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羣芳已過,只有那深深淺淺的綠彼此彆着苗頭。天氣雖已開始轉熱,但晚上還是涼意侵骨。我靠在橋欄邊,望着水中隨波一蕩一漾的彎月,嘴裡喃喃念道:“纔始迎春來,又送春歸去。”
春來春去,我已入宮三年。
還記得選秀女時,並非如我所想的由康熙親自挑選,而是先由當時宮中地位最高的貴妃佟佳氏和其他幾位地位尊貴的皇妃看後,擬了名單呈上,康熙看完名單準了後纔再挑選的,而我在這一輪的時候,就被列在了名單之外。
事後聽說在爲各宮娘娘挑選女官的時候,竟然有兩位娘娘不約而同地點名要我:大阿哥的額娘惠妃納喇氏,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額娘德妃烏雅氏。主管太監左右爲難,只得呈報了貴妃佟佳氏。佟佳氏左思右想後,分派我去了乾清宮,專在御前奉茶。
奉茶看上去是個簡單活,可任何和皇帝沾上關係的事情,不管再簡單,也變得複雜。我雖早已知道喝茶是門藝術,可絕想不到還會有這麼多的規矩。一一從頭學起,分辨茶葉、識別水質、控制水溫、配置茶具、如何試毒、倒茶時手勢、端茶時的腳步,還有康熙的特殊癖好,都要記下來,絕不能出任何差錯。整整學了三個月,教導的師傅才點了頭。
一方面我去乾清宮的事情透着蹊蹺,宮裡的大小太監宮女們都不願招惹我,待我很是親善,另一方面自己也的確謹言慎行,態度謙和,很快周圍的人就接納了我。現在,我已經是乾清宮負責奉茶和日常起居的十二個宮女的領頭了。
想着這三年的日子,不禁對着水中的月影嘆了口氣,轉身慢慢回房。明日還要當值呢!
正在側廳指揮芸香和玉檀選茶,小太監王喜快跑着進來,隨便打個千,趕着聲道:“萬歲爺下朝了。”
我一笑說道:“下朝就下朝了唄!你這麼個猴急樣,做什麼?小心被你師傅看到又說你。”
他喘了口氣說:“這回可是師傅派我過來的,說是讓姐姐小心侍候,今日朝堂上,有人蔘了太子爺一本。”
我聽後,忙斂了笑意,說:“替我謝謝你師傅。”他又忙忙地打個千,快跑着走了。
我回身對芸香和玉檀說:“都聽見了吧?今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伺候。”
兩人忙應是。
我心中暗想,自從太子胤礽的舅舅索額圖謀反不遂被抄家監禁後,表面上沒牽連太子,可畢竟太子爺的位置已不是那麼穩當了。雖然他是康熙最喜愛的兒子,從小由康熙親自教導,可也許正是因爲從小特別溺愛,相較其他阿哥,太子實在是德行都不出衆,再加上各位阿哥對他的位置又虎視眈眈,太子的位子已經是岌岌可危。
而康熙現在也在理智和感情中掙扎。一方面他已經看出胤礽實非繼承大統的合適人選,可另一方面胤礽是唯一在他身邊,由他親手養大的孩子,再加上對結髮妻子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的感情,康熙在廢與不廢之間徘徊。想到這裡不禁嘆了口氣,康熙今日又要直面這個痛苦了。
忽聽到外面的接駕聲音,知道康熙已經回來了,忙對芸香和玉檀說沖茶吧。她二人急急忙碌起來,我準備好茶具。想着今日康熙的心情不好,只怕不願意看見鮮豔的顏色,挑了一套天藍釉菊瓣紋茶具。根據現代心理學,藍色能讓人心神安寧鎮靜。
我捧着茶盤,緩緩走進屋子,看四周的椅子上各坐了人,卻是一片寧靜。我目不斜視,走近桌旁,輕輕擱下茶盅,又低頭慢慢退了出來。
出了簾子,才把那口屏着的氣吐了出來,一面低聲問身側的太監:“都有誰在裡面?”
