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_第九章 把酒言歡塞上

快要立秋了,可熱氣仍然未減,反倒更是酷熱,連着還有一個秋老虎,真是難熬的熱。康熙決定出塞行圍,一則避暑,二則也可以練練身手,以警醒後代不忘滿人之本。雖說這次塞外之行途中有很大的意外發生,不過我記得好像除了太子和大阿哥倒黴外,別人都是有驚無險。只要自己小心些,想必不會有什麼麻煩。又想着塞外風光和清涼天氣,仍然希望自己能跟了去。

我還正在琢磨如何去求了李德全讓我也去,王喜已經過來說讓我準備好茶器用具隨駕同去塞外。我聽後暗叫求之不得,遂歡歡喜喜地準備收拾東西。我上高中以前都是在新疆度過的,一直對能一眼看得到天際線的草原充滿了感情。

我趁着今日不當值,在屋中把要帶去的隨身物品整理出來。正在低頭疊衣服,聽到門外有低低但清晰的兩三下敲門聲。一面仍低着頭疊衣物,一面隨口應道:“進來吧。”但門並沒有如我所想被推開。

我放下衣服,看着門,又說了一聲:“進來吧。”門外仍然沒有任何動靜,我納悶地起身,拉開門,隨着室外陽光一起映入眼簾的是八阿哥。他一身竹青長袍,姿態優雅地立在院中的桂花樹下,看着扶門而立的我,微微笑着。陽光透過樹葉照在他的臉上,讓那個笑容顯得更是和煦,似乎讓你的心也帶着陽光的暖意。

我立在門口呆看了他一會兒,他也靜靜地回看着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忙上前兩步請安。他微笑着說道:“這是第一次看你住的地方,還算清靜。”

我帶着點兒驕傲說道:“我現在好歹也是領頭女官了,住的地方總不能太委屈自己。”他低頭默默笑着,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兒,我說道:“這院裡就我和玉檀住着,今日她當值。”說完之後,覺得自己好像暗示什麼似的,不禁臉有些燙。他笑着說道:“我知道。”我低低應了聲,越發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裝做不經意地從地上隨手拾起片葉子把玩起來。

我心裡想着這段日子來十四阿哥愛理不理的樣子,以及八阿哥一如往常的態度,很想趁此問問他是如何想的,可站在他身邊,難得的獨處,夏日的陽光又讓人暖洋洋的,不禁什麼都不想問了。

過了一小會兒,他說道:“這次塞外行圍,我要留在京裡。”我低低地嗯了一聲,他又續說道:“這是你第一次伴駕隨行,去的時間又長,一路小心。”我又嗯了一聲。

想了一會兒,我擡頭對他認真說道:“放心吧,在宮裡已經三年了,不是那個剛進宮時什麼都不懂、什麼都需要提點的小丫頭了,什麼能做,什麼不能,我心裡記着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笑着點了點頭,繼而眼光越過我,看着我身後,說道:“這幾年你做得比我想的要好得多。我從未想到皇阿瑪、李德全會如此看重你。”說完,靜了一會兒,收回眼光看着我,淡淡笑着說道:“不過我還是擔心,只怕哪天你那倔脾氣又犯了。”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說道:“做得好,才能爲自己爭取到更多的。”笑了一下,說道,“要不然你若半年前來,我可不能住在這裡,可沒有辦法站在這裡清清靜靜地說話。”

他微微笑着,說了句:“想得到總是要先付出的。”我心裡咯噔一下,很想問他最想得到什麼,又願意爲此付出什麼。可看着他的笑,終是沒有張口,只是也朝他笑了一下。

兩人正相視而笑,一個太監匆匆在院門口,叫道:“八爺。”叫完也不等吩咐,閃身就跑了。八阿哥斂了斂笑意,說道:“我得走了。”我點點頭,沒有說話,他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而去。

我目送着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院門外,後退了幾步,頭側靠在樹幹上,低低嘆了口氣,想着,是啊!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居然會在宮中做得風生水起。剛入宮時,只知道不管是電視還是歷史都在一再強調皇宮是個可怕的地方,抱着千分小心、萬分謹慎的心思入了宮。

眼裡看到的、耳裡聽到的,都提醒着我不可行差踏錯,不可!起先只抱着絕不出錯的想法,可後來慢慢覺得要想過得舒服,能管着自己的人越少越好,這樣自己纔能有一些自主權。所以決定既然已經如此了,只能盡力爲自己爭取更多,在嚴格的規矩中爲自己爭取儘可能的自由和尊嚴。

正在沉思,忽聽得芸香的聲音:“姑娘吉祥。”

我忙站直了身子,原來芸香不知何時已經進了院子,正俯身請安。我忙讓她起來,芸香笑道:“我要帶的東西不多,已收拾好了,所以過來看看姑娘可要幫忙。”

我一面笑着讓她進屋,一面說道:“我要帶的也不多,不過你來得正好,幫我看看可有什麼遺漏。”

這次隨駕的阿哥有太子爺、大阿哥、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是能騎善射的主,到了這“天蒼蒼,野茫茫”的草原上,他們就變回那曾經的遊牧民族了。看着他們在草原上策馬縱橫的身影,我覺得這纔是他們的家。其實,他們骨子裡都有着一股股的野性狂放,只不過平日被那層層高牆的紫禁城束縛住了而已。

正看得入迷,玉檀走到我身邊問道:“姐姐很喜歡騎馬嗎?”

我仍眺望着遠處騎馬的人,“是啊,很喜歡,覺得像是在風中飛翔。”說完,嘆口氣說道,“可惜我不會。”

玉檀一笑說道:“我也不會,只可惜在這裡雖然整天能看到馬,卻沒有機會騎。”

我心裡一面想着事在人爲,一面半轉過頭笑問道:“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她回道:“都點好了,也都收拾妥當了。”

我想了想又問道:“讓準備的冰塊送過來沒有?”

玉檀回道:“剛纔讓小太監又去催了。”我點了點頭,又回頭看了一眼藍天碧草間的馳騁身影,轉身而去。

進茶房時,正在幹活的太監看到我,都忙着請安。我一面打量着案上的各色水果,一面讓他們起來繼續幹活。

玉檀看到案上的酸梅,笑問道:“是做冰鎮酸梅湯嗎?”

