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容問道

荊州,華容城北雁蕩谷。此地自古山水奇險,陡峭莫測。到了夜間,更是山峰迭影,流瀑聲急,道路異常難行。

這夜無月,雁蕩谷中狹長崎嶇的山澗中,卻有火把飄搖,微弱的光亮勉強照清了暗色下的一線天,三匹駿騎淌急流而過,踏上青苔遍生的山嶺小道。

雁蕩谷既名雁蕩,自不時有斷腸傷魂的大雁鳴嘯蕩徹空谷。夜裡靜寂,那淒厲雁鳴便愈發透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森寒。不過那馳馬山間的三人倒是渾然無動的泰然,道途險峻,他們只管縱馬急行,竟如履平地地敏捷。不一刻就到了山腰平坦處,黑沉的山林裡倏然有燈火幽幽亮起,卻是來自築在高巖上的一間竹舍。樹林外三馬同時停佇,爲首的一人翻身下馬,扔下話道:“你們在外面等着。”

“是,將軍。”跟在後面的兩位侍從亦下了馬,拉過將軍的坐騎。

被稱作將軍的人一身墨藍華服,山風吹得火把飄搖,閃爍不停的光影下,依稀可見其濃黑得異常的眉目,緊抿的脣角隱透桀驁陰沉。將軍隻身穿過樹林,在竹舍前剛要敲門,門卻自裡而開,一個容色極是清秀的白衣少年站在門扉處,聲音清澈如水:“殷將軍來了,師父正在屋裡等你。”

將軍略微愕然:“華夫子知道我今夜會來?”

“是,”少年脫俗的神色間始終透着分冷淡,讓身道,“將軍請進。”

將軍似對竹舍構造十分熟悉,拐入了裡間書房,但見眼前唯亮着一盞燈,滿屋子竹簡堆積如山,那位銀髮男子慵懶躺在書案後的軟榻上,緋色布袍映襯的面容皎美如玉,只是眉目間卻含着極至的疲憊。

“夫子,殷桓又來叨擾了。”將軍輕笑揖手。

“不敢,”華夫子緩緩開口,話語閒雅宛若空谷流風,“遲空,貴客既至,去煮茶來。”

門口少年應聲而去。

華夫子摸索着坐起身,手按在書案上,極漂亮的墨瞳在燭光下似蒙了層霧澤,目光深沉而又空散,沒有一絲的光彩。他對面前的人微微笑道:“殷將軍向來非要緊事不會來雁蕩谷。如今將軍取得南蜀大勝,金臺受封,榮寵無雙,一回荊州就來我這深山密林,確實讓我意外。”

“夫子有所不知,”殷桓心緒複雜,嘆息道,“想南蜀之禍困擾朝廷多年,當年連郗嶠之在世時也無可奈何,今日我費盡心力平定後,雖說也是金臺受封,不過是儀式罷了,除了一個侯爵,我這次南蜀之戰卻是勝而無功,還不及一個前鋒大將蕭少卿。”

華夫子道:“將軍不平?”

“那也不是,若當真加封我爲大司馬,奪我荊州兵權,讓我回朝理政,還不如讓我待在荊州來得痛快,”殷桓笑了笑,終於說明心中的憂慮,“只是這次去鄴都發生了一些事,讓我惶惶難安。”

“哦?何事?”

“一事,我門下謀士常孟在鄴都被捉拿入獄。”

“常孟?就是殷將軍上次提到的那個柔然人?”華夫子沉吟,“他什麼時候死的?”

殷桓眼中掠過一縷寒光,淡淡道:“入獄當夜。”

華夫子笑道:“動作不慢,那將軍目前應當無事了。”

殷桓苦笑:“可是朝廷內必然有人以此爲把柄。”

“既謀非常道,自有非常事,將軍在當初敢與柔然人接頭,難道連這個準備也沒有?朝廷如今不會動你,也不敢動你,你但可放心。”

殷桓卻搖頭道:“夫子不知,還有一事。隨我多年的親信、本留在宮中保護我妹妹和小皇子的禁軍副統領蘇汶如今被太后遣回了荊州。”

華夫子毫無動容,只道:“他做了什麼事?”