小太監壓着聲音回道:“四爺、八爺、九爺、十爺、十三爺、十四爺。”
我心想從沒有這麼齊全過,看來康熙是要問問他們的想法。忙又下去,吩咐芸香和玉檀備茶。
還沒有張口,就聽到玉檀笑說:“茶已經備好了,頭先你剛出去,王喜就來說阿哥們來了,所以我就趕忙先備下了。”
我朝她讚許地點點頭,走近查看。正在看,玉檀又接着快聲說道:“規矩都記着呢!四阿哥喜歡太平猴魁,八阿哥喜歡日鑄雪芽,九阿哥喜歡明前龍井,十阿哥隨便,十三阿哥喜歡……”
我忙笑着擺手道:“夠了,夠了,知道你記得就行。”
芸香笑說:“難怪宮裡的人都說姑娘心細呢。以前御前奉茶的人只需記住萬歲爺的喜好就可以了,現在姑娘竟要我們把阿哥們的也背了下來。”我一面擺放茶盅,一面想到我自有我的道理,只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罷了。
芸香捧着茶盤跟在我身後,剛走到紗簾外,就聽到康熙問:“今日朝堂上,禮部的摺子你們怎麼看?”
我不禁停了下來,心想,太子惡跡甚多,這次又所爲何事?旁邊掀簾子的太監看我停下,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忙邁步而進。
緩緩走到四阿哥身旁,把四阿哥的茶輕輕放在桌上,又轉身到八阿哥桌前,低頭放茶。這才聽到四阿哥慢聲回道:“據兒臣看,二哥平時待底下人一向甚爲寬厚,有那不知檢點的人揹着二哥私吞財物,卻打着二哥的旗號也是有的。”
康熙一面聽着,一面緩緩點頭。我也在心裡暗想,看來是爲了太子私自截取了康熙貢品的事情。歷史上此事雖然讓康熙大爲生氣,但最後終是沒有懲罰太子,只是把相關的其他人都辦了而已。如此想來,康熙這次還是感情會佔上風。
正在給九阿哥上茶,四阿哥的話音也就剛落,十阿哥就道:“一個奴才給他天大的膽,若沒有人給他撐腰,他敢隨意截取獻給皇阿瑪的貢品?”
我心嘆道,這個老十總是穩不住。走到十阿哥桌旁,轉身從芸香捧着的茶盤上端起爲十阿哥準備的茶,正要擱在桌上,就聽到十阿哥接着說:“四哥這話說得倒是古怪。不過四哥一向和二哥關係甚好,只怕這件事情四哥也……”他話未說完,就一聲驚呼,忙忙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原來我端茶時,一不小心就把熱的茶湯傾在了他的胳膊上。一旁早有小太監上來幫着擦拭,檢查是否燙傷。
我一面忙跪在地上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一面心想,你得罪太子無所謂,反正他遲早要被廢掉的,可得罪了四阿哥的下場卻會很慘。雖然我已經知道結局無法扭轉,但至少我絕對無法忍受這個過程在我眼前上演。暗歎口氣想,能阻止一分是一分。
十阿哥看是我,有火發不出,又怕事情鬧大,我會遭罪,只得說道:“沒什麼打緊的。”
康熙身邊的大太監總管李德全過來斥道:“毛手毛腳的,還不退下去!”
我忙起身退了出去,到簾子外時聽到康熙說:“朕今日有些累了,你們都回去吧。”我心想看來是拿定主意了,遂安心回了茶房。
剛回來沒多久,芸香端着盤子進來,臉帶驚色地說:“你今兒是怎麼了?可嚇死我了。”
我低頭坐着,沒有吭聲。心想,一則康熙作爲一代仁君,只要不是原則性的過失,待下人一向寬厚;二則,我燙的是十阿哥,他無論如何總會替我求情的。所以我雖然很緊張,但想來大不了就是拖出去挨頓板子而已,總是沒有性命之憂的。而且當時心裡一急,也來不及顧慮什麼後果,只想着解決了眼前的事情再說。
正沉默地坐着,王喜進來,走到近前,打了個千說:“姐姐,我師傅叫您過去。”芸香和玉檀聽到,都有些慌,站了起來。我沒有管她們,站起身跟着王喜出了側廳。
王喜領着走了一會兒,前面樹下正站着李德全。走到近前,王喜退走,我做了個福,默默站在那裡。過了半晌,李德全清了清嗓子說:“我看你一向是個謹慎人,今日怎麼這麼毛躁?”
