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曰歸

“酒店對面就是東方既白, 等我換件羽絨服,你也去換件外套,我們去樓下說吧!”采薇提議。下午在封閉的酒店房間裡, 氣氛過於曖昧, 發生那樣的事情她始料未及。既然避無可避, 不如選個公衆場合開誠佈公地談。

“好!”睿軒接受, 下午的事情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有衝動的地方, 換個環境,大家都能冷靜些。

出了酒店,一陣溼冷的寒風襲來, 采薇打了個噴嚏。畢竟是二月的上海,春寒毫不示弱。

“不要凍着了。”睿軒看着裹在厚厚羽絨服裡的小臉泛紅。

“我沒那麼脆弱的。”她仿若無意般, 緊了緊圍巾, 推開東方既白的門。

已經晚九點, 餐廳裡食客不多,他們撿了靠窗安靜位置坐下, 睿軒去買了一份紅豆西米露。他知她素來喜食甜,中午的喜宴即便她沒有回主桌,依然給她留了不少心太軟。

卻之不恭,她淡然接過那份西米露,心裡說一丁點不感動是不可能的。分手這麼久, 他依然記着她的喜好, 一如以往地給她買甜食。

他曾經寵溺地說愛吃甜食的人心事淺, 她是象牙塔裡的公主, 他會讓她一輩子不知苦爲何味。

一次, 她飛機晚點,下了濱海機場, 卻不見他來接,賭氣地自行打車回市區。

坐上的士後,她接到他的電話,氣呼呼地責問他爲什麼沒準時來接,他說收到航班延誤的短信,晚出發了,現在已經上了津濱高速。他讓她原路返回機場,他一會就能到。她鬧公主脾氣,說都是他的錯,覺得他不在乎她纔沒有早早來接機,賭氣掛了電話,堅持坐着出租回學校。他再打來的電話都被她直接掐斷,電話不斷進來,掐了又進,司機師傅驚異地看了眼,采薇乾脆關機。再開機時幾十條未接來電提醒涌進來,都是他的未接來電,還有一條短信“接你之前我繞道去福桂林西點給你買了蝴蝶酥和泡芙,哪裡不在乎你?”鞍山西道那家福西林門前總是排很長的隊,原來他的晚出發是算好時間特地爲她買她心水的甜食,她的心忽地一下被感動和愧疚填滿,回去乖乖認錯,看見他的車後座上果真塞滿了她最愛的甜點。

彼時她年幼尚是學生妹,他好脾氣地寵着她,包容她的小脾氣,原諒她的任性。

采薇再回味,那些逝去的青春如口中的紅豆西米露一般甜。

他靜靜地看她櫻脣輕抿那甜露,出國幾年她變得安靜太多,他仍有些不慣。

“歐陽說這上海的氣候春天潮溼溫暖,夏天潮溼炎熱,秋天潮溼陰冷,冬天潮溼寒冷。”感覺到他灼灼目光,她別開臉,擡眼看窗外燈火,曼聲總結道:“總的來說,上海的天氣就是……神經病!”

總沉默着也不是事兒,下午的事令子墨難過痙攣,她對睿軒氣未消,這甜食又勾起了過往記憶,中和了些怒氣。可恨之人必有可愛之處,許多話堵在心間,卻無從發泄。那就說天氣吧,天氣是任何情況下最安全的開場白,她想。

“難道我們之間竟然陌生到只能說天氣了嗎?”睿軒眉目肅然:“說真的,我不明白你爲什麼找那樣的男人?!我們分手你再心傷也不能自暴自棄,不拿自己的感情當回事兒!”

“是,我是傷心了,你爲了事業不肯和我一起出國,可我就是受了傷纔會對感情更謹慎。我不能忍受你和別人結婚的事實,不能忍受了就只能接受,接受改變不了的事實。寧缺毋濫,我在澳洲一心努力讀書,拿註冊護士,拿PR(Permenant Residence 永久居留權),小心翼翼不敢輕易涉足一份感情,怕的就是再受傷。可受傷的感情也是讓人成長的,我覺得他是我能託付一生的人,和他在一起我有安全感,我很幸福,所以不要干涉我的現在!”

采薇的內心如同壓抑地心許久的岩漿,終於找到了火山口便奔涌而出。

“怎麼會有安全感,他一個輪椅上的人,站都站不起來,還怎麼能保護你?他還能人道嗎,你怎麼□□?”睿軒嗔怒道:“我不明白你究竟愛他什麼?”

“這是我和他的事,睿軒,請你尊重我們!”采薇肅然道。

她的子墨是最好的男人。

他會坐在輪椅裡,讀着《浮生六記》,坐在午後的陽光裡靜靜等她。

是的,他不能再走,所以他永遠都會在原地等她。

他還可以給她完美的性|愛,她在上面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他們一起快樂,這些並不重要。

她愛他什麼?