“是我妹妹糊塗――”

“蓄謀太子?”華夫子見他話語爲難,一笑打斷他的話,“那太后也算是給極將軍面子,她不過是想借蘇汶提醒將軍看清形勢罷了。”

“什麼形勢?”

華夫子薄脣微抿:“勿行逆反,或可保命。”

或可保命?殷桓心中一凜,雙眸深處鋒芒涌起,緊盯着眼前人的臉龐。華夫子依然笑意清淺,眸色靜柔。室中二人因方纔八字的險惡默然良久,直到門外有腳步聲響起,沉寂才被打破。

少年遲空奉上茶湯給華夫子:“師父,茶煮好了。”

“嗯,”華夫子端着茶杯微微吹了口氣,聞着四溢的茶香,讚許道,“遲空煮茶的火候愈發到家了。”

遲空得意:“師父喜歡?”說着又將另一盞茶湯遞給殷桓。殷桓此刻百感交雜,哪有心思喝茶,只隨手接過,放在案上,遲空瞥了他一眼,寒着臉起身,自關了門守在外面。

見他出去,殷桓終於忍不住握拳捶案,困惱道:“太后多此疑心,我何曾想過逆反?”

“將軍並不存反心,你知,我知,太后卻不知,因將軍妹妹在鄴都這麼一鬧,太后再信任將軍,怕也有戒心。執權者對臣下一旦生出戒心,那臣下唯有一條路可走,將軍知道是什麼麼?”

“死,方得忠。”

“是這樣,”華夫子喝着茶,悠然道,“將軍捨得死?”

殷桓不語。華夫子微微擡眸,眼瞳竟準確地望向殷桓,卻又並非是“看”着他。那雙眼眸暗沉無底,空洞黑透,只有萬物的倒影,卻無一絲波瀾。

華夫子笑了笑:“將軍不說話,想必是不捨得。我當年雙目瞎盲,潦倒窮困時,將軍救我一命,我如今也自不能坐看將軍失命。”他放下茶盞,修長柔韌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桌案,說道:“我有三策,將軍或可聽聽。”

殷桓忙道:“夫子乃神仙之人,自懂命裡之變,請說。”

“上策,辭爵去將,解甲歸隱。不僅能護你命,更能護殷氏全族之命。”

殷桓望了他一眼,卻是冷笑:“我殷氏隨蕭氏開國,本是功勳一族,其後敗落,至我這一代更是落魄不堪,我嘔心瀝血,費盡心思,方得今日的成果,怎甘心說棄就棄!”

華夫子似早已料到他的反應,搖頭嘆了口氣,仍是淡然道:“中策,將軍擁荊州雄兵,傲視天下,不一定非要做人臣,鄴都既懷疑你將反,你便當真取而代之、問得九鼎,也未嘗不可。即日起舉事,自荊州出兵,不能提反,以今上無能、昏君失道、後宮把政爲名趁江州豫州沒有防備時出兵東上,拔鄴都,或毀蕭氏國祚,或扶殷妃之子少宣登位。此一策,成,可萬人之上,敗,則全族傾覆。”

殷桓聞言一瞬窒息,臉色忽紅忽白,胸中濤浪滾滾萬千,即將破堤而出時,卻又被一股莫名的柔力暗暗疏散。他站起身,在本就窄小的書房來回疾走幾步,呼吸粗重,難以剋制的紊亂。窗外夜空深暗廣袤,他倚窗望了許久,閉目長嘆道:“我本只想安守荊州,倚兵重、持要塞,以此爲籌碼,在他日扶得少宣繼位,並未想――”

華夫子也闔目輕嘆,這才慢慢道:“下策,將軍回江陵整軍戒備,固守荊州,以荊州二十五萬雄兵,外仍稱伏朝廷,內則固守一國,或可再安渡幾年。但朝廷不會任將軍坐大,勢必會有拔刀相向的那一天,將軍心中可要明白,儘早準備。”

殷桓默然,忽道:“我卻不明白太后的心意,當今太子乃是郗皇后的兒子,太后難道就不擔心將來有一日太子繼位後……”