我嘴角抿着笑,說道:“也是,也不完全是。”

兩人挽好衣袖,淨完手,冰塊也恰好送了來。我讓太監們拿刨子把冰塊刨成一片片的薄片。我拿出準備好的各色器皿,把事先用細紗布裹着榨出的各種果汁,按事先想好的配色,盛入各色器皿,再把冰片放了進去,然後又拿出已經用溫水泡開的各色乾花瓣,精心點綴進器皿中。

正在低頭忙碌,王喜跑進來說道:“萬歲爺和各位阿哥回來了。”

我頭也沒擡,回了句:“這就過去。”他就匆匆走了。

等全部弄完,玉檀那邊茶也剛沖泡好,過來看了一眼,叫道:“太精緻好看了,只看着都覺得心裡涼快。”我擡頭一笑,讓太監託好盤子,玉檀捧好茶,向大帳行去。

人還未到,先聽到陣陣笑聲,想着今日康熙心情果然不錯。進了大帳,康熙居中坐着,各位阿哥側坐在一旁。我給康熙請了安,先上了茶,再笑說道:“想着皇上騎馬也有些熱了,奴婢準備了些冰鎮的果汁,不知道皇上可願嚐嚐奴婢的手藝?”

康熙笑道:“端上來看看吧,好了有賞,不好了可是要罰的。”李德全看皇上興致很好,趕忙走近兩步,接過我手中的一套碟碗輕輕放在桌上。

碟子是綠色的菊花葉,碗恰好是綠葉上的一朵明黃色、怒放中的菊花,碗中盛的是半透明的梨汁,片片冰片漂浮在其中,最上層點綴了幾片黃菊花瓣。康熙看了一眼,說道:“是花了工夫的。”我遞了兩把銀勺給李德全,李德全先嚐了一口,然後纔拿起碟子端給康熙。

康熙喝了一口後,點點頭說道:“以前沒有吃過這種做法。”又轉頭對李德全說,“這次帶她出來倒是帶對了。”李德全忙點頭說是。

看康熙滿意,我這才轉身給阿哥們端上。給四阿哥的是一套碧水碟白木蘭花碗,碟子是透碧水波,碗恰好是浮在水波上面的一朵皎皎白木蘭,中間盛的果汁是碧綠色的葡萄汁,又放了幾片白色的茉莉花瓣在上面。他看到桌上的碟碗,臉上神色淡淡,眼中卻帶着一絲笑意,掠了我一眼,拿起了銀勺。

康熙看到已經端上來的,各桌都不一樣:太子爺的牡丹、大阿哥的薔薇、四阿哥的木蘭,不禁來了興致,一面看向十三阿哥面前的几案,一面笑說道:“倒是要看看你還有什麼花樣。”

我福了福身子,笑道:“只要萬歲爺高興,就是沒有花樣也要想出來的。”

說完,又從立在身後太監的托盤上,捧了一套白雪紅梅給十三阿哥。碟子正好是瑩白雪花的形狀,碗卻是一朵迎着霜雪傲立的紅梅,中間盛的是梨汁,上面漂浮着幾朵紅梅花瓣。十三阿哥朝我點頭一笑,拿起了銀勺。

康熙笑問:“這些碗碟以前怎麼沒見過?”

我看了眼李德全,剛想回答,李德全就躬身回道:“碗碟是去年若曦畫了圖樣後,奴才看着倒還新鮮有趣,就讓採辦太監拿去讓官窯照着燒製的。”

康熙又問道:“一共燒製了幾色花樣?”

我回道:“一共三十六色,不過這次出來就只帶了這幾套。”

康熙笑道:“有機會倒要看看剩下的還有些什麼花草。”又微微點了點頭,說道:“難爲你這片心意,你想要朕賞你些什麼?”

我忙躬身回道:“這些東西雖是奴婢的主意,可其他人也出了不少力,奴婢不敢自個兒居功領賞。”

康熙說道:“那就都打賞。”我忙跪下謝恩,身後的玉檀和太監也是一臉喜色地跪在地上謝恩。

康熙問道:“你現在可以說說自己想要什麼賞賜了。”

我想了想,回道:“奴婢看到萬歲爺在馬上的矯健英姿,很是欽佩羨慕,所以也想學騎馬,不敢指望能趕上萬歲爺萬一,但只要能學會騎,奴婢就心滿意足了,也不枉滿人女兒本色。”說完,自己心裡先鄙視了自己一把,兩邊坐着的阿哥們都笑了起來,就連平常面色淡然的四阿哥,也是扯了扯嘴角。

康熙笑道:“好聽話說了這麼多,朕不答應都不行,準了。”我忙磕頭謝恩,然後領着玉檀和捧盤的太監退了出來。

他們兩個一路走着,一路不停地謝着我,說道:“銀子倒沒什麼,關鍵是個臉面,這可是萬歲爺親自打的賞。”

太監笑說道:“過會子他們要是知道了的話,那還不都樂翻天了,我打小進宮到現在,這可是頭回得了萬歲爺的賞。”說完,又不停地謝我。

我心想,不給你們些好處,你們怎麼會盡心爲我辦事呢?這個道理我在辦公室玩鬥爭的時候就已經懂得了,在這裡更是迫不得已將它繼續發揚光大,雖不能保證人人都是朋友,但至少減少敵人是沒錯的。

正在帳外坐着乘涼,看王喜和玉檀滿臉喜色匆匆而來,我看着他們問道:“得了什麼賞賜,這麼開心?”

兩人笑着過來請安,一面說道:“我們再怎麼得賞賜,也不敢在姐姐面前輕狂。是蒙古的王爺來覲見皇上,獻了兩匹寶馬給皇上,聽說很是名貴,皇上一開心,吩咐今兒晚上開宴會呢!”

