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橋伏波,爭鋒雪夜

永寧城外山水奇秀,既有星羅陳列、峻嶺奇峰迭起不絕的三崤山脈,也有煙光凝澤、宛若玉帶飛縱的洛河。洛河浩淼寬闊,水深浪高,流經永寧城北的三崤山脈,于山峰峭壁間穿梭而過,是以此處水面甚是狹窄,流滔猶急,自古便是天險地段。二十年前,雍州當時在任的刺史廣集天下奇匠巧工,費了三年之久,在洛河此段修築了一道連接兩岸的石橋。橋建成時長達數十里,流丹縈迴,恰似橫臥水上的長虹,謂爲奇觀。朝廷聞之震驚,民間爲之歡騰,此橋築成暢通了整條洛河,飛津濟渡,功代千秋,先帝特賜橋名“飛虹”,至今仍以鎏金隸書刻於橋頭。

公主輿駕將經永寧往北,司馬徽和蕭少卿商量後,決定舍崤山古道而選飛虹橋。崤山古道崎嶇險峻,極是難行,且穿過整座山脈後還要繞走三郡方能至洛都。而自飛虹橋北上後,沿洛河過曹陽、廬池兩城,不出意外,三日之內便可到達帝都洛城。

輿駕至雍州河陽郡時已是這日的黃昏,斜暉萬道,蔓染青天,夾在黛黛蒼山間的洛水在夕陽下粼粼耀閃,而那道飛虹橋――

殘樑碎石,斷橋浮波,落霞中,幾隻白鶩大雁點水飛過,嘯聲哀長,彷彿也在悼念昔日的輝煌。

諸人驚顎,呆呆地望着水中廢墟,車駕人馬齊齊擁堵在洛河岸邊,進退不得。

“來人!”司馬徽駕馬上前,盛怒之下,平素溫和的眉目流飛出刀劍的烈烈鋒利,“傳令狐淳即刻來見本王!”

“是。”侍衛領命剛要離開,卻見前方河岸有幾人從一艘官船上匆匆而下,大步朝這邊走來。爲首的那一人華服錦裘,英氣霍霍,正是令狐淳。

中午一傳出飛虹橋倒塌的事,令狐淳就立即命人封鎖洛河兩岸,好在橋斷時行人並不多,雖傷了幾十人,卻無一人送命。安撫好欲渡河的百姓,遣散圍觀的衆人後,令狐淳與召集而來的永寧城石匠乘船到洛河中查找石橋突然斷裂的緣由,忙了一下午竟是一無所獲,正焦頭爛額時,卻看到岸邊忽然而至的大隊人馬和連綿不斷的滾龍錦旗,他這才意識到是公主輿駕至此,於是又趕緊自水中急急上岸。

侍衛趕赴上前傳了趙王旨意,令狐淳躍上坐騎,飛馳到司馬徽面前,下馬單膝跪地:“見過趙王。”

“起來罷,”司馬徽努力壓抑着怒火,揚鞭指向飛虹橋,“這橋是怎麼回事?”

令狐淳道:“臣也不知緣由,據當時行走橋上的百姓說,是驚天一聲巨響後,橋就驟然裂斷了,先前還沒有任何浮動或晃盪不穩的情況。”

“不知緣由?”司馬徽斥道,“二十年前朝廷撥款幾千萬銖錢堆成的橋,曾經先帝時大司農斷言幾百年不會出事的固橋,能無緣無故斷了?其中必然有隱情,定要徹查!”

“是是。”令狐淳應聲迭迭。

裴倫在一旁問道:“趙王,飛虹橋既斷了,那要不要掉隊回頭,走崤山古道?”

司馬徽嘆了口氣,望向身旁靜默半日的商之:“商之君以爲如何?”

商之凝視在斷橋上的目光微微一動,鬆動了緊抿的薄脣,剛要說話,令狐淳卻在此刻道:“趙王,那崤山古道……怕也不行。”

裴倫不耐煩,嚷道:“水路不行自走山路,怎麼不行了?”

令狐淳道:“崤山古道昨日山頂又有碎石滾落,阻塞了山道,行一人一馬容易,若是這般大隊人馬,估計費難,何況是公主的鸞駕,斷然過不了那狹窄的山道。”

司馬徽目光驟深。崤山古道有碎石滾落本是經常的事,只是發生的時間與斷橋之事這般湊巧,倒顯出幾分詭異。他別有所思地望了眼令狐淳,沉吟道:“渡江須集船,過山須搬石。魏陵侯辦好這些事要多長時間?”

