪取中原時,獨孤氏和慕容氏爲其兩翼,功勳輝煌,世襲王爵。八年前,獨孤一族被指與東朝郗氏暗自私連,存不臣之心、圖不軌之舉,因叛逆而誅滿門,幾十萬鮮卑族人因此被趕出北朝疆土。慕容氏與獨孤氏骨肉相連,難逃干係,族主慕容華猝死獄中,其弟慕容虔本被流放塞外,不過當時的朝中大亂卻給了司馬氏諸封疆王爺們契機,竟趁此引發了更大一場亂事,清河王、樂安王、北海王等八王謀劃起兵,勢如濤浪,朝廷當時難有震懾八王的將才,這才特赦慕容虔戴罪立功。在慕容虔平八王之亂時,裴媛君以太后之尊任命裴行爲丞相兼首輔之臣,大勢初定,裴氏自此掌控朝野,權勢滔天。”

話音一落,艙閣安寂如死,唯聽舟外譁然起伏的江浪聲隱約傳來。

夭紹閉着眼眸,淚水無聲滴落,蕭少卿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衣袖微擡,悄然接住她流下的淚水。

“夭紹。”蕭少卿輕輕嘆息。

明妤握着夭紹冰涼的手指,沉默半晌,卻驀地一笑,聲音浸透了飄浮江天的寒冷,徐徐嘆道:“原來如此。”

一日江渡,遲暮時分,舟行至江中央,站在船頭已隱約可見對岸那連綿起伏的軒轅山脈,鬱郁沉沉的山峰壓在霞光燦爛的天邊,宛若一道道飛墨橫空波灑。夜色不時便匆匆降臨,江上霧氣瀰漫,雖是如此,舟行仍不歇,環衛翔螭舟外的百船燈盞齊亮,放眼瞧去,漫江靈火搖曳,宛若墜入人間的璀璨星河。

趙王司馬徽站在甲板上望着北方出神,冰雹般的涼霧極輕易地打溼了他的面龐,他卻毫不自知。江霧迷罩眼前愈見朦朧,心中悵然油然而生,他低低嘆了口氣,轉身欲回舟中。一回頭,卻見身後無聲無息站着位絳紗宮裙的女子,美則美矣,卻悽豔縹緲得如一縷幽魂奪出江面。

“明妤……公主。”司馬徽的聲音忍不住發顫。

“趙王。”明妤微笑,近前一步。

wωw ●тт kán ●co 周遭靜得異常,司馬徽轉目看了看,這才發現甲板上已一片空曠,先前守衛俱已退去。

“你的臉全溼透了。”明妤柔聲道,舉起衣袖,輕輕擦上他的面龐。司馬徽身體僵硬,雖則此刻總算從她溫熱的肌膚下感到了一絲活人的生氣,他的面色卻愈發青寒,連身上的金袍也失去了往日的耀眼奪目,更不說能對她言談從容。

明妤“嘻”地一笑,道:“趙王但可放心,方纔那些都是少卿的親衛,絕不會胡言亂語。”她將留戀的目光從他臉上挪開,慢慢走去了船舷處。江風大起,吹動她的裙裾妙曼飛揚,如此孤弱的身姿,恰如將要離逝的雲煙。

眼前佳人是如此黯然,全無往日活潑十足的笑顏,司馬徽終是不忍,脫下外袍披在她身上:“這裡太冷,有話我們入艙再說。”

“冷嗎?”明妤茫然四顧。

司馬徽只得道:“好,如果你有話,那就這裡說罷。”

明妤對着江水發呆,喃喃問道:“三年前,你不告而別後,可是回洛都娶妻?”

“是。”

“後來可曾給我寫信?”

司馬徽怔了片刻,冷道:“未曾。”

“你還撒謊!”明妤忽然笑起來,笑聲尖細冰涼,一反平日的溫柔之意,她回頭盯着司馬徽,一字一句道,“我都知道了。三年前,你被裴太后突然召回洛都,她讓你娶妻裴氏,你拒絕了,請旨去了代郡守邊關,一去三年未回。可裴太后還是做主在洛都爲你納了趙王妃,你這三年從未回過洛都,怕是連你妻子樣貌如何也不知道吧?”