我一聽,站了起來,笑道:“是值得開心,塞外人最是豪爽熱情,又擅歌舞,今兒晚上有的樂了。”

玉檀一拍手,笑道:“我就知道姐姐會高興的。”

篝火點起來,美酒端上來,歌聲笑聲人語聲響起來,烤肉香混雜着酒香飄蕩在繁星密佈的夜空下。我和玉檀都是滿臉歡快,畢竟這樣的宴會可比紫禁城裡嚴守君臣之禮的宴會有意思得多。

今日夜裡皇上以酒爲主,所以只讓小太監在旁看着風爐隨時備好水,芸香準備好茶具,萬歲爺想喝的時候,呈上就可以了。別的事情自有李德全操心,我就樂得輕鬆了。

一個身穿華貴的寶石紅蒙古袍子的美貌女子正端着碗酒,半跪在太子爺桌前唱祝酒歌。我不懂蒙古語,聽不懂在唱什麼,只覺得說不出的婉轉熱情,太子爺半帶着點兒尷尬半帶着點兒喜悅,凝神細聽着。一曲剛完,太子爺已經接過了碗,一飲而盡,周圍爆出一陣笑聲和叫好聲。坐在上位,面帶微笑看着的康熙轉頭對坐在側下方的蒙古王爺笑說了兩句什麼,蒙古王爺立即端碗站起,向康熙行了個蒙古禮,然後一仰脖子,喝乾了碗中的酒。

這時,那個美貌的蒙古女子走到了四阿哥桌邊,唱起了動聽的歌,一面還腰肢輕擺,在四阿哥桌前跳着簡單的舞步。我覺得分外好笑,想看看這個面色總是冷冷的人如何抵擋這樣的如火熱情,一面留神地看着,一面小聲對玉檀說道:“你去打聽一下這姑娘是誰。”

沒想到四阿哥的臉部表情如同青藏高原的皚皚雪山,萬古不化。淡淡然地聽了一小會兒歌,就立起接過碗,在歌聲中喝乾淨了碗中的酒。

沒有任何異樣表情?!我搖了搖頭,心想,我服了你了!

他把碗遞還給那個女子的時候,正好看見我朝着他,帶着笑意搖晃着腦袋。他眼中閃過幾絲笑意,瞟了我一眼,自坐了下來。

看着她又轉到了十三阿哥桌前,仍然是唱着歌,平端着酒碗,臉上帶着三分笑意、三分傲氣。玉檀匆匆回來,附在我耳邊說道:“是蒙古王爺的女兒,蘇完瓜爾佳·敏敏,草原上出了名的美女。”我心想,難怪呢,能挨個給阿哥們敬酒,正想着,看到十三阿哥已經站了起來,臉帶笑意,端起酒一乾而盡。

十三阿哥喝完後,並沒有如其他阿哥那樣把酒碗還給敏敏格格,而是招手讓一旁服侍的僕役又在碗裡注滿了酒,接着他居然平端着那碗酒,臉上也帶着三分笑意對着敏敏格格高聲唱起了祝酒歌。這一出人意料的舉動立即引起了全場的注意,人人都靜了下來。我不知道十三阿哥用的是蒙語還是滿語,反正我是聽不懂,可一點兒不影響他歌聲的魅力。

十三阿哥身形挺拔,眉目英豪,笑容熱情中透着散漫,他的歌聲深遠而嘹亮,在寂靜的夜色中遠遠蕩了開去,好似這就是草原上自古以來唯一的聲音。他就如那草原上傳說中的天馬,驚鴻一現,簡單兩個輕躍已經震驚了全場。

大家本來就頗爲留意地看着敏敏格格敬酒,此時更是人人都直了眼,個個豎着耳朵。我也聽得滿臉笑意,心花怒放,想着,十三阿哥,好樣的!

只看敏敏格格臉色微紅,有些驚異,不過很快只是含笑聽歌,然後婉轉一笑,伸手接過碗,也是一擡脖子,一飲而盡,十三阿哥大笑着拍了幾下掌。

隨着十三阿哥灑脫的笑聲和掌聲,滿場的人都笑了起來,夾雜着鼓掌聲和叫聲。我也拍着巴掌,笑嘆道:“果然是大草原的女兒。”

她飲完酒,隨手把碗遞給立在一旁的下人,轉身面向康熙跪倒在地上朗聲說道:“請陛下允許敏敏獻上一舞。”康熙笑着准許了。

只見她緩緩從地上站起,微躬着身子,擺出一副正在騎馬的姿態,靜止不動。全場都安靜地目視着她。然後她拍了拍雙手,隨着幾聲清脆的巴掌聲,激昂歡快的草原舞曲響了起來,她也由靜轉動。俯下,仰起,側轉,迴旋,彈腿,展腰,她用自己激越舒暢的舞姿展現着草原兒女特有的風情,他們是雄鷹,他們是駿馬,他們是這片天地的兒女。

在場的

蒙古人隨着節奏拍掌,有人開始隨着曲子哼起了歌,慢慢地掌聲歌聲越來越大,所有的蒙古人都爲場中那跳動的紅色火焰而激動。她旋過太子爺桌邊時,太子不禁一怔,緊接着也隨着節奏開始打拍子。她旋過一張桌子,就點燃了一處火焰。只除了四阿哥,她從他桌邊旋過時,四阿哥雖然也打了幾個拍子,但臉上始終淡淡的。

一舞即終,全場歡聲雷動。敏敏格格微笑着環視了全場一圈,目光稍稍在十三阿哥身上一頓,然後目注康熙,右手撫胸,行了一禮。康熙一面伸手示意她起來,一面點着頭,笑對蒙古王爺說着什麼。

我看到這裡心中長嘆口氣,對玉檀吩咐道:“我有些乏,先回去了。雖說芸香、晨櫻在前頭伺候着,你也留心着點兒。”

玉檀忙笑應道:“姐姐放心去吧,準保出不了錯。”我點點頭擠出了人羣。

走遠了,歡笑聲漸漸在身後隱去,一路上碰到巡營的士兵都側身站住給我讓路。我心中翻江倒海,都不搭理,只管默默走着。

我也曾經有過一舞動全場的經歷。從小在新疆長大,維吾爾族的舞蹈跳得絕不比那些最擅歌舞的維吾爾族少女差,在新疆時會跳的人很多,倒也沒什麼出奇之處,上高中時因爲父親在北京謀到一份教席,遂帶了全家移居到北京。

當我身穿維吾爾族服飾,在年級野營晚會上盡心一舞后,也是全場的掌聲喝彩聲。他大概也就是那時真正注意到我了,雖然以前因爲我偶爾會搶了他年級第一的寶座,他也會在擦肩而過時瞟我一眼。