我回道:“請諳達責罰。”
他嘆了口氣,說道:“下個月的例銀全扣了。”
我忙蹲下身子,說:“謝李諳達。”
他沒有理我,自轉身走了,一面若有若無地低聲說:“宮裡容不下那麼多好心。”
他走後,我仍是靜靜站着,一絲絲哀傷夾雜着恐懼從心裡逐漸滲出來,一寸寸地流過全身,慢慢地吞噬着我的力量,只覺得自己根本站不住,踉蹌了兩步,終是坐在了地上。雙手抱頭伏在腿上,緊咬着下脣,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最終被我硬逼了回去。
正在埋頭默想着,突然聽到頭頂一個聲音說:“坐在這裡幹嗎?”
我聽聲音是十阿哥,不想理他,仍是抱頭默坐着。他蹲下來,在我身邊說:“喂!我還沒有怪你燙了我,你倒拿起架子了。”
我仍舊沒有理他,他靜了一小會兒,忽覺得不對,忙伸手把我的頭扳了起來,臉上一驚,大聲問:“怎麼把嘴脣都咬出血了?李德全怎麼責罰你了?”
我擡起頭,居然看見身邊不僅僅是十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在一旁站着,也是一驚,忙一面伸手匆忙抹了一下嘴脣,一面跳了起來,急急趕着請安。
十阿哥見我只忙着請安,不回他的話,氣道:“我這就去找李德全問個清楚。”說完提步就要走,我忙低聲道:“回來。”
他停下
腳步說:“那你自己告訴我。”
我看着他,心中滋味甚是複雜,既惱他的毛躁,可又感動於他的毛躁,盯了他一小會兒,最後瞪了他一眼說:“罰了我一個月的例銀。”
十阿哥拍了一下大腿叫道:“爲一個月的例銀,你至於氣成這樣嗎?”
我努了努嘴說:“爲何不至於?那些銀子你自是不放在心上,我可還指望着那些銀子呢。再說了,我還從來沒有被罰過呢,面子上總是有些過不去的。”
他笑道:“好了,彆氣了,回頭你想要什麼玩意兒,我給你買進來。”
我聽後,笑了一下,沒有再說話。幾位阿哥也不說話,四阿哥和八阿哥是那永恆的冷淡漠然和溫文爾雅的表情,九阿哥陰沉着臉打量着我,十三阿哥看到我看他,朝我笑着眨了一下眼睛,又做了個困惑的表情。我回了個笑,十四阿哥卻是緊着眉頭,眼光沉鬱地看着別處。
我看了一圈,看沒有人想說話,於是賠笑說道:“幾位爺如果沒有什麼事情,奴婢就先回去了。”
四阿哥淡淡說:“去吧。”
我俯身請了安,自走了。
昨兒晚上值夜到天明,早上雖已補了一覺,可還是覺得乏,又不敢在白天多睡,怕夜裡走了乏,明日難過。我斜靠在榻上,隨手拿了本明代田藝蘅寫的《煮泉小品》趴在燈下細看。
現在放在几案上的書基本全是關於茶的,我現在完全把這當成一份正經工作來看,管吃、管住、發工錢、福利也很好,只不過不夠自由,規矩很是嚴厲,行差踏錯就會有體罰,甚至生命堪虞。
不過三年的時間,我已摸索出一些遊戲規則,在規矩中尋找自由。抱着既然做了就做到最好的心態,雖是半路出家,但現在在宮中如果涉及茶這方面的問題,只怕沒有人敢小瞧我。
正讀到:
今人薦茶,類下茶果,此尤近俗。縱是佳者,能損真味,亦宜去之。且下果則必用匙,若金銀,大非山居之器,而銅又生腥,皆不可也。若舊稱北人和以酥酪,蜀人入以白鹽,此皆蠻飲,固不足責耳。
王喜在門外低聲問:“姐姐可在屋裡?”
我直起身子問:“燈既點着,人自然是在的了,什麼事情?”