“太子,是沈太后親手調教出來的孫子,若他將來有這樣的魄力,太后只會爲他驕傲。將軍沒看出來麼,當年的事,太后其實早就後悔了,”華夫子言罷,又躺回竹榻,輕聲道,“將軍此刻想必主意已定,諸多棘手之事等在面前,在下不敢再多留。”

“夫子歇息。”殷桓被他提醒,也再沒心思多待,當即辭別,領着隨從直奔江陵軍營。

他離去得心急如焚,卻不知馬蹄聲剛出峽谷,便有一隻白鴿穿破墨雲山霧,落在竹舍前的籬笆上。

“師父,是師兄來信了!”遲空抱着鴿子跑入書房,輕快的腳步聲夾雜着少年歡喜的呼喊,到這時方流露出一絲在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活潑。

“少卿的信?”華夫子也微笑起來,“想必是說北上路途的見聞。公主鸞駕到了哪裡了?”

遲空跪到書案之側,拿下鴿腿的細竹管,取出絲絹閱罷,笑道:“師兄他們已到豫州廬江郡。”

“廬江?”華夫子在心中默算,喃喃道,“就快了。”

“什麼快了?”

“他們快到穎上了,”華夫子不願在此話題上多停留,囑咐遲空道,“給你師兄回信,將方纔我和殷桓的談話簡要告知他。殷桓定然是取了下策,開始籌備諸事了。”

遲空磨墨寫信,忽然冷冷說道:“依我看,殷桓必將死於非命。”

華夫子微微一愣,伸出手在虛空摸索着,遲空靠過去,華夫子揉着他的腦袋,笑道:“稚子童言,不許胡說。”

遲空不以爲意地撇脣:“方纔師父三策,上策大智,中策絕勇,下策雖目前看來最保險,將來卻是徒手待斃的死路。”

華夫子靜默一瞬,還是如常清淡的笑顏,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或許這便是殷桓的命運,他逃不過罷。”

飛鴿攜帶信函傳至蕭少卿手上時,正逢公主輿駕至豫州穎上郡的行宮。

穎上郡接臨東朝與北朝分劃疆域的天險怒江,此處行宮雖不大,卻盡得捭闔萬象的渾然大氣。蕭少卿在宮門外忙着安排隨駕人馬,他的親隨侍衛恪成卻靠過來擠眉弄眼,偷偷將摟在衣袖間的信鴿給他看,低聲笑說:“華容來的信。”

蕭少卿皺眉,對隨駕禮官吩咐幾句,與恪成走到僻靜樹蔭下,迅速看罷華夫子的來信,一言不發揉碎絹書。

“何事?”恪成驚駭於他瞬間冰冷的臉色。

“老賊欲動了。”蕭少卿淡淡道。

時值暮晚,江風甚烈,浪潮飛漲,謐沉烏雲壓上茫茫江水,將最後一抹遲暮殘光無情地湮沒於水天之際――蕭少卿感受着長風襲捲的磅礴氣勢,彷彿在這一瞬,便已預見殷桓最終的命運。

只是當下卻並非謀劃這件事的時候,行宮各門已大開,留守在此的侍衛、宮人俱出來見駕。蕭少卿疾步返回,等他們參拜過明妤鸞駕,便命諸人退回職守,又令護擁公主輿駕的儀仗當先行入行宮,因朝廷下旨特許明妤公主在東朝最後一郡穎上停留三日,是以侍從、侍女卸下了貴人們常用的行李,有條不紊地分派至各個宮殿,而隨駕的五千侍衛被分三撥調派,環守行宮四周。等安置好北朝使臣們歇息的宮殿,蕭少卿巡視行宮一圈回來,天色已然黑透。

正南宮門前下了馬,恪成上前牽過他的坐騎,稟道:“汝南王剛剛到了行宮,已去蕪華殿見公主,說今晚在此處用膳,請小王爺忙過後,也去說說話。”

“小叔叔倒是好熱鬧的性子。”蕭少卿微笑,剛想入宮,卻見官道上有快馬急馳,來人身着月白錦袍,手執令箭疾過數道禁衛防哨,直奔行宮而來。

“祈千欽見過小王爺,我家主母可在此?”沈氏家僕祈千欽翻身下馬,對蕭少卿匆匆行過禮,問得甚是着急。

“在,”蕭少卿沒有多話,轉身道,“隨我來罷。”

“有勞小王爺。”

穎上宮蕪華殿,此時燈火明照。明妤與蕭子瑜坐在上首說話,舜華正領着侍女們整理宮殿,見祈千欽跟隨蕭少卿入殿,不由也是一怔:“千欽,你怎麼突然來了穎上?”