師長父母們都對我們的早戀憤怒過,不明白兩個優等生怎麼如此出格,公然在校內手牽着手走過,在飯堂吃飯時,仍然握着彼此,他爲此迅速學會了用左手吃飯。那樣絢爛地燃燒,可又怎樣呢?他最終遠渡重洋離我而去,而我只能選擇遠離北京去遺忘。

我躺在草坡上,看着低垂的星空,發現自己原來仍然記得。在我以爲那一切都已經是前生的事情時,今夜卻因爲一支舞而全部涌上了心頭。雙手緊緊抓着地上的野草,眼淚卻慢慢從兩側滾落。如果我知道我的生命如此短暫,我絕不會、絕不會離父母遠去,如果那三年我能陪伴在父母身邊,也許我現在的遺恨會少一些。我爲自己的一點兒傷又去嚴重傷害了深愛我的人。

哭了一會兒,心裡慢慢平靜下來。長長地呼了口氣,起身跪倒在地上,心裡默默祈禱着,老天,不管你將怎樣對我,但請一定要善待我的父母。哥哥嫂嫂,一切就全靠你們了。默禱完,伏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又跪着發了一會兒呆,才緩緩站了起來。

剛轉過身子,卻看見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靜靜立在不遠處。夜色籠罩下,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我有些尷尬,一時竟忘了請安。

十三阿哥快走了幾步,到我身前,柔聲問道:“有什麼爲難的事情嗎?”

四阿哥也緩步而來,站在十三阿哥身旁。我強笑了一下,說道:“只是想起了父母,心裡有些堵得慌。”十三阿哥聽我說完,臉上表情也是一黯,沉默了下來。四阿哥側頭看了他一眼,用手輕拍了一下十三阿哥的後背。

我忙岔開話題,問道:“你們怎麼出來了?”

十三阿哥整了整表情,回道:“酒喝得有些急了,所以出來轉轉,醒醒酒。”我“咦”了一聲,說道:“那幫蒙古酒罈子也肯放你們走?”

十三阿哥笑道:“人有三急,他們不放也不行。”我抿嘴而笑,沒有說話。

靜了一小會兒,我說道:“出來的時候久了,也該回去了。”

十三阿哥看了看四阿哥,說道:“我們也該回去了。”遂三人一道向營帳行去。

走在路上,十三阿哥突然問道:“你那日爲何要選紅梅給我呢?”

我心想,因爲你將來要被幽閉十年,但過後卻可得享尊榮,可不就是香自苦寒來的梅花嗎?嘴裡卻回道:“梅乃花中四君子之一,難道你不喜歡嗎?”

十三阿哥笑道:“只是看你給四哥的是他最愛的木蘭,所以隨口一問而已。”

他不說還好,他一說,我覺得火氣直往上冒,脫口就說道:“當初問你的時候,也不見你答上來,現在倒是什麼都知道了。”說完,嘴裡還小聲嘀咕了一句,“辦事一點兒也不牢靠。”

他忙尷尬地看看我,又看看四阿哥,最後賠笑說道:“我就是太盡心盡力地幫你打聽,才讓四哥察覺了。”我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臉上堆着笑說道:“今日當着四哥的面,你倒是說說,爲什麼打聽四哥的這些……這些……”他想了半天,好像覺得沒什麼適合的詞,索性住了口,只拿眼睛斜瞅着我。

我看了看周圍的帳篷,說道:“好了,我要回帳休息去了,你趕緊繼續喝酒去吧,奴婢這就告退了!”說完,也不等他答話,自快步轉右走了。只聽得他在身後低笑着和四阿哥說着什麼。

因爲有康熙的許可,這幾日一有時間,我就去要了馬,揀一塊僻靜處,由一位騎術精湛的軍士教騎馬。

他說不敢讓我對他用任何敬稱,我看他一臉惶恐,也就答應直接喊他的名字——尼滿。看到他,不禁會想到姐姐和那個人。想着那個人恐怕纔不會如此恭恭敬敬、惶惶恐恐、拘拘束束的,想着想着就一面看着尼滿,一面忍不住地嘆氣。

尼滿被我瞅他兩眼就嘆口氣的舉動搞得更是舉止拘謹,說話都不是很利落,就更不要提他能把我教得如何了。

一個教得如履薄冰,一個學得很是無趣,在百般無聊中,我也終於可以獨自一人騎着馬,慢慢遛了。幾次想要雙腿一夾,馬鞭一揚,就跑一下,可都被尼滿阻止了,嘮叨着,什麼我手上力小,馬性還不熟,不能急躁。我就慢慢騎着馬,遛着!

其實我很懷疑,尼滿根本沒有打算真正把我給教好了,大概是怕摔了我,擔不起責任,所以只是和我磨時間,等回京日子一到,自然萬事大吉。

太陽漸漸西落,我還是騎着馬徘徊在草原上,尼滿催了好幾次,見我總是裝沒聽見,也只能由我,稍稍落後半個馬頭,陪在馬側。

正在閒逛,忽看到遠處兩匹駿馬直奔而來,我看着好像是十三阿哥的那匹大黑馬,忙勒住馬。不大一會兒,已經奔近,果然是十三阿哥,旁邊的是四阿哥,兩人都穿着緊身騎裝,腰束革帶,馬鞍上懸着箭壺,斜斜插着些白羽箭。只不過四阿哥是一身青藍騎裝,身子修長,看上去冷峻中含着英氣,十三阿哥卻是一身白色滾銀邊騎裝,越發襯得身姿挺拔。

尼滿看清來人,忙跳下馬請安。我卻實在懶得跳下跳上,只等着他們近了勒住馬後,在馬上俯了俯身子。十三阿哥朝尼滿揮了揮手,讓他起來,趕着問我:“學會了沒?”