司馬徽心頭猛震,臉上的青寒褪去,轉而微微發白,抿緊脣一言不發。

“你說你未曾給我寫信?可三年前的中秋之夜,我卻收到了你的信,”明妤取出袖中帛書扔到司馬徽懷中,強忍心中的苦澀,輕聲道,“但這信並非你寫的,我也是昨日才知道。你寫的信都被裴太后命人中途扣下,一封也未到我的手中,是不是?”

司馬徽依然不言,只緊緊捏着那捲帛書,用力到指背白骨森森凸出。

明妤盯着他,毫無退卻的堅決。

“明妤……”他在她刺人的目光下唯有苦笑,嗓音低啞,“如今說這個,還有意義嗎?”

“我與你先有情,又與你的弟弟後有婚約,如今更是你來爲你弟弟迎親,裴太后的心思我不想猜,也懶得猜,”明妤冷笑,目光銳利,“我只想猜你的心思――你是爲了你們司馬氏的家國,還是爲了成全你弟弟的皇位?你不想讓那些要你們兄弟反目的賊子趁心,所以甘願舍自己,甘願舍我,只爲保他,對不對?”

司馬徽搖頭道:“明妤,夠了。”

“夠了?還不夠。”明妤望着他,眉目間升起一絲得意,面龐倏然也有了光彩,“我早就該知道,你根本不是那樣無情寡心的人。”

司馬徽沉默,明妤的信任和情意在此刻只能讓他愈發覺得悲哀和無奈,好似自己陷入了命運網羅成的深結之中,那樣迫人的窒息讓他掙扎憤怒,卻又偏偏逃避不出。明妤在他面前盈盈而笑,紅綢似血,丹脣流朱,美眸顧盼間,是欲捉不住的空靈悽迷,美得叫他心頭忽然淌過剜割之痛,驀地竟生出幾分顫慄的恐懼。

念光飄過腦海,司馬徽低吼道:“明妤,你不要做傻事!”

“能做什麼傻事呢?”明妤不禁莞爾,手指輕輕撫摸過他俊美剛毅的面龐,低聲道,“我只想保護你,我也可以不惜一切,不論我的婚姻還是命運。你不要再擔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何苦――”

司馬徽悲徹心肺,下意識握住明妤的手,纖細的冰涼融入掌心,令他一個激靈猛然清醒。五指鬆開,轉身疾步離去。

明妤只追了一步,旋即駐足。

此時此刻,什麼也不必再說,什麼也不能再說。

從今以後,她自能明白他的難,他也自能明白她的苦。

夜下巨舟破浪,江水卻依舊靜靜流逝,從容不迫地捲走了萬千漣漪。

次日中午,船泊至北朝兗州襄城外,許郡太守崔安甫一早領着諸官迎着江風抖抖嗦嗦地候在岸邊。公主輿駕在襄城略做停留,午膳之後,便啓程往北。

沿襄城以北是處在深山密林間的宜陽古道,十月北朝已入冬,古道上行人稀少,兩側峻嶺蒼蒼。行至未時,日頭漸斜,山風愈發凜冽,因五十里內沒有驛站停留,司馬徽和蕭少卿撥調了兩千禁衛由中尉裴倫帶領着快馬加鞭,先行於前方的伽下谷安置營帳。