“自飛虹橋建成後河陽郡的舸艦數量已然不多,如今隨駕的人馬逾萬人,舟艦怕要從他郡徵集而來,”令狐淳話語一頓,又道,“而崤山古道上的碎石,因這次滾落之處長達數裡,請趙王給臣三日。”

“三日?”裴倫冷笑,“三日後再過崤山古道,需五日方可出山。出山後要過武平、陳留、許昌三郡,費時必不下七日。如此一來,我們不是要等到下月才能到洛都?到時婚期已過,令狐大人你讓陛下和誰成婚?”

令狐淳沉默不言,神色間似極是爲難。

商之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刺史大人不必太過爲難,目前你唯要做好一件事,其他的並不用你再操心。”

“何事?”

“攸攸之口、難以防川。如今斷橋山崩,百姓迷信天命或可能有些不幹關係的無端猜想,此番正是陛下和東朝公主大婚的關鍵時期,若有大不敬之言流傳出去,到時朝廷首先會問責的,想必定是刺史大人您。”

此話一出,令狐淳與司馬徽不禁俱是一身冷汗。

自飛虹橋無故斷裂之後,城中早有百姓流言蜚語,以爲是這次預示陛下大婚的天兆。令狐淳當時還未在意,此刻聽了商之的話後,才感心驚肉跳,禍正臨頭。

司馬徽道:“商之君說其他不用魏陵侯操心?那我們的行程――”

“請趙王再等片刻,今日必能渡江。”商之輕聲說完,依然眺目望着遠方水上倒塌的石橋,夕日落霞映入那雙狹長的鳳眸,瑰色流轉,瞳如血玉。

司馬徽半信半疑,看着他臉上那張冰冷的銀面,不再言語。

岸邊諸人僵持不下,後方東朝送嫁的車隊受阻,兩人飛騎而出,正是蕭少卿和夭紹。未至岸邊,蕭少卿就提聲問道:“前方車隊爲何停下?”

“回豫章郡王,是飛虹橋斷了。”有侍衛答道。

蕭少卿與夭紹聞言皆是一驚,急鞭上前,靠近洛河時,入目只見斷橋沉浮,水色連天。

聞名天下的飛虹橋就此絕世,夭紹不禁黯然,目光不經意瞥過橋頭上那鎏金刻字的銘記,看到銘記最下方的一個名字時,她微微一怔,轉眸去看商之,卻見他目光直視長橋斷裂處,眸底深處暗潮涌動,殺氣隱露。

夭紹默思片刻,一緊繮繩,騎馬踏上岸邊還未斷裂的橋頭。

“郡主――”岸邊侍衛俱是大驚。

“夭紹!”蕭少卿忙縱馬跟過去,惱道,“你不要命了?這橋說不定隨時會全部塌陷。”

“不會塌的。”夭紹下馬將繮繩交給他,飛身掠去了橋中斷裂處,停在那水中的浮石上,蹲下身體,一寸一寸往前,慢慢翻摸着碎裂的橋樑。

蕭少卿扔了繮繩,亦跳下橋頭,停在夭紹身旁,皺眉道:“你找什麼?”

“斷橋的緣故。”

蕭少卿嗤然:“你還懂這個?”

“以前我曾在父親的書房見過飛虹橋的構造圖。飛虹橋既巧奪天工,又堅固厚實,若非有人蓄意破損橋樑,此橋絕不會斷。”夭紹摸索半響,自水中吃力地抱起一塊斷裂的石樑,察看良久,滿意起身。

時已入冬,河水冰寒刺骨,她的雙手在水中浸泡許久,早已凍得通紅。

蕭少卿一言不發,接過夭紹手中的大石,冷冷看了一眼她的手,攬住她的腰掠回橋頭。夭紹雙手凍得哆嗦,只能撫着自己的臉頰取暖,經過橋頭時忍不住又看了眼那塊鎏金銘記的石碑。

蕭少卿牽過馬,彷彿是漫不經心道:“人家橋斷,你拼了命去找什麼證據,如此地較真,爲什麼?”