我努了努嘴道:“只學會如何坐在馬上不掉下來。”

十三阿哥看了眼尼滿道:“你先回去吧!”尼滿擡頭看了我一眼,見我沒什麼意見,遂又躬身行了個禮後,騎着馬慢慢退走。看他遠了,我才抱怨道:“他哪兒是教我學騎馬呀?完全在哄小孩子呢。”

十三阿哥笑道:“你可別跟小孩子比,比你騎得好的多着呢。”

我一想也是,這些蒙人、滿人可是屬於馬背上的民族,不會走,就已經隨着父親坐在馬背上了。笑着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十三阿哥想了想,說:“現在餓了,要回去用膳,不過晚上倒是有時間,你若晚上得空,我可以教你。”

我聽後,一高興,雙手一拍,剛想叫聲好,卻沒想到,我這一鬧,又鬆了繮繩,馬在原地打起轉來。我驚得閉上眼睛驚呼,直到感覺馬不動了,才睜開眼睛,看見十三阿哥正替我勒着繮繩,他把繮繩還給我,又看了我一眼,對着四阿哥嘆口氣道:“看來我是‘任重而道遠’呀!”

四阿哥嘴角一抿,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不說話,只是同情地看着十三阿哥。

晚上隨便吃了些東西,急急漱了口,又叮囑了芸香和玉檀幾句,就忙忙地趕去了約定地點。到了地頭,看見空無一人,才驚覺,自己這麼着急地趕過來,竟提前了好久。遂把披風鋪在草地上,躺倒,看着星空,耐心地等起來。

正等得有些迷糊,覺得有人在看着我,我沒有睜眼睛,隨手拍了拍身邊,笑嘻嘻地說:“躺着看星空真美,你也來看一眼。”

一個人坐到了我身邊,我嘟囔着說:“我都等困了,不如明天再學吧,今兒晚上咱們就在這裡躺着看星星。”身旁的人一直不吭聲,我覺得不大對,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四阿哥,他正坐在我身側,仰頭望着星空。

我一個激靈,立即就站了起來,一面請安,一面下意識地往周圍看。

我期期艾艾地問:“十三爺呢?”

四阿哥望着星空,不吭聲,好一會兒後,才道:“太子爺有事把十三弟叫住了,他託我過來。”

我忙說:“那奴婢就回去了,改日再教就可以了。”

他淡淡道:“你覺得我教不了你嗎?”

我忙搖頭說:“不是,我這不是有點兒困嘛!”

“那我們就躺在這裡看星星。”

我差點兒想用頭撞地,和雍正躺着看星星,不如殺了我,立即說:“我現在不困了。”

他淡然說:“那就上馬吧!”

我一面心裡犯着嘀咕,琢磨着四阿哥爲何有這閒情逸致,只因爲十三阿哥的拜託?一面打量着他帶來的兩匹馬。

他指了指一匹看着小一些的馬,說道:“這是十三弟專門挑的小馬,很溫馴,我待會兒騎母馬,它自會跟着。”說完就翻身上了那匹大一些的馬。我也趕忙上了小馬,他在前面策馬慢行着,一面說:“我們先慢慢走一圈,你和馬熟悉熟悉,順便我給你講一下待會兒跑起來時要注意的地方。”我忙說好。

好不容易熬過一晚上,我回帳篷時,身累心更累,隨意擦洗了幾把,立即撲到榻上。

不是說四阿哥教得不好,實際上他教得很好,我進步很快,一晚上已經可以騎着小馬隨着母馬慢慢小跑了。可我和他在一起時,總是渾身不自在,一想到他將來是雍正,做事情的霹靂手段,就滿是壓抑。

這時,我才驚覺我已經不是那個張曉了,張曉是喜歡雍正的,欣賞雍正的,她認爲在爭奪皇位時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對敵人手下留情,就是對自己殘忍。而且,八阿哥、九阿哥也有置雍正於死地的心思,所以雍正最後監禁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對的。

可是現在我抗拒着那個結局,原來現在我已經真的是馬爾泰·若曦了。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在我茫然不知時,流逝的時光已經改變了我。

我也曾仔細思量着要不要趁着難得的和未來雍正的獨處機會,和四阿哥進一步拉攏關係,爲將來多留幾分機會和保險。可幾次三番,思量好的討好拍馬的話到了嘴邊,看着他喜怒莫辨的臉色就又吞回了肚子。一晚上又要想東想西,又要學騎馬,能不累嗎?

躺在牀上,輾轉反側,覺得自己還是不行。原以爲憑藉三年白領的辦公室爭鬥經驗,再加上三年宮內生活的嚴格磨礪,自己早已經是人精了,沒想到遇到真正厲害的主兒,立馬破功。

左思右想後,只得安慰自己說,好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不得罪他就行了,至於說討好,看來自己還得多磨鍊幾年。安慰完後,決定再不跟四阿哥學騎馬了,一個琢磨不透的定時炸彈放在身邊,太遭罪了。

可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老天總是以折磨人爲樂子。明明十三阿哥滿口保證說,一定不會爽約,可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又是四阿哥。我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決定回頭要找十三阿哥好好談一次話。

我賠笑看着四阿哥道:“奴婢今日白天剛當完值,有些乏了,所以今晚就不學了。”四阿哥聽完,臉上仍然是冷冷淡淡,只是眼睛看着我。我又鼓了鼓氣,俯下身子行禮,說:“如果四阿哥沒有別的事情,奴婢就先行告退。”說完蹲着身子等了一小會兒,看他仍然沒什麼反應,就直起身子,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提着一口氣,試探着從他身邊走過,等走過他後,覺得他仍然沒什麼反應,不禁呼出一口氣,暗自慶幸一聲,忙加快腳步,儘快離去。

可走了一會兒後,聽到後面馬蹄聲,還未來得及回頭看,就覺得四阿哥凌空一躍,從馬上跳下一把拽住了我。我看着離我很近的四阿哥的臉,不禁失聲驚呼。

我叫完後,看他仍然是一副淡然處之的樣子,漠漠然地看着我,好像我們現在緊貼在一起的姿勢根本沒什麼不正常。我掙扎了幾下,沒有掙脫,反倒被他用力一攬,更是貼在了他身上。我靜了下來,瞪大眼睛看着他,想着,莫非他想調戲我?這可太離譜了!