伽下谷是羣山之間的一處平野,地勢寬廣,三面環山,恰能抵擋住呼嘯的北風。輿駕於黃昏時抵達此處,晚霞餘暉中,谷間平野已營帳連綿,篝火遍起。

昨日行舟,今日山路,衆人又累又冷,晚膳過後,除了營帳外巡守將士的腳步聲外,夜下的伽下谷早早便陷入了一片靜籟。

這日恰是十四,明月將圓,清暉朗朗,時過戌時,夜色愈深,月光愈盛,伽下谷外不遠處的高山上,突然斷斷續續飛散起清幽細微的笛聲。

笛聲片刻既歇,一隻黑鷹從遠處飛來,拍翅徘徊了片刻,終於找到目標,俯衝而下,落於站在山腰密林間一個穿着白色布袍的中年男子肩頭。

男子微笑着撫了撫黑鷹,摘下它腿上繫着的竹筒,取出裡面的細薄藤紙,藉着穿透樹枝的月光匆匆閱罷,對倚着古楓緩緩擦拭玉笛的商之道:“少主,是塞北來的信。雲閣的人已將長靖公主送至雲中,拓跋軒說,他已派了使者前去和柔然女王交涉賀蘭將軍一事,事情進展還算順利。”

“順利?”商之收好宋玉笛,淡淡道,“但願如此罷。”他看了看月色,沉吟:“今日是十四了……石勒族老南下時可曾帶上雪蓮?”

“帶了,不過爲防路上行程不便,經過雍州永寧時,我已將雪蓮給了離歌。雲公子在兩日前到了永寧城,離歌來信說已和他見了面,那兩朵雪蓮此刻想必也到了雲公子手中。”

“那就好,”商之略微放心,又道,“讓離歌在刺史府辦的事進展如何?”

“一切皆如計劃,”石勒笑意從容,“雍州刺史令狐淳素來清廉節儉,目前正苦於籌備恭賀陛下大婚的禮物,得知雲公子此行北上必會停留永寧城查勘雲氏將要開採的那座銅山後,他已採取了離歌獻的計策。離歌來過密函,說令狐淳七日前已致信在青州琅琊做郡守的弟弟令狐恭,命他在青州利城藉故查封了雲氏的三處鹽池,而令狐淳自己,此刻怕正於雍州刺史府坐等雲公子前去見他。”

商之道:“令狐淳一向謹小慎微,這次好不容易誘得他出殼,絕不能叫他再縮回去。讓離歌小心應對。”

石勒道:“離歌年紀雖輕,處事卻極老練,況且雲公子也在永寧,應該不會出紕漏。”

“未免萬一,你先行北上,於永寧城接應。”

“是,少主放心。”說到這,石勒想起一事,忽地肅容撩袍,單膝跪在商之面前。

商之俯身扶住他,不解:“你這是做什麼?”

石勒神色愧疚,道:“賀蘭將軍被柔然俘走後,本該屬下看好賀蘭無憂,豈料一時大意,竟讓無憂尋得空隙偷偷跟着少主去了東朝。少主此行本就極兇險,以無憂的個性這段日子必是給少主添了不少麻煩,屬下有罪。”

“就這事?”商之不由一笑,“起來罷,無憂在東朝並沒有惹事。”

“當真?”石勒不敢置信,“可我前天在渡口接到他時,他一臉沮喪的模樣,我以爲――”

“你以爲是被我罵了?我何曾罵過他,”商之道,“不過是他的鷹被沈伊強行帶走了,他怎能高興得起來。”

石勒恍然點頭,這才站起身,也是好笑:“原來爲這事,看來沈公子倒是童心不減。”

眼看時辰不早,商之又囑咐了石勒幾句,正待下山,卻見山腳有人影飄若清風,正朝自己的方向趕來。他微怔了一瞬,道:“族老,你先離開吧。”

石勒此刻也看到山下來的人,遲疑了一下,方飛身消失於密林間。

月光皎潔,遠峰積雪,山間夜色清透如畫。夭紹穿着白貂裘,披着明紫色的斗篷,不時便站在商之面前。她摘下帷帽,露出被冷風吹得微微發紅的面龐,夜色濃郁,愈發襯得那秀色明麗動人。

“商之君,”她微笑道,“我來遲了。”

商之戴着面具,不辨喜怒,唯有那雙鳳眸在淡涼的月色下流淌着冰雪般的光澤。他望了夭紹良久,卻又不發一語,夭紹被他注視得不安,奇道:“你怎麼了?”