“夫人,這是相爺的信,”祈千欽先遞上一路攜帶的卷帛,而後才解釋道,“公子離開了鄴都,留書說北上見識中原的繁華,隨身只帶了祁連一人,相爺不放心,特讓我北上尋覓。相爺猜測公子此行應該是與公主出嫁有關,不知公子有沒有來見過夫人?”

“他自由散漫慣了,縱然都是北上,又怎肯與我在一起受拘束?”舜華蹙眉,想着那個放蕩不羈的兒子,捏着信帛頓時是一陣頭昏腦漲。

“哎呀,卻是我糊塗了,”安坐上首的蕭子瑜這纔想起受人囑託的事,重重一拍額頭,對舜華笑道,“華姐姐也莫着急,我倒是見過沈伊,他和阿憬在一起。”

舜華意外:“阿憬?”

蕭子瑜解釋道:“公主輿駕走得不如我快,三日前我到達豫州後來穎上鐵甲營巡視兵務,正遇到阿憬和沈伊那小子在渡頭等船。沈伊請我傳話,如果鄴都有人來尋,便告知他和阿憬在一起,說如此就不會有人擔心了。”

雲氏商酬天下,沈伊既和雲憬在一起,路上接應的人必然不少。舜華當真就此放心,對祈千欽道:“你一路趕來也累了,先下去歇着吧,今日入夜無法江渡,你明日一早過江,我這裡有雲氏玉令,你入了北朝找到任何一處雲閣,執令應可問出沈伊的行蹤。找到他也莫要多勸,他若喜歡周遊天下,便隨在他身側吧。”

“是。”

舜華這才恢復往日的精明利落,見蕭少卿已經回來,忙命侍女收拾案席準備膳食,又喊來宮人去書房叫夭紹。蕭少卿卻道:“不必他去,我去喚她。”

“也好,”舜華笑道,“方纔剛收到小侯爺的來信,郡主此刻正在回信呢。若沒寫完也不要緊,我們等她一刻也無妨。”

“我知道。”

相比正殿的熱鬧,側殿書房分外安靜,夭紹在燈下伏案疾書,蕭少卿推門而入,走至夭紹身邊不聲不響地站着。夭紹頭也未擡,漫不經心道:“小王爺又有何指教?”

蕭少卿並不作聲,俯下身,雙臂撐着書案,將夭紹圈在懷中,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寫信。

夭紹氣息平穩,聲色不動地繼續落筆。

“好定力,”蕭少卿微笑,“不過你的字卻不見平日的力道,臂上傷還沒痊癒?”

夭紹冷道:“湘東王府的暗器天下無敵,區區半月,怎能就此好全?”

“難道你還委屈不成?”蕭少卿不由失笑,“無緣無故爬上別人府邸的牆頭,傳出去人家必然不信,原來東朝的郡主受的是這般的禮儀教導。”

夭紹橫了他一眼,咬住脣,抑制惱意繼續回信。偏偏蕭少卿的聲音卻在她耳邊陰魂不散:“廣霽營洛將軍的責罰是嚴厲了些,七郎入營七天受的這二十軍棍還算輕的,想當年我也是這般受磨練過來的。你若攛掇他逃避軍規,想必得不到什麼好處。”

“洛將軍雖鐵面無私,但有些時候確實過於死板,我只是讓七郎識時務而已,”說完,夭紹看了他一眼,搖搖頭嘆道,“想不到你也被洛將軍罰過,原來天下還是有人敢欺負豫章郡王的。”

“天下敢欺我的人沒幾個,負我的人倒是不少,眼前就是,”蕭少卿的手指有意無意碰觸到夭紹右臂包裹厚重的地方,忽地重重一按,“上次傷的是這裡麼?”

“蕭少卿!”夭紹倒吸涼氣,又疼又怒,揮了左掌朝他胸口拍去。蕭少卿手指如風,緊扣住她的手腕,清透的雙眸映照燭火灼灼粲粲,逼視得夭紹一個激靈,只聽他緩緩問道:“上次救你的人是誰?”