念頭還沒有轉完,就感覺他冰冷的脣壓在了我的脣上。我一面使勁往後仰頭,一面用力推他,但是男女力氣所限,並沒有起什麼作用。他嘗試了幾次,發現我緊閉雙脣,根本不讓他進入,遂擡起了頭。

我立即下意識地做了電視劇裡被非禮女子經常做的動作,一個耳光甩了過去。可惜他不是明玉格格,我的手被他截住,反剪在背後。他眼裡帶着嘲弄,嘴輕貼在我臉上說:“難爲你在我身上花了那麼多年工夫,引得我上了心,現在又玩欲擒故縱。”他冰涼的嘴脣在我臉頰上印了一下,道:“恭喜你,計謀成功了。”

我怒瞪着他,想開口反駁,可一時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能怒聲道:“放開我!”他又往前傾了傾,嘴在我耳邊一面輕柔地逗弄着我,一面輕聲說:“你若想跟我,我自會向皇阿瑪去要了你的。”我覺得我全身無力,四肢發軟,感覺身子越來越熱,心卻越來越冷,強自深吸了口氣,定下心神,輕聲嬌笑起來。

他聽到我的笑聲,不禁動作慢了下來,我側着頭,嘴貼在他耳邊,輕輕呵了口氣,然後緊挨着他耳朵說道:“四爺是因爲沒帶着女人出來,需要瀉火嗎?”他身子一僵,我接着輕笑道:“如果四爺喜歡用強的,奴婢沒資格反對,四爺想要在這野地裡苟合也遂四爺的願。”

他聽完,慢慢直起身子,盯着我的臉看了起來。我臉上帶着幾絲冷笑,半挑着下巴,斜睨着他,一副任君採擷的樣子。他忽地緩緩展開一個笑容,我只覺全身一個激靈,冷笑瞬間被凍在臉上,他一面笑着,一面慢慢俯下頭,又印在了我脣上。我身體後仰,卻無法躲開,只覺得寒意從他沒有溫度的脣上迅速傳到我心裡。我慢慢閉上眼睛,全身冰冷地想到,完了!真的完了!原來以毒攻毒不管用的。

正全心冰涼,如墜冰窖時,他猛地離開了我的脣,放開了我,自轉身上了馬。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又被他突然放開,一下子摔坐在地上。

他在馬上冷冷看着我,說道:“上馬。”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已逃過一劫。一面暗自謝謝各路神仙,一面腿腳發軟、歪歪斜斜地爬上了馬。看他反方向而行,並不是回營地,我剛放下的心,又立即提了上來。

他冷聲道:“放心,你還不是傾國傾城。”我這才又稍稍安心了些。

他在一側,開始加速,一面指正着我錯誤的姿勢。我再沒有勇氣說半個不字,只得順從地強打起

精神學起來。

第二日再見十三阿哥時,如果眼光可以殺死一個人,十三阿哥現在肯定不死也是重傷。十三阿哥被我看得完全不敢和我的眼睛對視,目光只是遊移在別處。我盯着他看了會兒,忽覺得不對,一看四阿哥正淡淡看着我,心裡一慌,忙收回目光,乖乖立在一旁。

看大家都注目着場中射箭的太子爺,我裝着去換水,經過十三阿哥身邊時,步子依舊,只是低低說道:“今兒晚上我去找你。”說完,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

晚上,安排妥當一切後,去見十三阿哥。剛走近十三阿哥帳篷,十三阿哥的貼身小廝三才迎上來,請安說道:“爺正等着呢。”

我笑說:“煩勞你了。”

他忙賠笑道:“姑娘這說的是哪裡話,都是奴才該做的。”

我笑笑,自進了帳篷。十三阿哥正坐在羊毛毯上,斜靠着軟墊看書,看我進來,扔了手中的書。我瞪了他一眼,隨手拿了兩個軟墊,也把自己舒服地安置好,又從几案上倒了杯茶給自己。

十三阿哥挨着坐近了些,賠笑道:“我究竟是哪裡得罪你了?”

我冷哼了一聲說:“你一個阿哥若不想教我,做奴婢的不敢有半句怨言,可你犯不着再三戲弄我。”

他整了整臉色道:“這可是你誤會我了,頭一晚是被太子爺叫住了,雖是閒聊,可不好駁了太子爺的面子,纔打發了小廝去找四哥;第二次是被……”他停住沒有繼續說下去,只說道,“的確是有事,絕沒有哄你。”

我冷哼了一聲道:“除了皇上、太子爺,還有誰能絆住你?”

他滿臉無奈,尷尬地笑了笑說:“敏敏格格。”

我一聽,滿肚子的火中也不禁透出幾絲笑意。想着既然這樣,的確不好再說什麼,可想着昨晚上的事情,又覺得滿肚子的怒氣怨氣無處可去,只得一仰脖子惡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茶。

十三阿哥看我信了,復又懶洋洋地靠回軟墊上,帶着笑意說:“不過你應該高興纔是呀!怎麼一肚子火呢?”

我側頭盯着他,氣聲道:“高興,有什麼好高興的?”

他移前了些,盯着我眼睛說:“你難道心裡沒四哥嗎?”

我聽完此話,怔了一會兒,氣極反笑,乾笑了幾聲後問:“我何時告訴你我心裡有四爺了?”

他笑着一面搖頭,一面道:“自從你在殿前奉茶,我就覺得你一見四哥就怪怪的,你對太子爺都是淡淡的,可對四哥卻極其小心謹慎,當時心裡就存了納悶。半年前,你升了領頭女官,又向我打聽四哥的喜好避諱,平時端上的茶具、點心一應都是四哥中意的,這三年來你也很是留心四哥的言談舉止。你若沒想着四哥,那我可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了,也不見你如此待別的阿哥。”

我越聽,心越靜,只覺得自作孽不可活,我實在沒什麼可怨天尤人的。

十三阿哥見他一席話,說得我只是低垂着頭默默坐着,不禁得意一笑,輕搡了我一下,笑道:“別不好意思了,我看四哥對你也有點兒意思,要不然以四哥的心性,斷不會親自去教一個宮女騎馬。回頭記着敬我謝媒酒,我可沒少在四哥面前誇你。”他斂了斂笑意,認真說道,“四哥是個面冷心熱的人,你看他對我就知道了。”

我沒有搭腔,默默坐了半天,忽然站起道:“我要回去了。”然後看着十三阿哥,鄭重地說,“反正我心裡絕對沒有四阿哥,你別再瞎摻和。”說完,轉身快步離去。

一路走着,一路想,其實自己打聽四阿哥的喜好避諱時就擔心引人注意,還特地把別的阿哥的飲茶喜好也順便打聽了一下,可是畢竟一個上了心,別的只是敷衍,一般人倒看不出異樣,十三阿哥卻和四阿哥朝夕相處,又和我要好,我對四阿哥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裡,難怪他會誤會。既然他如此想了,那四阿哥誤會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了。

更何況,我只想到在打聽私事上會引人注意,卻不料三年來的時時小心謹慎、處處留心觀察,落在十三阿哥眼裡全是別有情意了,我該如何去解釋這個長達三年的誤會呢?