商之淡然轉身:“既來了,那便問罷。”

夭紹含笑道:“問什麼?”

商之道:“你今夜敢溜出來見我,不就是因爲心存疑惑等着解麼?想來上次在鄴都城外的清林苑,郡主的話應該只說了個開頭。”

夭紹不禁笑道:“原來你們佛家弟子學的都是占卜測算麼,個個都是神機妙算的。”來意既被他一下點明,她也不再躊躇,揹着手走到他面前,說道:“我的確是有問題請教商之君,你上次送我的絲桐古琴……”

“月出琴。”商之打斷她,摘了臉上的面具,在古楓樹旁的大石上坐下。

月色下那突現的容顏本是俊美至極,然而隱在樹蔭中卻又分明透着一絲讓人心顫的陰冷,夭紹不敢多看,輕輕坐於他身旁,疑惑道:“你怎麼知道那琴的別名?”

“那琴也是別人送我的,而他對月出琴的淵源知曉得一清二楚,”商之在寒夜裡微微一笑,看着夭紹道,“當初送給你,不過原物歸主罷了。”

原來只是爲了原物歸主麼?夭紹咬了咬脣:“那能否告訴我,當初那琴是誰送給你的?”

商之的目光在她臉龐上閃爍半晌,才道:“瀾辰。”

“憬哥哥?”夭紹怔住,想起那日自己問雲憬時得到的否定回答,不由緊緊蹙眉,“月出琴爲何會在他手裡?”

“或許下次見面時你該好好地問問他。”商之快意笑起,飛揚的眉梢難得地透出一絲捉弄他人後的得意。

夭紹在他的笑容下愈發困惑,思索良久,仔細審視着他的眉目,慢慢道:“除了月出琴,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

“你……”,夭紹將要出口的話在心中流轉縈迴了千遍,才低聲問道,“你是鮮卑獨孤族的人,對不對?”

商之不語,轉目望着她,那素來冰寒的眸光深處有暗色沉落,鋒芒凌厲,但又僅是一閃而過。

夭紹似渾然不察他複雜的心緒,悠然道:“飛鷹,柔然,還有……你精通音律……”

“不必再說了,”商之打斷她,冷笑,“原來那時你便知道了。”

“我知道,但不見得事實就是清楚明白,”夭紹盯着他,一字一字柔軟出脣,“獨孤玄度,是你的什麼人?”

商之面容異乎尋常的平靜,在夭紹的目光下沉默長久,眸色忽幽忽明,魅惑莫測。夭紹見他如此,早已認定答案,一時心情激盪,竟是無法言語。商之卻驀地放聲一笑,振袍起身,戴上面具。

“時辰不早了,臣送郡主回營。”他的語氣,瞬間清冷如冰,也不顧夭紹答應,疾行如風,就此下山。

夭紹忙起身跟隨,一路走得匆促,她愈靠近,他愈遠離,最終,他遠遠在前,她遙遙在後,山路崎嶇,那襲黑袍在夜色中飄飛似雲。月光下,他修俊的身姿雖望得真切,夭紹卻又恍惚覺的那是一抹不可捉摸的幻影,不論何時,只要她一旦企圖靠近,他便會莫名消失

不過,從小到大,她也確實不曾有過靠近的機會。

她長長嘆息,正胡思亂想之際,自不曾看見前方商之已停了腳步在等她。待她發覺時,商之突然回身掠過來,攬着她避至一處暗巖之下。

“你……”夭紹剛開口,嘴卻被商之的手捂住。

商之垂首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的深刻冰涼足以說明一切。

夭紹醒悟過來,眨了眨眼睛。

商之緩緩將手自她脣上移開,暗巖之下的藏身之處頗爲窄小,他的手臂緊緊抱住她的腰,挪動不得。夭紹在他懷中喘了口氣,此刻倒也沒心思去避諱這親密的姿勢,因爲山岩外,正有兩人一前一後自伽下谷間走出。

這兩人夭紹和商之都認識,走在前面的正是今日在襄城外見過的許郡太守崔安甫,而跟在他身後的,卻是北朝的中尉裴倫。

到了巖外一處矮坡,裴倫駐足,開口時語氣甚爲不耐煩:“崔大人,到底是什麼事,非得要神神秘秘地引我出谷?”