王喜回道:“我師傅讓姐姐過去一趟。”
我聽了,忙擱下書,對着鏡子理了理頭髮,整了整衣服,吹滅了燈,拉門而出。
王喜看我出來,忙俯下身子打了個千,一面轉身走着,一面道:“萬歲爺做那個西洋人教的什麼東西做上癮了,我師傅試探了好幾次說是否要傳膳,萬歲爺只是隨聲應好,卻沒有任何動靜。這都多晚了。師傅說請姑娘去想個法子。”
我嘴角含着絲笑,想真是“能者多勞”。記得剛進宮大半年時,一日晚上在暖閣當值,康熙批閱摺子直到深夜。以前也不是沒有這樣過,可康熙連着三四天熬夜處理公文,身旁的太監李德全已經眉毛全攢在一塊兒,即擔心主子的身子,又不敢亂開口,只得一旁苦着臉陪着。
我當時也是新鮮,一面想着這千古明君果然不是好做的,一面偷偷打量康熙。畢竟已經過五十的人了,再加上幾日連着熬夜,早上又要早早起來上朝,臉上頗透着股疲憊憔悴。也不知當時是鬼迷了心竅,還是怎地,我一下子眼眶有些酸,想到以前也常常看到帶高三畢業班的父親深夜仍在燈下備課批改作業的情景。有時候母親急了,常常直接把檯燈關了,硬逼着父親上牀,康熙只怕絕對沒有這樣的妻子。
想着想着,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腦袋一昏,居然張嘴說:“好晚了,先休息吧。要不然累壞了,更耽誤事。”話剛出口,沉寂的屋裡,人人都臉帶震驚地盯着我看,一下子浮動着驚怕恐懼的氣氛。
我也立即反應過來,闖大禍了!忙跪倒在地上。李德全肅着臉,剛想責罰我,就聽到康熙嘆了口氣,微笑着說:“朕的十格格未出宮前也老是念叨着讓朕休息。”他側着頭,出神地想了一會兒,又輕輕搖了搖頭,對李德全道:“把這些摺子收好,今日就安歇吧。”
李德全一聽,滿臉喜色,忙高聲應道:“喳!”趕着伺候康熙起身。
康熙走過我身邊時,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說:“起來吧。”
我磕了個頭,說:“謝皇上。”站起了身子。
康熙打量了一下我,對李德全笑道:“這不是馬爾泰家的‘拼命十三妹’嗎?”李德全忙應:“正是”。康熙再不說話,徑直離去。我這才覺得後背已經溼透,原來我是這麼怕死的。心想着真得多謝那位未曾見過的十格格,看來康熙對她甚爲疼愛。可一想到即使如此喜歡仍然把她遠嫁去了漠北,心裡又不禁有一絲寒意。
從那件事情後,李德全好像就把我當成了“福將”來用,碰到類似事情,總是讓我去想辦法。慶幸的是雖每次絞盡腦汁,很是擔風險,倒也總能起一些作用。
到了殿前,王喜側立到一旁,低聲道:“姐姐自個兒進去吧。”我點點頭,輕輕走進了屋子。
剛走進屋子,就看側立在康熙身後的李德全向我微微點了點頭。我也微不可見地頷了一下首,輕輕走近康熙,裝做要給茶換水的樣子,端起茶盅,一面快速瞟了幾眼康熙正在做的幾何題,慢慢退了出來。
進了茶房,一面沖茶,一面想着,題目從現在來看,倒也不難,康熙只是輔助線加錯了位置而已,可做幾何證明題就是這樣的,一旦鑽進牛角尖,總是要一會子工夫才能反應過來。其實他如果現在撂開不做,沒準兒明日再看見題目時,就要大嘆昨日怎麼那麼傻,沒想到改動一下輔助線就可以了。
可想是這麼想,我總不能上前告訴他應該如何加輔助線,又該如何證明這道題吧。畢竟我可沒有從法蘭西來的白晉、張誠,葡萄牙來的徐日昇等耶穌會士給教授數學。康熙若問我如何會做,我該如何回答?