回到自己的營帳,只覺得心裡的一股憋悶無處可去,倒茶燙了手,收拾東西卻又撞翻了水盆,弄得地毯全溼了,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叫了一聲,嚇得隔壁帳篷的芸香和晨櫻都衝了過來,看我面色難看,又看到地毯上的水,忙賠笑說道:“姑娘快別生氣了,我們這就幫姑娘把毯子換了。”

我看着她們,靜了靜心神,強笑道:“真是越急越亂。”話出口,心反倒安定了。

自那日後,我下定決心,馬是萬萬不能再學了,十三阿哥有時提起話頭,都被我顧左右而言他支開了。他笑笑地看着我,也就不再提起。

一日正在康熙大帳裡當班,突然一個軍士快步跑來,遞給李德全一個快馬急件,李德全不敢怠慢,立即呈給康熙。我心裡暗想,莫非和太子有關?因爲知道太子就在這次塞外之行中被廢了,可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康熙下定決心廢他,卻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

康熙一面看着急件,一面臉色漸漸凝重,最後猛地站起來,說道:“吩咐快馬每日都來報信。”

外頭跪着的軍士高聲應道:“喳!”磕完頭,快跑而去。

康熙慢慢坐下後沉聲說道:“傳旨!”李德全忙上前跪倒,凝神聽旨,“十八皇子胤祄病重,三日後準備回京。朕要見蘇完瓜爾佳。”

李德全身子一抖,磕完頭領旨後,匆匆而去。

帳內當班的宮女、太監都大氣也不敢喘地靜立着。我也是心裡惴惴,雖知道個結果,可事情在細節上怎麼發展卻是一點兒頭緒也無。拼命想了半天,一點兒也記不起有關十八阿哥的任何事情,只得提醒自己一切小心。

好不容易熬到換班,才發覺自己竟然一直站着一動沒動,現在走起路來全身還是僵硬的。康熙剛纔接見蒙古王爺蘇完瓜爾佳時,已說明要提前回京,蒙古人後日就走,也開始收拾東西。一路上,周圍雖人來人往,忙着準備行囊,卻都壓着聲音,全無前幾日的熱鬧了。我也靜靜地往回走,想着該如何快速把東西都整好。

又要當班,又要整理東西。但也許因爲一再告訴自己千萬不可以在這個時候出任何差錯,所以雖很累,精神卻還好。第二日晚間正在讓幾個太監小心包裹器皿,忽聽到遠處嘈雜的聲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面留着心,一面繼續忙着手頭的活。

過了一會兒,嘈雜的聲音沒了,又恢復了先前的安靜。我也沒再理,直到把所有器皿都包裹好後,又放置妥當,這纔回了帳篷。

一進帳篷,玉檀就面色嚴肅地迎了上來,拉着我坐好,小聲說:“看樣子,姐姐還不知道。”我怔了一下,忙凝神細聽。她續說道:“太子爺騎了蒙古王爺進獻的御馬,引得蒙古人鬧了起來,說是獻給皇上的御用之馬,卻被太子拿來玩耍,大不敬,瞧不起他們。”

我“啊”的一聲,忙問道:“皇上怎麼說?”

玉檀悄聲道:“還能怎麼說?爲了平息蒙古人的怒火,當着所有蒙古人的面斥責了太子爺。”停了下,她又小聲說道:“不過我看皇上除了怒,還很是傷心,畢竟因爲十八阿哥的事情,現在人人都面帶悲傷,太子爺這個時候卻騎馬取樂。”她輕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我聽完後,默默發起呆來,想來這就是一廢太子的引子了。想了會兒,認真叮囑玉檀道:“這幾日不管多累,一定要打起精神,否則一個不留神,只怕就是大禍。”

我特意加重了“大禍”的口氣,玉檀忙點頭,說道:“姐姐放心,我也是這麼想的。”

兩人又默坐了一小會兒,遂洗漱歇息。可心裡擔着事情,不知道這件事情究竟會對現在的幾個阿哥有什麼影響,雖然大致結果知道,可具體的過程卻無從得知,所以睡得不安穩。

我這個半吊子的先知用處實在不大,哀怨地想,如果早知道要回清朝,一定把清史一字不拉地全記住。可轉念一想,只怕記住也沒有用,清朝的歷史爲了避尊者諱,多有粉飾篡改,到最後只怕也是誤導,說不定反倒害了我。聽玉檀也是不停地翻身,看來她也不好過。

浩浩蕩蕩的大營總算開拔,因爲快報傳來十八阿哥的病情又加重了。康熙的表情很是神傷,我們御前侍奉的人都提着一顆心,小心伺候着。衆位阿哥也都面帶憂色,太子爺的表情最是複雜,憤怒、恨意、不甘,夾雜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憂傷。康熙一直對他極其冷淡,令他臉上更多幾絲懼怕。

一日清晨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聽得芸香在帳篷外的聲音,我和玉檀忙坐了起來,讓她進來。她進來後,安也顧不上請,只是快步走到我身邊,玉檀也忙隨手披了件衣服,湊了過來。

芸香面有餘悸地說道:“昨日夜裡萬歲爺大怒。”我和玉檀都輕輕“啊”了一聲。她接着說道:“太子爺昨夜竟在帳外扒裂縫隙偷窺萬歲爺,被萬歲爺察覺了,又驚又怒,當場就把桌上的東西全掃到地上,李諳達趕着增調了侍衛守護在帳外。”

我和玉檀聽完,都是一臉不敢置信。太子爺瘋了?!竟敢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芸香又匆匆說道:“李諳達說了,今日雖不該姑娘當值,但姑娘還是去御前伺候着。”我聽完,忙起身穿衣,梳頭洗漱,芸香在一旁幫忙伺候,都知道事情緊急,我也沒和她客氣。