“原來是想追問這個?”夭紹笑起來,眨眨眼睛,“偏不說。”

“那就不說罷。”蕭少卿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似滿不在乎地鬆開手,站在一旁任她寫完回信。等夭紹封了卷帛放入錦盒,他拉拉她的衣袖:“晚膳後我帶你去個地方。”

夭紹想也不想,拒絕道:“我不要去。”

蕭少卿點點頭,也不勉強,嘴裡慢悠悠道:“聽說安風津在穎上宮東側數裡之外――”

“且慢!”夭紹心頭一動,脫口喚出。

見蕭少卿似笑非笑的表情,夭紹自食其言,壓住羞惱的情緒,故作鎮定自若道:“出去一趟……其實也沒什麼。”

“說得是。”

就此定下了約定,兩人隨明妤和蕭子瑜用了晚膳後,很有默契地各自回了寢殿。夭紹換下宮裙,穿上暗紫長袍,戴了帷帽閃閃縮縮地探身出來,蕭少卿在長廊的陰暗處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領到東側宮門。四周的防守巡邏是蕭少卿一手佈置的,自知道鬆懈處,兩人溜出宮外,蕭少卿促脣清嘯,他的坐騎黑驪便從遠處飛馳而來。夭紹皺起眉抱怨:“就一匹馬?”

“你臂上有傷,不能使力,”蕭少卿翻身上馬,將手伸到夭紹面前,“上來吧。”

夭紹倒也未曾長久遲疑,打落蕭少卿的手,自己提氣躍身,坐於他身後。

蕭少卿褪下身上的斗篷讓她披着,又拉過她的雙臂環在自己腰間,輕聲道:“抱緊了。”說着一緊繮繩,黑驪急奔如風,夭紹身子在馬背上顛伏不穩,只得收了收雙臂,緊緊抱住了身前的人。

江風自耳畔忽忽吹過,隱約中,夭紹似聞得蕭少卿低沉輕微的笑聲,不由臉一紅,剛要把手鬆開時,蕭少卿卻猛地落下一鞭,黑驪痛得嘶鳴,四蹄撒開更是烈若破風的迅疾,夭紹閉緊了眼,心中暗自惱火,手臂卻再不敢鬆開半分。

夜色下的安風津幽靜空曠,江風獵獵,紛涌的波浪不斷拍打着江邊黑石築就的堤壩。堤壩之上,有蒼青大石屹立高聳,月色悄悄隱在雲層之後,清光朦朧灑落,依稀可見青石上密密麻麻的殷紅字跡。

“到了,”蕭少卿停了馬,“要下來麼?”

夭紹不語,在馬背上僵坐片刻,還是翻身而下,走上堤壩,來到青石之前。

這樣空寂的夜中,眼前一切再尋常不過,若無這塊銘刻史實的青石,誰也想不到,此處在十三年前,曾有一場曠世大戰,血流彌江,無盡悲壯。

江風吹起夭紹帷帽上的軟紗,她伸手撫摸青石上那一筆筆用刀石刻下、凝着那場戰爭中無數人鮮血的字跡,神色黯然――這便是她的父親謝攸當年記下的關於安風津一役的長詩銘志。她的手指每撫摸過一個字,便似觸碰到那場戰爭的零光碎影,一字一字,一幕一幕,那殺氣沖天、揮刃蒼穹的廝殺,那敗馬鳴悲、征衣卷霜的壯烈,還有戰後那滿江飄浮的橫櫓死屍、碎羽斷槍,好似也正隨着青石上的字跡,在她指下慢慢還原。

那是自己承受不了的悽慘,北朝數十萬將士幾乎全軍覆沒,東朝亦是隻剩下了殘兵破甲。回首夕陽,盡是血色凝成的殷紅。

夭紹長吸了一口氣,撫摸到最後一字時,手指自青石上無力而落。

此刻,明月竟倏然飄出雲層,銀澤如霜,天地皆涼。

“他們也曾兄弟情重過,”蕭少卿栓好黑馬走過來,手指亦摸上青石,於刻着蕭璋和郗嶠之名字的地方,指尖重重一頓,悵然道,“安風津一戰的慘烈,世人常提,當年身爲此戰副帥的父王卻從不曾說起,有時喝醉,隱約只會提一句,即便是那一句,也是感嘆萬千,淚滿衣襟。”

夭紹道:“那句話是什麼?”