我端着茶進去,將茶盅輕輕擱在桌上,定了定神,輕聲叫道:“皇上。”康熙頭沒有擡,隨口一嗯。我頓了頓,繼續說道:“只怕以後那些個洋人再不敢向皇上講解幾何題了。”康熙又嗯了一聲,沒有反應,仍在看題。一小會兒的工夫,他突然擡起頭看着我。我忙躬下身子,柔聲說:“他們教授這些東西給皇上,也主要想着這些是好的,可皇上要因此而茶飯不思,傷了身子,他們豈不是要因此而擔上罪名?”頓了頓,看康熙沒有反應,接着說道:“何況那些洋人不也說過,這些幾何題有時靜一靜心思,說不定更容易做出來。”說完,心裡惴惴不安,捏着把冷汗。
過了一小會兒,康熙丟下了筆,站起,展了展腰說道:“李德全!又是你搞的鬼。”
李德全忙賠笑彎身道:“奴才這也是實在擔心皇上的身子。”
康熙笑了笑,道:“好了,備膳吧。”
李德全忙應道:“喳!”快步走到門外對着王喜吩咐。
康熙低頭看着我說:“膽子現在是越來越大了,由着李德全擺佈。”我忙跪倒在地上:“奴婢也是擔心皇上的龍體。”說完,忙磕頭。
康熙道:“起來吧。”我站了起來,他又說:“你倒是仔細,在旁邊服侍了幾次,這些話就都記下了。”
我趕忙道:“只是當時聽着新鮮,所以留心了。”
康熙沒有再理我,一面往外走着,一面隨口說:“若大清國人人都能有這股新鮮勁,那何愁四方不來朝賀?”說完,人已出了屋子。我也嘆口氣想,談何容易,中國幾千年地大物博、世界中心的思想,想真正接受新鮮事物絕對不是一個皇帝感興趣就能改變的,非要經過刻骨疼痛,幾近亡國之後,才真正意識到原來我們需要向外面的世界學習。康熙不僅僅是因爲稱孤道寡而孤寂,他還因爲懂得太多,眼睛看得太遠而孤寂。自古智者多寂寞,更何況他還是皇上!
今日不該我當值,可突然想到,下午有些新茶要送來,怕芸香、玉檀她們放置不妥當,損了味道,遂決定出屋去查看一下。
正沿林蔭道走着,看見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迎面走來,忙側了身子,立在路邊請安。十阿哥粗聲道:“又沒別人,你哪來那麼多禮?”十四阿哥卻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我立起身子,衝十阿哥笑了一下,問:“要回府了嗎?”
他笑說:“出宮但不回府,我們去八哥那裡。”
我想了想道:“好多日子沒有見過八爺了,幫我給八爺請個安,道聲吉祥。”
十阿哥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聽見一直站在一旁,冷着臉的十四阿哥道:“你若真惦記着八哥,用不着什麼請安問好的虛禮;你若心裡惦記着別人,又何苦做這些給人看。”
我和十阿哥都是一愣,不知道他這話從何說起。兩人朝對方疑惑地看了一眼,全都不解地盯着十四阿哥。十四阿哥說完後,卻很是不耐煩,催促道:“十哥,你到底走是不走,你若不走,我先去了。”說完,也不等回話,提步就走。
十阿哥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匆匆追上去,我皺眉看着他倆遠去的背影,想着我究竟何時得罪了十四阿哥?難道又是因爲十三阿哥?可這幾年來,他早就知道我和十三阿哥很是
要好,怎麼就又生起氣了呢?
一面走着,一面下意識地摸着手腕上的玉鐲子,我究竟有沒有惦記着他?他每年都要問的問題,我今年會怎麼回答呢?或者說,他已經問了三年,今年他還會問嗎?也許他已經厭倦。
正出神地想着,一下子撞到一個人身上,站立不穩,差點兒摔倒,幸虧對方伸手扶了一把,我才站穩。我一看是十三阿哥,忍不住罵道:“你個促狹鬼,看到我也不叫一聲。”
他笑道:“看你想得那麼出神,就想看看你究竟會不會撞到人,也好給你提個醒。”頓了頓,他手握成拳,抵着下巴,忍着笑說:“對我投懷送抱倒沒什麼,若別人看着這麼個大美人冷不丁地跳到懷裡,只怕要想歪了。”
我撇了撇嘴,笑瞪了他一眼,沒有理他。他問:“想什麼呢?”