她愛他的一切,他的陽春白雪,他的內蘊佳質,他的溫言淺笑,他的慈悲善良,他的謙和能容。

愛屋及烏,他的身體亦是美好的。

即使他的身體不好,需要她費心照顧,那也是幸福的。

施與受同樣有福。

“我們之間還有那麼多美好回憶,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你已經拿到PR,也出去看過世界,回來吧”睿軒誠懇地說。

“緣隨願生,沒有了願,有緣也會擦身而過。我們終究是回不去了。”采薇淡淡地說。

“你…”睿軒似是不信地盯着她,想要看清現在這個吐出雲淡風輕禪語的女孩還是不是當初那個青春活潑的學生妹:“你變了許多!”

“是,我男友信佛,近朱者赤,我也跟着信了,我信緣,信佛”采薇解釋說:“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們還怎麼回得去?睿軒你也會變,經過這些年商場摸爬滾打,相信你也不是以前那個你了吧。”

她相信過去的不再回來,回來的不再完美。

睿軒沉默了。畢竟最早那個撤離陣地的人是他,他沒有在原地等她,她也飛出了他的庇護去外面看世界。

沒有誰在原地等另一個人。

若是以前的采薇,她乖起來像只溫順的小貓咪,不開心了會耍公主脾氣,會撓爪子吵鬧,會賭氣掐電話,任他幾十遍打,他都能沉着應對。

而眼前的她鎮定自若,無招勝有招。

他不清楚在他不在的幾年異國生活裡究竟發生了多少,把他曾捧在手心的小公主打磨成現在的模樣。

“我希望我們至少還是朋友,也請你好好珍重自己的身體,你的胃不好,要定時吃飯,不要再空腹喝酒了。”她悉心叮嚀,彷彿她是他的長輩。

第二天,采薇、睿軒與歐陽夫婦道別。

尷尬的是采薇、睿軒都拖着Samsonite的拉桿箱,像極了情侶出行。

采薇那個大箱子是出國前睿軒給買的,質量好,她用着習慣,一直也沒換,沒想到會有撞包的這一天。

歐陽依着上海老傳統非讓采薇、睿軒各自帶着那18個蹄髈的媒人禮。

采薇推脫,睿軒說了一句:“我剛好回無錫老家一趟,和你順路,幫你提上火車。”

睿軒知道她怕累贅,這點倒是沒變,以前采薇媽總愛在她回學校前帶上好多特產帶給睿軒,順便也分些給舍友,采薇總嫌重,偷偷減重,采薇媽說我家薇薇就是個走路嫌兩個膀子都累贅恨不能卸掉的。

他知道她的很多習慣,她的喜好,卻唯獨不能走入現在她的心。

采薇覺得昨晚已經說清楚,就沒回避和睿軒同乘一趟高鐵。

上車後,采薇就掏出iPhone,帶上耳機,給子墨發文字微信。子墨手不靈活,直接講語音。

聽着子墨溫潤的聲音,采薇時不時微笑,梨渦輕陷,像極初戀的小姑娘。

睿軒愕然。

他想起他們初見她的微笑也是如此。

他去那座辦公樓拜訪客戶,路過一樓留學中心,透過玻璃牆他看到裡邊那個清秀女孩,素顏自信,青春靚麗。當時只道她是實習英語文秘,並未知曉她在爲出國學護理練習英語。

他進去裝作要做留學諮詢,信口開河說自己要去澳洲讀碩士,她熱心地爲他介紹相關專業的好學校。

他順利騙到了她的名片,看到他的名字”林采薇”,說:“好名字,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她微笑說:“其實取這個名字不是來自伯夷、叔齊采薇而食隱逸的典故,是詩經采薇,采薇采薇,薇亦柔止。當時我媽媽生我的時候,爸爸在外地,希望他早點回來。”

舉止大方,談吐不俗,他對她的好感又增一分。

他說我會打電話給你,她彼時不開竅,沒意識到他在追她,直白地說我手機壞了不用打發郵件就好。

他笑笑說我買一個新的給你。

她立馬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無功受祿,寢食難安,父母不會允許的。

她於物質的淡然超脫徹底俘獲了他。

人生只若初見會多好。

可是怎麼就丟了她,她的笑顏現在爲了別人而展。

他心中的惆悵鬱結跌入了永恆。

“旅客們請注意,現在廣播緊急尋找醫務工作者,有一位老人心臟病突發,哪位旅客是醫務工作者,請迅速前往8號車廂救治!”

“旅客們請注意,現在廣播緊急尋找醫務工作者,有一位老人心臟病突發,哪位旅客是醫務工作者,請迅速前往8號車廂救治!”

火車廣播循環播放這條通知,他示意她拿下耳機。她聽清後立刻擱下手機,趕去8號車廂。

睿軒猶豫了一下,拿起采薇的iPhone,看到微信裡那唯一一個對話框,頭像中的男人溫潤儒雅。那頭像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睿軒看了許久,眼中明滅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