蕭少卿輕闔雙目,脣微啓:“嶠之,救吾命。”

夭紹一怔,饒是蕭少卿的聲音清淡到極至的平靜,她卻聽得心神俱震。

“少卿。” 夭紹忍不住喚道。

“嗯?”蕭少卿睜開眼,輕笑道,“你第一次這麼叫我。”

夭紹微垂了垂頭,帷帽的軟紗在風中飄動,月光間或照上那秀美動人的嬌色。她咬脣許久,才喃喃問道:“八年前你父王爲何要……”

“你問我八年前的事?我又何嘗不想知道,”蕭少卿笑聲微涼,目色漸漸暗淡,“你忘記了,八年前的事,我早都不記得了。”

夭紹這才從傷感和失落中回過神來,忙道:“對不起。”

“無礙,”蕭少卿神色卻是愈發冷淡,不耐煩地按了按額角,轉身離開,“不早了,回行宮罷。”

八年前――八年前發生了什麼,腦間一片空白,偶現的畫面如浮光掠影,總是一逝既過。而一提八年前的事,一旦試圖回憶八年前的事,他便頭疼如斯,彷彿是血肉撕裂之痛,又彷彿是千針傾扎之苦,叫他神魂難安,心緒狂躁。

今夜,也是如此。

冷月孤照,江天夜色蒼茫,蕭少卿沿着岸邊一路策馬疾馳,涼風撲面,一點一滴地消散了他腦中驟起的痛楚和煩亂,腰間環繞的那雙胳膊柔軟纖細,那人靜靜地依在自己身後,安寧,溫暖,甚至還帶着幾分難以言語的熟悉,蕭少卿有些茫然,卻又有些清明。

八年前,自己是該認識她的。

前方宮門在即,他卻緊了緊繮繩,放緩馬速。

“夭紹。”

“嗯。”

“方纔我……”

“沒關係,我知道你的頭痛之症,”夭紹聽他難得軟下來的語氣便知他要說什麼,輕聲道,“是我不好,不該在你面前提以前的事。”

蕭少卿微微一笑,小心翼翼道:“八年前,你認識我麼?”

夭紹愣了片刻:“不認識。聽說八年前你一直與你父王住在江州,未曾到過鄴都。怎麼了?”

蕭少卿只苦笑了聲,不再言語。

舜華徘徊在蕪華殿外多時,等得已起焦慮,見二人此刻又俱是帶着幾分魂不守舍地回來,自是更加惱火,嘴裡卻仍是笑道:“郡王和郡主這是去哪了?兩位送親大臣一起失蹤,這差事當得可真是出色。”

“姑姑莫怪夭紹,”蕭少卿面色有些異樣的蒼白,勉強一笑,“我們去了趟安風津。”

安風津?舜華臉色微變,頓時找不到理由去斥責,默了片刻,才道:“北朝那邊來了密旨,趙王在殿中久侯,正等兩位回來商議。”

蕭少卿容顏一肅:“何事?”

“北朝皇帝請公主輿駕即日過江北上。”

夭紹疑惑:“爲何要趕得這般急?”

“北帝自也是有苦衷的,”舜華嘆了口氣,“此趟北朝之行怕不會一帆風順。兩位還是先入殿,再商談其中細節罷。”

原來公主輿駕自鄴都出發後一路走得極是緩慢,每日巳時而起、申時而歇,每過一郡必有各郡太守率轄內諸官叩首相迎,光是那些冗長連綿的賀詞,一聽便要半日之久,而鸞駕每至一處行宮更要多停一日,如此費旋,鸞駕出了揚州至豫州穎上郡時,本是三五天的路程,竟走了整整十二日。而明妤與北朝皇帝的大婚是在下月初,若按照原先的計劃在穎上行宮停留三日再啓程,將逢十五十六江潮大漲,屆時無法渡江,就又得拖延兩日。而此去北朝後,需經軒轅山脈、嵩山山脈、三崤山脈,道路難行,驛站較少,要費的時日肯定不短。北帝司馬豫當心延誤了婚期,失信天下子民,這才密旨傳給趙王司馬徽,請求公主輿駕儘早北上。