夭紹笑了笑,亦不隱瞞,如實道:“因爲這橋當年是我父親的好友在雍州做刺史時建的,如此就被小人藉故毀了,我心也不甘。”

“也?”蕭少卿掂量起這個字眼,垂眸看着銘記,看至最後一行時,他眸色一深。

――武帝元康七年九月雍州刺史獨孤玄度建此飛虹橋

蕭少卿若有所思:“除了你,還有誰不甘?”

夭紹眸光淡淡飄過遠處商之的臉上,盈然一笑:“還能有誰?自是天下百姓,後代千秋。”

蕭少卿悠然道:“是麼。”

兩人回到岸邊,將石樑呈至司馬徽面前,蕭少卿道:“此橋非自然斷裂,是有人故意爲之。”

司馬徽又驚又疑:“你怎麼知道?”

蕭少卿還未答,商之已出聲道:“明嘉郡主的父親謝攸精通橋樑構造,著述不下十卷,郡主身爲其女,自是耳濡目染,見識非凡。”

夭紹微微一笑:“商之君過獎。”

商之不語,望着她柔美的眉目,脣角輕輕一揚,目光深處的鋒芒漸漸柔軟。

司馬徽琢磨那塊石樑,困惑道:“究竟是誰人這麼大膽?”

“怕不僅僅是大膽,”夭紹道,“做事之人應該是位手藝絕妙的石匠,且十分熟悉飛虹橋的構造,知道其承受的最弱點,和最易損壞的地方。”

“郡主的意思是――”

“天下間有如此本領的石匠寥寥可數,並不難找。而有這般見識的,怕唯有當年參與築造飛虹橋的幾位匠師,”夭紹側身指着橋頭上的銘記,笑道,“而那人的名字,該就在上面。”

司馬徽盯了眼令狐淳,冷道:“魏陵侯,如今東朝郡主已幫你找出了證據,該不難再查緣由了吧?”

令狐淳的臉色有些異常的青寒,頷首道:“是。”

“趙王,這事怕不能交給魏陵侯來查,”商之緩緩道,“一個區區石匠如何會有膽子敢拆了這飛虹橋?此事必不簡單。而且更發生在公主輿駕北上之際,魏陵侯管轄雍州,爲免天下人的胡亂猜測,若要證實魏陵侯的清白,他怕是不能過多交涉此案。”

令狐淳揖在胸前的雙臂慢慢垂落,看了商之一眼,無話可說。

司馬徽道:“那就等到了洛都,稟告朝廷後再說。”他轉而吩咐裴倫,“留下兩千禁衛,封鎖永寧城四方通道,近日不可放任何人遠行。”

“是。”裴倫領命,揚鞭而去。

飛虹橋斷裂之事到此,司馬徽總算可以微微喘出口氣。眼看晚霞消殆,天色漸暗,他回頭看了看綿長的隨駕車隊,不由又是幾分焦慮:“商之君方纔說片刻後渡江,如何渡江?”

商之微笑道:“趙王可曾見過鐵索浮橋?”

“大司馬營中的鐵索浮橋?”司馬徽不明白他此刻爲何有如此的閒情逸致聊起旁事,皺了皺眉,搖頭道,“聽聞過,卻不曾有幸見過。”

商之又看了看令狐淳,道:“那鐵索浮橋,想必魏陵侯並不陌生。”

令狐淳早已神魂難定,心不在焉道:“是,早年追隨大司馬平定八王之亂時,見過一次。”

商之一笑:“那你也斷不會不熟悉這樣的聲音――”

哐啷不絕的鐵索聲響自洛河之上擊水傳來,令狐淳聞聲一怔,面色倏然暗沉如土,臉上的刀疤在夕陽下輕輕顫微,猙獰之中別有幾分荏懼。他身體僵硬,好不容易纔回過頭,望着江邊上那隨風鼓揚的白帆,目光漸漸呆滯。

急流之上的那兩艘船滑翔如飛,兩船之中更有黑色鈾光,潑墨般在碧水緋霞之間流逝浸染,連成了一道暗黑耀芒的厚重綾綢。

船停至岸邊,數十身着黑色盔甲的將士自舟中躍下,將那由道道削薄的鐵片連成的長鎖捆紮在岸邊,浮橋鋪就好後,爲首的將軍大步行來,對司馬徽行禮道:“末將伐柯見過趙王殿下。”