我笑看着他說:“不告訴你,我還有正經事情要做,不和你說瞎話。”
他笑着說:“去吧,只是可別再邊走邊想了。”
我沒有吭聲,提步就走,經過他身旁時,拿胳膊肘猛搗了他一下,只聽得他在身後誇張地叫了一聲“哎喲”,我笑着快步離去,身後也傳來笑聲。
沒走多遠,忽聽得身後跑步的聲音,忙回身看,十三阿哥正大踏步而來。我疑惑地看着他,問:“什麼事情?”
他急走了兩步,站定說:“想問你件事情,可這陣子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都差點兒要忘了。”
我道:“問吧!”
他笑了笑,問:“你上次爲什麼要幫四哥?”
我一愣,腦子裡想了一圈,仍然是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得問道:“我什麼時候幫過四爺?再說,四爺有什麼事情是需要我幫的?”
他微笑着,搖了搖頭道:“貢品的事情,你把茶傾在十哥身上。”
我倒吸一口氣,腦子裡轟地一下明白爲什麼十四阿哥不待見我了。
過了半天,我如霜打的茄子般,沒精神地回道:“那根本就是無心之錯,湊巧了而已。”
他笑說:“不管是有心還是無心,反正我在這裡謝謝你了。若不然,十哥那張嘴還不知道說些什麼呢,倒不是懼他,只是向皇阿瑪解釋起來麻煩。”說完,等了一會兒,看我沒什麼反應,又道:“我走了,你也忙自己的事情去吧。”我木然地點點頭,轉身緩緩地走開。
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只知道一手摸着鐲子,一面慢步走着。十四阿哥都誤會了,那他會誤會嗎?或者他會明白我其實幫的是十阿哥,而不是四阿哥。
當驚覺的時候,發現自己早走錯了方向,離乾清宮已經很遠,心裡嘆了口氣,覺得實在沒有心力去管什麼茶葉的事情,遂轉身回房而去。
日漸西斜,我斜坐在柳樹旁的石塊上,半眯着眼看着前方花叢裡的兩隻蝴蝶翩翩起舞。紫白夾雜的花菖蒲,已經由盛轉衰,看着不是那麼喜人,可由於這兩隻彩蝶,在夕陽下,雙飛雙落,無限恩愛,讓人覺得所見到的格外美麗。
一個稚氣但清亮的聲音響起,問:“你在幹什麼?爲什麼一動不動的?”
我側頭一看,原來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圓嘟嘟,很是可愛,看他一身裝束,身份應該不低。我指了指前面說:“在看蝴蝶。”
他走到我身邊,看了一眼蝴蝶,道:“這有什麼好看的,捉蝴蝶纔好玩呢。”
我一笑,沒有說話。他又問:“你是哪個宮的?”
我仍然盯着蝴蝶,漫不經心地反問:“你又是哪裡的?”
他道:“是我先問的你。”
我沒有理他,繼續看着蝴蝶。它們正一前一後,你追我趕地遠去,如果我也可以就這樣飛走那該多好。他等了一會兒,見我不理他,只得說道:“我是愛新覺羅·弘時。”我一驚,忙回頭仔細打量他,想着這就是那個後來被雍正貶爲庶民的兒子,看了幾眼,又懶洋洋地轉回了頭。
“你不給我請安嗎?”他問。我轉回頭,看着他,心想這纔多大,就把主子、奴才分得這麼清楚了,笑了一下,道:“我現在不給你請安,等你將來長大了,我再給你請安。”
他看着我說:“別的宮女現在就給我請安的,我問你話,你也不回,你不像宮女。”
我看着他笑了一下,問:“誰帶你進的宮,怎麼只有你一個?”
他沒有答我的話,接着問:“你是誰?”
我怔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他又脆聲問了一遍:“你是誰?”我轉回頭看着夕陽斜暉下獨自寂寞着的花叢,喃喃自問道:“我是誰?”是馬爾泰·若曦?是張曉?是清朝宮女?是現代白領?一時間腦中紛亂如麻。“是啊!我是誰呢?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看着他迷惘地一笑,“我不知道我是誰。”
他似乎有點兒被我的笑容嚇着了,呆呆看着我。
我看到他的反應,一驚,忙堆起和善的笑容,打算安慰他一下,莫要因自己一時失態嚇着孩子。一個太監匆匆跑來:“哎喲!好主子,奴才可找着您了,怎麼一轉眼就跑這麼遠了呢?”