崔安甫站定,四下望了望,低聲陪笑道:“裴將軍莫急。”

“莫急?”裴倫性格正是暴躁如雷,哪裡忍耐得了。

崔安甫忙道:“是這樣,丞相大人今早有密信派人傳給我,讓我帶給將軍。”

裴倫一聲冷笑:“二哥有信給我?何必又要通過你傳信這般麻煩?拿來!”

“是是。”崔安甫忙自懷裡取出一卷帛書恭敬遞上。

裴倫迅速閱完,卻捏着帛書長久不語,崔安甫忍不住問道:“丞相大人的意思,裴將軍可明白?”

“明白什麼?”裴倫皺眉,雙掌運勁,手中帛書頃刻碎成了在風中四散的碎末。

崔安甫一介文士,怎見過如此武功,當下一個哆嗦,費思道:“那裴將軍的意思是……”

“本將軍沒功夫理丞相的大謀小謀,”裴倫冷道,“我只知道自己奉了皇命來護送東朝公主的鸞駕,便要盡職。什麼路上藉故拖延,本將軍人笨,不會!我答應了陛下在這月底把明妤公主送到洛都。這是聖旨,不可違抗。”

崔安甫愣了好一會,輕笑道:“裴將軍難道不知道丞相大人的苦心?”

裴倫雙眼瞪得渾圓,上前揪住崔安甫的衣襟,喝道:“丞相大人的苦心?我看不見得,怕都是你們這些小人從中挑唆,逢迎拍馬,讓我二哥和五姐腦子越來越昏,我還沒找你算帳!”

“將軍……此話怎說?”崔安甫看出他眼中遽然而起的殺意,不禁渾身冷戰。

裴倫怒哼了一聲,雙臂掄起,將崔安甫甩在一旁。

“滾!”

崔安甫身子發軟,站起來未走幾步,又跌倒在地,他回頭戰戰兢兢看了裴倫一眼,果真連爬帶滾地走了。

裴倫怒氣難消,鬆了鬆衣服領口,站在冷風中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半日,他才低嘆出一聲,手掌自臉上一捋而過,似哭似笑道:“真是作孽……”

好不容易等裴倫也轉身離開,商之靠着巖壁一動不動,似在沉思,夭紹猶豫片刻,出聲問道:“丞相爲什麼要裴倫藉故拖延路上時間?”

商之淡淡道:“損君威,利挑撥,婚事若延期,天下人笑話的唯有皇帝。”

“這樣,”夭紹看着他冷靜的面容,質疑道,“那你爲何卻似不擔心?”

商之脣邊一揚:“裴行還不至於這麼笨,敢在連姻的事上出如此周折,想必是有人暗借他的權令行事。只要裴行不出手,此行路上雖則不會風平浪靜,但也不至於會出什麼大錯。”

夭紹莞爾:“聽起來你倒很有自信。”

“當然。”商之低頭,亦是一笑。

兩人對望之際終於意識到此刻姿勢的曖昧,想要急步後退時,受空間所累,未免手足失措,商之閃身出了巖外,等夭紹從陰影下慢慢走出來,他動了動脣,欲言又止:“方纔……”

“權宜之計,我明白。”夭紹微笑,目色明淨無塵。

商之微覺釋然,戴上面具道:“我送你回帳。”

夭紹卻道:“不必了,我偷偷溜出來的,兩人一起回去倒容易被人發現。”話音落時,紫影便在月色下掠起一道瀟澈雲煙,直朝伽下谷飄去。

四周的空氣裡似乎還有她遺留下的靈動馨香,淡淡一縷,卻彷彿就此漫入了心肺。商之有些失神,一時沿着那道紫影掠過的路徑,慢步走回伽下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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