司馬徽見浮橋大喜,揮了揮手:“免禮。”

伐柯起身,粗獷的面容上神色甚爲冷靜,道:“殿下渡江吧,我家小王爺正在對岸迎接輿駕。”

“慕容子野也來了?”司馬徽又是一詫。

“是。”

此刻司馬徽也問不了許多,時辰已晚,暮霞的光彩將在天邊消怠,司馬徽轉馬掉頭,命隨駕人馬踏上浮橋。

伐柯走到商之身邊,輕輕的聲音中透着抑制不住的歡喜:“少主終於回來了。”

商之脣邊微起笑意:“從北陵營日夜兼程送來浮橋,辛苦你了。”

“不談辛苦,”伐柯笑得憨然,道,“今夜渡江後歇曹陽,驛站已安排妥當了。”

商之點點頭,回眸看了眼夭紹。夭紹抿脣一笑,騎着馬離開,商之這才緊了緊繮繩,跟隨司馬徽身後踏上了浮橋。

如今已可順利渡江,夭紹本要折回車隊後方,卻見蕭少卿騎着馬在原地徘徊不動,她驅馬靠近,蹙眉道:“你怎麼了?”

蕭少卿神情古怪,望着天邊最後一抹將離的暮光,道:“沒聽見麼?慕容子野在對岸。”

夭紹不解:“那又如何?”

蕭少卿冷笑不言,掉馬回頭。

渡江至對岸時夜色已深,岸邊侍衛環立,火把束束。站在諸侍衛前方迎接衆人的,是個身穿緋綾長袍、披着雪白狐裘的俊美公子。夜色暗淡,獨他笑容張揚,繡滿金色瑞枝的衣袂在風中飛動,華色璀璨,甚是顯眼。

司馬徽和商之騎馬行在車隊前方,公子望見兩人身影,忙奪過身旁侍衛的馬,迎上浮橋。司馬徽見那抹妖嬈的明亮愈近眼前,忍不住失笑:“子野倒是一如既往地不比尋常啊。”

商之笑而不言,甩下長鞭,快馬越過衆人,也馳過去。

半道相逢,兩人同時勒住繮繩,慕容子野騎着馬圍繞商之慢吞吞轉了個圈,臉龐上滿是戲謔的笑意,嘖嘖嘆道:“不容易,去了東朝這麼久,身上竟沒多個窟窿,也沒斷一腿一胳膊。”言罷,他看着商之的銀面,伸手就欲摘,語氣微帶期盼:“臉上呢?有沒有多道刀疤劍痕什麼的?”

商之橫眸過去,慕容子野縮回手,笑道:“我自當不是爲了幸災樂禍來的,我自當是千里迢迢誠心誠意來接你的。”

欲蓋彌彰,商之懶得理他,笑道:“我只讓伐柯送鐵索浮橋來,並不曾叫你過來。”

“怎麼說話呢?”慕容子野似有怒意,揚起衣袖拋出一卷明黃帛書,丟給商之,“我是奉聖命給你送旨意來的。這麼冷的天,這麼長的路,要不是陛下交待,我會來這裡吹北風?”

商之接過帛書放入懷中,微笑:“若當真是如此,我倒也放心。”

慕容子野似是渾然不知他的話外之音,拉拉繮繩,稍斂了神色,正容問道:“舜華姑姑呢?沈伊有信讓我帶給她。”

“要緊麼?”

“不要緊吧,”慕容子野道,“沈伊這樣的人,會有什麼要緊事?”

商之道:“既是如此,那就等到了驛站再帶你去見姑姑。”

慕容子野卻有些依依不捨,回頭望了望車隊,飛揚的目光凝成耀眼的鋒芒:“聽說蕭少卿也來了。”

“是,”商之瞥眸盯了他一眼,“說到現在,終於說出你的來意了。”

慕容子野抿脣不語,商之好笑道:“沈伊當年不過無中生有,你還當真想和蕭少卿打一場?”