“如此,”蕭少卿聽罷司馬徽的陳情,想了想,方道,“我會與阿姐商議,夜半之前會給趙王回覆。若是明日啓程,需連夜調度船隻,我們這邊人手未免不夠,豫州鐵甲營的將士一時也趕不過來,到時還請趙王予以協助。”

“自然,”司馬徽深深揖禮,“讓郡王費心了。”他直起身,目中卻是隱藏愧疚和擔憂,輕聲囑咐蕭少卿道:“也請向公主解釋,司馬徽亦是身不由己。”

蕭少卿輕輕淡淡一笑,不再多說,命人將趙王送出蕪華殿,自轉身去寢殿找明妤商談。

“即日北上?”明妤坐在妝臺前,正在卸頭飾,眉目間滿是提不起精神的倦色,緩緩道,“這是誰的主意?”

“北朝皇帝來了密旨。”

明妤望着銅鏡中的自己,一時笑顏如花:“我還未曾嫁過去呢,竟要先聽他的旨意行事。”

“這中間卻是有緣故的,”蕭少卿嘆了口氣,將司馬徽先前的說辭重複了一遍,又道,“北朝趙王殿下親自相請,讓我向阿姐解釋,他亦是身不由己。”

“說什麼身不由己?”明妤冷笑回頭,“世人都有苦衷,我就沒有?他是這樣地迫不及待讓我嫁去北朝,是這樣地擔心自己的差事無法覆命!少卿,那趙王自是沒心沒肺的人,你難道也是如此?”

話一出口,才覺出其中的刺耳傷人,見蕭少卿瞬間青白的面色,明妤後悔莫及,僵坐妝臺前,抹去眼角的淚水,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對不起,阿姐心中太過難受,不是故意說這些話傷你的。”

蕭少卿澀然一笑:“阿姐,我自然知道你的苦,若是可以,我寧願護着阿姐一世在東朝。可是如今……我只能讓阿姐儘量不受別人的傷害。”

“不受別人傷害?”明妤蹙眉,“什麼意思?”

蕭少卿自懷中取出一卷帛書,遞到明妤面前,輕聲道:“這是父王臨行前給我的,說在必要時,須呈給阿姐一閱。阿姐閱罷,再考慮考慮提前北上的事情吧。”

作者有話要說:

恩怨之解相逢卻已難相識孰能投鞭飛渡多事之秋轉身明滅血濺華月曲外山河不速之行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誰道非舊識寒夜思進退華容問道玉笛流音飛怒江前塵難散,往事難盡求劍試心,求策試誠雲起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雲起咫尺青梅雲起明泉山莊前塵難散,往事難盡篇外.胡騎長歌序章.風起進退皆真心夜曲問故人夜曲問故人北上雲中孰能投鞭飛渡挾劍絕倫莫測年少事長河風浪誰道非舊識曲外山河摴蒱之戲多事之秋咫尺青梅懷瑾握瑜,豈能獨善雲起血蒼玉費心苦籌謀百花宴孤月獨照英魂(下)孰能投鞭飛渡謀兵白雲憶故人百花宴何以解憂雲箎易成,孤心難斷前塵難散,往事難盡摴蒱之戲仁智得符進退皆真心曲外山河密塔困情深寒夜思進退計中計驚馬獻策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孤月獨照英魂(上)懷瑾握瑜,豈能獨善白雲憶故人不速之行孤月獨照英魂(上)行禮重重,探路重重第五章.浴血憶往昔,故如初絕地逢生長袖善舞(下)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曲外山河誰道非舊識夜曲問故人歸計恐遲暮玉笛流音飛怒江孰能投鞭飛渡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莫測年少事何以解憂孤月獨照英魂(下)北上雲中雲箎易成,孤心難斷靈壁之圍靈壁之圍計中計將至不速之行求劍試心,求策試誠月華沉香計中計前塵難散,往事難盡輾轉兒女事將初成分途將初成送別華容問道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