我看過去,四阿哥正隨在後面,快步而來,忙立起身子請安。
四阿哥看了一眼弘時,冷聲問:“怎麼回事?”
弘時好像很怕他,低聲道:“我和她說了會子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高聲說:“阿瑪,她不肯給我請安,我問她話,她也不回,還說她不知道自己是誰。”
我一聽,想當場昏死過去的心都有,好你個弘時,如此喜言是非,難怪被人討厭呢。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能選擇沒有反應,立着。
四阿哥對旁邊的太監道:“先送弘時去娘娘那邊。”太監應了聲,忙蹲下身子去背弘時。弘時臨去前看着我還想說什麼,但看父親臉色冷淡,終是沒有敢吭聲,乖乖地隨太監而去。
本以爲四阿哥會和弘時一道離去,沒想到他居然站着不動。想着此時要退去,只怕也不能如願,索性留下來聽聽他說些什麼。於是低頭看着柳樹被夕陽拖得長長的陰影,靜靜站着。
他靜了一會兒,淡然說道:“下次若還想知道關於我的私事,不妨直接來問我。”
我心頭一跳,開始埋怨十三阿哥。怎麼向他打聽了一些關於四阿哥的事情,他問題倒是沒幾個回答得上的,反而讓四阿哥知道了。早知道就不問他了,現在該如何是好?
他看我半點兒反應沒有,用手理了理袍子下襬,自顧自地坐在了剛纔我坐過的石塊上,微眯着雙眼看着前方的花叢,聲音平平地說道:“我最愛喝的茶是太平猴魁,最愛吃的點心是玉蔻糕,最愛的顏色是雨後青藍,最喜歡用的瓷器式樣是白地皴染花蝶圖的,喜歡狗,討厭貓,討厭吃辣,不喜歡過多飲酒……”他停了一下,想了想,繼續說道:“這些十三弟大概已經告訴你了,不過你的問題太多,我現在能想起來的就這些,你若還有想知道的,現在問吧!”
我木木地立在那裡,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這個態度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是應該趕忙跪地認罪求饒呢?還是應該趁此機會索性打聽個清楚明白?
其實我的心思很簡單,只知道這宮裡有兩個人是萬萬不能得罪的,一個是康熙,一個是四阿哥。康熙的喜好避諱,老師傅們早就叮囑了千百遍,可四阿哥的喜好避諱,卻無從得知。想着十三阿哥和他好,應該知道的,所以問了十三阿哥。可十三阿哥驚詫地回道:“我一大老爺們兒,怎麼會知道這些呢?”我只好耍賴道:“不管!反正你去替我打聽出來。”又仔細叮囑了他只能偷偷打聽,不可讓別人知道。結果?!結果這個十三阿哥就把事情給我辦成這樣了。唉!
想到這裡,忽覺得事已至此,索性豁出去算了,反正不可能更糟糕,於是聲音木木地問:“最討厭的顏色呢?”
他很是一怔,大概實在沒有想到,我居然真就問了。他側着頭細看了我一會兒,似在看我究竟是吃了熊心還是豹子膽,最後轉回頭看着前方,依舊聲音平平地道:“黑色。”
我點點頭,繼續問:“最討厭的薰香?”
他快速回道:“梔子香。”
“最喜歡的花?”
“水澤木蘭。”
“最喜歡吃的水果?”
“葡萄。”
“什麼天氣,最開心?”
“微雨。”
“什麼天氣,最討厭?”
“毒日頭。”
……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大概是現代偶像的個人檔案看多了,越問越順口,後來居然開始問什麼最想去的地方是哪裡,小時候最開心的事情是什麼,最尷尬的事情是什麼,等等。而他居然就我問一句,他答一句。
我覺得腦子裡塞了一大堆東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記住了沒有。最後,問無可問,我吧唧了一下嘴巴,停了下來。
此時,天色已經昏暗,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我俯下身子行禮,道:“奴婢想知道的都問完了,貝勒爺若沒有其他事情,奴婢告退。”
他站了起來,看着半蹲着的我,想了會兒,淡然說道:“去吧!”我遂起身,木着腦袋轉身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