“我豈能受沈伊的挑唆?”慕容子野翻眼不屑,隨即卻又慢慢笑道,“不過早聽說蕭少卿挾劍絕倫,如今難得有機會,只想看看他怎麼個絕倫法罷了。”

是夜戌時,公主輿駕入曹陽。曹陽郡守早前得慕容子野的命令,已在城外安扎好了營帳,隨駕大部分人馬停駐於此,只有親隨侍從護送輿駕進城,歇曹陽驛站。入了驛站又是一番忙亂,待安頓好後,已是深夜亥時,明日還要繼續趕路,諸人匆匆歇憩。一時驛站上下又如常安寂,深沉夜色在朦朧澹月下靜靜流逝。

西首庭院的閣樓裡,慕容子野仰頭望了望夜空,敲着窗櫺長嘆:“這麼晚了,離歌今夜還來麼?”

“小王爺莫急,”伐柯端坐一旁,指了下牆角沙漏,“離歌來信說子時左右到驛站,現下時辰還未到。”

“你跟你家少主一個德性,亂水驚石卻紋風不動,倒是沉得住氣!”慕容子野不知從哪裡憋了一股子的氣,重重關上窗扇,一回身,卻看到商之自內室換了衣袍出來,忙笑道,“我也不是急,我是擔心。令狐淳當真是那麼好騙的麼?”

“並非是騙,投其所好罷了,”商之不以爲然,坐於書案後,又看了一遍離歌的信,忍不住微笑,“令狐淳謹小慎微,但有時顧慮太多,就難免會犯昏。比如這次利用石匠斷橋一事,他大可殺人滅口,永絕後患,卻偏偏讓人帶着石匠一家隱匿起來。這如何容易?想昔日殺人不眨眼的大將軍如今仁慈到這種地步,不得不說是丞相大人的調教之功。”

慕容子野卻是真心惋惜:“撇開裴行不談,令狐淳文治不輸武事,又愛惜百姓,的確是治安一方難得的好官,不過可惜,此人當年雖跟隨我父王多年征戰,卻從來都是裴行的親信。”

“誰說不是如此?”伐柯也嘆息道,“北朝八州,裴氏獨佔青、兗、雍三州,其餘二州也無所謂,但就拱衛洛都的雍州來說,只要令狐淳一日坐在雍州刺史的位子上,少主就一日無法安寧。”

商之查閱滿案諜報,沒有言語,慕容子野慢條斯理地喝茶,想了想,不免又是感慨:“虧我們在麒麟火珠的事上想方設法,早知道裴行會讓令狐淳做出毀橋延遲輿駕北上這樣的蠢事,就不必這麼麻煩了。”

“你既也說毀橋是件蠢事,”商之言語深刻,“你想想,那裴行做過蠢事麼?”

慕容子野聞言一怔,一旁的伐柯亦是茫然:“少主的意思是?”

“以裴行的智謀心機,若當真是他要我們停滯不前,我們早困在怒江邊上,哪裡能入得北朝疆域?何況一路盡是這麼低劣笨拙的法子,”燭火下,商之的鳳眸深邃黑亮,慢慢道,“先前我猜測是有人假借丞相之令行事,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伐柯疑惑:“那會是誰?”

慕容子野道:“朝上與裴行不和的,除了父王外,還有太傅姚融。”

商之搖了搖頭:“姚融能耐再大,也插手不進裴氏密令。應該是裴氏內裡的人。”

“難道是太后?”慕容子野靈光一閃,思了片刻,又覺不對,“雖說太后和裴行政見愈見鋒爭,可他們畢竟是親兄妹,斷其兄長手臂必是斷其自己的手臂,她也沒有這麼做的理由。”

商之道:“可是令狐淳的女兒,卻是皇帝最親密的淑儀。如果是太后所爲,倒是一舉三得。”

“三得?哪三得?除令狐淳,降令狐淑儀,拖延皇帝婚事?”慕容子野冷笑道,“當初還不是裴太后自己選的想要控制住陛下的人?令狐淑儀如今和皇帝心心相印了,她又覺得鬧心了?”

商之不置可否,輕輕笑了笑:“不管如何,於我們無害。”

慕容子野橫眸瞪過去:“無情!”

“我自不比你慕容子野的情深義重,”商之一笑,低頭寫了一卷信帛,交給伐柯,“飛信傳去洛都雲閣,給瀾辰。”

伐柯應下,轉身離去。慕容子野睨眼看着伐柯離去,鄙夷道:“又是什麼陰謀詭計?”