急趕了幾日路,終於到了布爾哈蘇臺行宮,大家正鬆了口氣,想着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我卻心神越發繃緊,因爲記得好像康熙就是在塞外行宮第一次宣佈廢太子的,說話行動都加倍留了心。

晚間李德全正準備伺候康熙歇息,快報送到。康熙看完後,低垂着頭,靜靜地把手中的紙張一寸寸地揉成了一團,緊緊捏着紙團的手上青筋繃起。我心裡嘆了一聲,想着看來十八阿哥夭折了,才八歲。

李德全跪在地上,不敢說話驚動,四周站立的宮女、太監也人人沉寂地站着。康熙一直以同一個姿勢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往日因天子威嚴所懾,看不出來他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今夜默坐於龍椅上的康熙,讓人無比真實地覺得他已經五十五了。

坐了好一會子,康熙低聲對李德全說道:“都退下。”我們安靜卻快速地退了出來,只留李德全在內伺候着。

出了門,看見各位阿哥都已得了消息在外頭候着,神色擔心焦急中夾雜着憂傷,看我們出來,都拿眼睛瞅着我們。我回身對玉檀等宮女吩咐道:“萬歲爺雖說讓我們退了,但晚間還是要有人在近旁聽吩咐,今日晚上我和玉檀就在外面守着,其餘人都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來聽差。”她王喜也只留了自己和另一個太監在外面聽候差遣,剩下的都打發回去歇着。我和王喜默默對看了幾眼,他立在我身邊小聲問道:“這些阿哥怎麼說?總不能在這裡站一夜吧?若傷了身子,就是死十個我都不能抵罪。”

我想了想,說道:“現在進去請示,只怕是不可能的,不如讓他們先散了吧,若有事情,再打發人去叫。不過,你讓手下的太監們都暗中給他們個消息,讓他們晚上警醒點兒,以防皇上隨時召見。”

王喜琢磨了會子,點點頭,上前幾步,躬身說道:“太子爺、貝勒爺、各位阿哥,皇上已歇下了,各位這就先回吧!若有事情,奴才自會通報。”

各位阿哥彼此互相看了幾眼,一時好像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都朝我探詢地看過來,我避開四阿哥的視線,只朝十三阿哥微微頷了一下首。十三阿哥遂看着太子爺,說道:“我們還是回去歇着吧,明日皇阿瑪跟前還要人伴駕呢。”四阿哥點點頭,正要舉步而行。

太子爺卻盯着王喜詰問道:“李德全呢?讓李德全出來回話。”

我一驚,覺得太子爺真是越來越沉不住氣。李德全爲人公正寬厚,一直近身服侍康熙,深得康熙信賴,有時他一個眼色,就能救人躲過一劫。這宮裡宮外的人,不管是妃嬪阿哥還是文武官員,都對李德全十二分的客氣,“李公公”、“李諳達”地叫着,今日太子爺竟然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直呼其名。

王喜也是一呆,想了想,賠笑回道:“我師傅正在伺候皇上,恐怕不得空。”

太子爺冷哼了一聲說道:“不是說皇阿瑪已經歇下了嗎?既然已經安歇了,他出來說兩句話又有什麼打緊?”

王喜愣在一旁,不知道該如何回話,轉頭看我,我向後縮了縮身子,朝他皺了皺眉頭,表示無可奈何。我可不想現在和太子爺扯上任何關係。

王喜只得轉回頭,想再勸幾句,話未出口,太子爺就一面向前走着,一面說道:“我倒是要看看你們這幫奴才到底在搞什麼鬼?”兩邊的侍衛忙把他攔在了門外,他呵斥道:“讓開!瞎了你們的狗眼了,也不看看我是誰!”侍衛卻絕不肯讓路,衆位阿哥都有些動容,忙上前半真半假地勸太子爺。

正在喧鬧,李德全拉開了門,康熙神情憔悴地看着衆位迅速跪倒在地的阿哥,疲憊地說道:“命隨行文武官員都過來。”

王喜忙應喳,匆匆跑去傳旨。

康熙神色死寂地定定瞅着太子爺,太子爺被看得滿臉驚惶,低垂着頭,伏在地上,紋絲不動。

不大一會兒的工夫,此次隨行的文武官員已都到齊,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康熙慢慢巡視了一圈,眼光仍落在太子爺身上,他痛心憤怒又哀傷地盯了太子爺半晌,最後一字一頓地沉聲說道:“胤礽不聽教誨,目無法度,朕包容二十多年,他不但不悔改,反而愈演愈烈,實難承祖宗的宏業!”話未完,淚已流了下來。

底下的大臣只知道磕頭,再三奏請:“皇上請三思!”

康熙開始語速緩慢地歷數胤礽的罪狀:“二十九年,朕在親征噶爾丹的歸途中生了病,十分想念皇太子胤礽,特召他至行宮。胤礽在行宮侍疾時毫無憂色,朕已看出皇太子無忠君愛父之念,實屬不孝。”

“胤礽對十八皇子胤祄之死,無憂痛之色,毫無兄弟友愛之情。”

“胤礽平時對臣民百姓,稍有不從便任意毆打,其侍從肆意敲詐勒索,仗勢欺人,激起公憤。”

……

康熙一面落淚,一面痛述着。一時氣急攻心,再加上幾日來的傷心,昏厥了過去。全場又是一片忙亂,請太醫的,叫皇上的。最後,康熙緩緩醒了過來,卻再無精力說什麼,只是吩咐讓大阿哥領人先把胤礽看管起來,然後揮手,讓大家全部退下去。

李德全服侍着康熙進去歇息,可看康熙哀傷的樣子,只怕難以入眠。我默默立在外面,心裡也是一片哀傷,這個結局我早已經知道,這在當年對我而言,只是打發閒暇時間的一個故事而已。甚至當時我覺得康熙在太子事件上處理得很是不明智,明知道胤礽不堪大用,卻總是舉棋不定、反反覆覆。如果他能早日下定決心,也不至於出現九龍奪嫡的慘烈情景。

如今親眼目睹,不知是因爲在康熙身邊服侍久了已有感情,還是感受到康熙心中作爲父親對胤礽的偏愛,以及現在的心痛無奈與憤恨,只覺得康熙的落淚深深震撼了我。作爲一個皇上,他也許沒有處理妥當,可作爲一個父親,他無可非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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