“既知不是良方,那你還問?”

“你!”慕容子野喉間一噎,桃花眸裡鋒芒灼灼,頓時胸悶氣短。

商之這才言辭緩慢道:“陛下即將大婚,不能有亂,所以目前還不是動令狐淳的時機。既不能如裴太后之意,也要麻痹一下裴行的神經。我和瀾辰那次在西域找到一塊奇石,如今先送給令狐淳,便說飛虹橋斷、天降祥瑞,讓令狐淳送奇石入洛都,先幫他遮掩私自斷橋一罪。等陛下大婚之後,能有個名正言順的權力和身份時,屆時再拿令狐淳開刀也不遲。”

慕容子野徹底恍悟,嘆道:“原來如此。”

商之拿起一卷密函正要瀏覽,忽覺窗紗人影一閃,揚袖振開窗扇,提高聲音道:“既已來了,怎麼不進來?”

光影飄忽,錦繡華衣的少年敏捷躍入閣樓,關上窗,對商之和慕容子野各行了禮,才笑道:“不是正聽少主和小王爺聊天麼,離歌不敢打擾。”

慕容子野肅容糾正道:“不是聊天,是謀事,謀害人命之事。這事豈是你隨便聽得的?”

“是。”離歌笑意訕訕。

商之道:“事辦得如何了?”

離歌道:“我已將石匠一家安置妥當,待陛下大婚後,我會通知苻景略大人的令史。”

商之頷首,擡眸見離歌雙肩微瑟似有寒意,問道:“外面很冷麼?”

“是,寒風大起,烏雲密佈,似乎快要下雪了。”

“下雪?”商之心中倏地一動,還未揣摩出那心動的由來,便聽驛站外一聲高昂的馬兒嘶鳴聲,隨即東園那邊也似傳來了不小的動靜。

慕容子野一驚:“莫非東朝公主那邊出了什麼狀況?”

方纔出去送信的伐柯此刻回到閣中,聞言道:“不是公主,似乎是明嘉郡主出了事,隨駕的御醫現在都趕去了東園。東朝的豫章郡王方纔也急急火火地馳馬出了驛站,卻不知道是去哪裡。”

他話音剛落,商之猛然起身,戴上銀面,疾步出了西閣。

“什麼事這麼着急?”慕容子野微微一愣,好奇心上來,趕緊跟隨其後。

兩人趕到東園時,裡面侍女侍從已亂作了一團。舜華正出來接御醫,迎面卻見商之和慕容子野匆匆而來,不由一愣,不動聲色將御醫送入屋後,囑咐侍女幾句,便又走出廊外,與商之和慕容子走至牆角陰暗處。

“舜華姑姑。”慕容子野深深彎腰,在她面前大行晚輩禮。

舜華安然受了他一禮,望着他精緻得毫無瑕疵的面容,想起故人,不免心中微微悵然,笑道:“多年未見,子野也長這般大了。”她扶着慕容子野的手臂,雙眸溼潤,脣邊笑意愈見柔和,問道:“你父母可好?”

“好,就是常念着姑姑你們,”慕容子野微笑道,想起沈伊的事,忙將懷裡的帛書遞給舜華,“沈伊託我帶給姑姑的信。”

舜華當下沒有心情拆閱,接過帛書放入袖間。商之這纔出聲問道:“姑姑,夭紹她是不是腿疾又犯了?”

“正是,”提起此事舜華滿臉憂慮,“不知爲何這次的腿疾這般劇烈,那丫頭都已經痛得暈過去了。”

商之想起白天夭紹涉足洛河尋找斷裂橋樑的一事,心不禁一沉,胸口隱隱發悶,忍不住道:“那熠紅綾呢?她該隨身帶着纔是。”

“方纔夭紹昏迷中正念叨着熠紅綾,應該是帶來了,只是我翻遍了隨身的行囊卻不見,少卿剛出城去城外的行李中尋找,但願能儘早找到,”說到這,舜華忽覺不對,看着商之,“你怎知夭紹身邊有熠紅綾?”

商之抿脣不語,慕容子野斜眸望着他,目色閃爍不停:“是他和瀾辰一起在柔然皇宮偷的,怎會不知?”

“又是瀾辰?”舜華若有所思。

商之不理會慕容子野探究的目光,此刻反倒心思冷靜下來,問道:“蕭少卿知道那熠紅綾什麼模樣?”

“是啊!”舜華跺足道,“我一時着急,那孩子竟也就這般風風火火地走了。這次公主隨嫁盡是紅色綾綢的物事,他哪裡能找得出來那熠紅綾?”

“姑姑莫急,”慕容子野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遇,忙請命道,“我見過熠紅綾,我出城去找他便是。”

舜華不疑有它,道:“那就麻煩你了。”

“姑姑還和我客氣?”

慕容子野笑容明媚妖冶,說不出的沾沾得意,正要走時,商之冷冰冰道:“別惹事,速去速回。”

“知道!我是不分輕重緩急的人麼!”慕容子野被他一眼看出去意,頗有惱羞成怒之感,疾步離開。

此刻侍女正引着御醫出來,爲首的老御醫一臉慚愧,對着舜華搖頭嘆氣。舜華亦無話可說,命侍女送御醫離去,轉身待要入房時,見商之仍立在長廊下靜靜不動,心緒一動,低聲道:“尚兒,你不是精通醫術麼?”

商之還未答話,舜華已道:“隨我進來罷。”

房裡燭火通明,侍女們環繞兩側,俱是靜默無聲。玉鉤挽起了層層帷帳,躺在錦榻上的少女臉頰蒼白,秀眉緊蹙,皎潔的肌膚上水意盈盈,卻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商之遠遠望了眼夭紹,撩袍在案旁坐下。舜華摒退侍女,溼了一方絲帕正要爲夭紹擦拭面龐,門外卻突然有人傳話:“舜華姑姑,公主喚你過去問話。”

舜華心知必是有關夭紹的事,只得放下絲帕,匆匆離去。房門開闔,素衣身影剎那消失眼簾。商之對着緊閉的房門皺了皺眉,回過頭,又看着榻上的夭紹。此刻房中寂靜得只聞他二人的呼吸,他雖離錦榻極遠,卻也似能感受到那人纖細溫柔的氣息。

夭紹在昏迷中彷彿也難以承受腿間的疼痛,秀眉愈發蹙緊,脣間溢出一聲輕微的呻吟。商之忍不住起身走過去,坐在榻側,拿起舜華方纔溼過的絲帕,輕輕拭上夭紹的額頭。

絲帕綃薄,她肌膚的溫柔在指下觸手可摸,商之心跳一亂,不敢貪戀,迅速擦淨她的臉龐,將手移開。燈燭下,那洗淨的容顏清美靈潤,是讓人沉迷的秀色。商之凝望許久,待要起身離開時,卻發現自己的衣袂不知何時已被她緊緊攥在了手中。

他微微一愕,低頭,卻見夭紹緩緩睜開了雙眸,目光茫然宛若迷霧中的星辰。

夭紹望了他半晌,慢慢鬆開了手:“是你?”

商之道:“你以爲是誰?”

夭紹搖了搖頭,輕輕咬住了脣。

商之也未再說話,自懷中取出一個玉色小瓶,倒了一粒藥丸於手中,端來一杯清水,伸臂抱起夭紹,將藥丸喂至她緊咬的脣邊。

“別咬了,張嘴。”他的話語一如既往的淡漠,襯着冰冷的銀面,更是讓人覺得疏遠。夭紹雙眸一眨,淚水倏然而落,顫抖着將脣鬆開,吞下商之遞來的藥丸。

商之喂她喝完水,握住她的雙手,運起內力讓柔暖的氣流環繞她的周身,待她眉間的痛苦之色稍稍減退後,才又讓她躺回榻上。夭紹服下的藥此刻在筋脈間慢慢騰昇起溫熱之意,熨至疼痛的腿骨,無比舒暢,她這才疑惑道:“方纔給我吃了什麼?”

商之脣角輕揚:“現在纔想起問?毒藥。”

夭紹輕輕一笑,道:“多謝你。”此刻痛楚散去,疲憊襲來,她睡意漸起,也不顧商之在旁,便閉上雙眸,慢慢睡去。

聽她呼吸慢慢平穩,臉色也靜謐安詳,好似方纔的痛苦已全然離她而去,商之這才鬆了口氣,轉身坐去案邊,自倒了一杯茶,悠然飲着。片刻後,房外猛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商之剛回頭,房門便被一人大力推開。

蕭少卿看着商之,僵直站在門外,他身上銀裘瀟澈依舊,散披在肩的黑髮卻微顯凌亂,髮梢上更沾了薄薄的一層雪花。

“外面已下雪了?”商之輕聲道,目光越過他望向門外,“子野呢?”

“我怎知道他在哪?”蕭少卿笑意冷淡,冰涼的話語裡更滿是冰天雪地的寒煞之氣,盯着商之道,“你爲什麼會在這?”

商之輕笑不答,望了眼沉睡的夭紹,輕步出了房門。關上門後他才望見蕭少卿手裡正捏着的紅綢,不無吃驚:“怎麼找到它的?”

“熠紅綾而已,很神秘麼,怎麼個個都來問我?” 蕭少卿眉目突然凜冽,冷哼一聲,徑自繞過他進了夭紹的房間。

屋外北風呼嘯,瑩瑩飛雪正漫天灑落。商之站在長廊上沉吟許久,轉過身正待離開時,卻見慕容子野氣急敗壞地疾步而來,嘴裡高聲叫嚷着:“蕭少卿!你出來!”

商之皺眉:“怎麼了?”

慕容子野的火氣顯然不小,怒道:“我煩他礙他了嗎?不過就問了一句怎麼找到熠紅綾,他就劈劍砍了我的馬。果然是東朝不可一世的小王爺,到了北朝還這樣,難怪沈伊說――”

“說什麼!”房裡蕭少卿一聲輕喝。

慕容子野得意抿脣,冷笑道:“什麼挾劍絕倫,不過沽名釣譽,原是個不知好歹、驕橫絕倫的紈絝公子罷了。”

“是沈伊說的嗎?”蕭少卿笑聲陰惻,人影不知何時晃出了房外,關上房門,淡淡道,“我倒是聽沈伊說,這話是慕容小王爺你所賜。不過沈伊倒也曾告訴我,閣下是豔若桃李,毒如蛇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慕容子野雖容貌豔麗勝過女子,生平卻又最忌諱別人說他貌美,聞言臉色發青,桃花眸寒波漾起,咬牙道:“沈伊說此話卻是拜尊口所出!”

蕭少卿嗤然:“你竟信沈伊的話?”

慕容子野瞪眼:“你不也信?”

一旁,商之眯眼看着雪花茫茫的夜空,愜意道:“兩位既知道真相,還要這般口舌較量一番,不嫌無聊?再說,此事若讓沈伊知道,不正遂他的意了麼?”

蕭少卿和慕容子野俱抿緊了脣不再言語,夜色突然寂靜,長廊深處卻有人惶惑問道:“沈伊怎麼了?”三人回頭,才見舜華不知何時已站在階下,正望着他們發愣。

商之一笑:“沒什麼,誤會而已。”

慕容子野亦笑道:“開個玩笑罷了,姑姑不必在意。”

蕭少卿道:“正是如此,即便有什麼,也是我和慕容小王爺之間的事。”

慕容子野聞言惱火回頭,豈料目光相對,卻見對方眼底那已埋藏得極深、不可消除的厭煩之意。他怔怔一呆,倒是愕然。

舜華將信將疑,拾階而上,問蕭少卿:“熠紅綾找到了麼?”

“找到了。”蕭少卿心中也擔憂夭紹,不再與慕容子野糾纏,與舜華轉身入了房裡。

商之拂了拂肩頭飄落的雪花,沿着長廊慢慢而行,一時輕笑道:“蕭少卿不簡單。”

“怎麼不簡單?”慕容子野沒好氣道。自家兄弟幫起外人,他當然不服氣。

“我不是那個意思,”商之道,“熠紅綾是塞北的寶物,中原的人所知寥寥。蕭少卿如今卻可輕而易舉地找到它,的確叫人覺得匪夷所思。”

慕容子野冷笑:“我不知道他怎麼知曉熠紅綾的,我只知道路上遇到他時,他就像個瘋子。我一提熠紅綾,他便揉着腦袋雙目通紅,身上殺氣驚人,一言不發就揮劍劈了我的馬。要不是我閃避及時,非得被他刺傷不可。”

“是麼?”商之腳下一滯,思了片刻,才提步前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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