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邂進了居延宮,太后與琅琊王正在喝茶,見他來,太后忙招呼人給他設座。她面前小火爐上茶湯正沸,親自點了一碗送到羅邂面前,笑道:“文山侯如今是貴客了,不三催四請是不來的。”
羅邂被她說得十分尷尬,剛剛坐下,連忙跪起來謝罪:“實在是昨夜軍中又有人惹事兒,我去趕着先將領頭的人處置了,卻耽誤了這邊的事兒,請太后和殿下治罪。”
琅琊王呵呵地笑,對太后說:“你就別嚇唬他了。龍霄不在,京城戍衛的擔子全落在子衿一個人身上,你讓他妥妥當當把該做的事情做了再來就好,這邊又不着急。”
羅邂聽着這話,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誠心還是譏諷,只得誠惶誠恐地再次謝道:“殿下這話更讓我無地自容了。”
“你不要這樣,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琅琊王看着他的目光略冷了點兒,問:“聽說最近明光軍和羽林軍一直不安生,到底怎麼回事兒?子衿啊,我能放龍霄去北方,完全是因爲還有你可以倚重。你若是鎮不住那票人,龍家也不是沒人接手這攤子事兒。”
羅邂覺得後背微微刺癢,冷汗如同蜈蚣緩緩從脊背上爬過。他點了點頭:“今日處置了領頭鬧事兒的人,想必會有所震懾。”
“如此最好,畢竟京城戍衛是頭等大事,子衿啊,我把這重任交給你,也是頂着滿朝的壓力,你可千萬不能將我置於難堪的位置上啊。”
羅邂點點頭:“臣明白,請殿下放心。”
琅琊王到此時面色才稍微轉暖,示意一旁的侍者將手邊一盞淺碧色的酒送到羅邂面前,笑道:“這是從天竺經由海上運來的酒,你嚐嚐,與喝慣的西域葡萄酒很不一樣。”
羅邂謝過端起來喝了一口,只覺一股說不出的古怪味道直衝口鼻,腥辣交集,幾乎就要嘔出來,卻因爲在這樣的場合無論如何不能失禮,只得強抑不適嚥了下去。
如此一番掙扎也就顧不得表情了。太后與琅琊王在一旁看着他面色變了幾遍,申請痛苦,都不禁微微含笑。太后說:“子衿怕是受不了這味道呢。”
“習慣就好。”琅琊王拿起自己面前那一杯,喝了一口,憋着氣等一開始的那股味道退卻,笑道:“真正的妙處過後便知。”
他們的話聽在耳中,羅邂只能苦笑,口中古怪的味道漸漸散去,取而代之是一股陌生的清香。他驚訝地品了品,不由感嘆:“咦?果然不同了。”
“你若喜歡,回頭讓人送兩壇去。”琅琊王笑起來,似乎不經意地說:“子衿啊,你若是着實忙不過來,不妨安排個副手。”
羅邂一驚,擡頭望向他:“副手?”
“放心,我知道你跟龍家不對付,剛纔說交給龍家人也不過是一時氣話,你別當真。”琅琊王仍舊笑眯眯,彷彿體貼着他的心情:“我的意思,眼下明光軍和羽林軍這個亂象,也不都是你的錯。追根究底,錯還是在我。當初只想着不能讓朝廷的軍隊變成了你們羅家龍家的私兵,這樣不只是朝廷不能接受,對於你們兩家也不是什麼好事兒。你父兄蒙冤而死,敢說與手中的兵權毫無關係麼?”
剛剛喝過酒襲上頭的微醺頓時煙消雲散,羅邂已經將他的意思聽得分外明白,心中冷笑,面上卻一副謙卑:“殿下深謀遠慮,又體貼臣下的爲難之處,我完全明白殿下的苦心。”
“明白就好。我也不爲難你,龍家麼,只要龍霄不在鳳都,別人也都難堪重任。我給你推薦兩個人,讓他們替你管管明光羽林兩軍,你看如何。”
羅邂爲難:“其實明光軍還好說,畢竟我管起來名正言順。就是羽林軍麻煩些,我管得不到,軍中難免有人趁機鬧事。管得多了,又怕武都侯回來不高興。”他試探地說,“若真說要個副手,最好放在羽林軍。”
“你看看,子衿還會跟我討價還價呢。”琅琊王看着太會苦笑,“我就說這麼安排肯定討人厭。”
“子衿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他個大活人,要連明光軍都統掌不了,豈不是讓人笑話。”太后不溫不火地說着,一路篩茶,煮茶,手下並不停,全沒有聽進去兩人話中機鋒的樣子。
琅琊王不悅了,冷笑道:“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局上位者,統御下屬,最關鍵的並非通情達理,而是要公平。一碗水端平。所謂情理兩執,你站在任何一方通情達理都講得通,但如何讓所有人都心中偃服,就只有公平一道。子衿常年統軍,他最明白,對吧,子衿。”
羅邂苦笑,只得說:“殿下說得有理。”
琅琊王哈哈大笑,“說起通情達理來,誰又比得過子衿?有你這句話就好,你放心,我給你找的副手也都是幹練能幹的老手,決不會拖你後腿。”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羅邂除了在心裡翻江倒海地咒罵之外,面上什麼情緒也不能流露,一味地說些奉承感謝的話。太后冷眼瞧着他們倆人這般作態,也是心中冷笑連連,隨後點茶畫出個二虎奪食來,命人送到羅邂面前。
羅邂看了一怔,擡頭向太后望去,卻見她倚在琅琊王身旁,嬌羞柔媚神態婉孌,美目橫波不經意地朝他這個方向一瞥,就已經令人心頭突地一跳。琅琊王興致極好,又連喝了幾杯酒,聽說洞庭州郡派人來謁見,這才起身朝明廬走去。羅邂心中煩亂,不願與他同行,一邊作態要走,一邊卻又磨磨蹭蹭地穿鞋。琅琊王自然不會等他,寒暄兩句便甩手離去。眼見着居延宮外的龍馭校尉也都撤走,裡面太后的人便趕出來叫住羅邂:“太后問侯爺是不是落了什麼東西在裡面?”
羅邂一摸身上,隨身所攜各種小玩意兒都在,心下雪亮,連忙笑道:“是了,走得急竟將個銀花囊弄丟了。”
那侍者便引着羅邂重又進去。裡面適才喝茶的用具都已經撤去,太后也換了一件半臂襦襖茜色襦裙,正坐在案前用支銀毫沾了硃砂,往消寒圖上點梅花,見他進來,只略擡頭看了看,輕聲笑道:“他要收你的兵權呢。”
羅邂哼了一聲,走到矮几邊坐下,想了想問道:“他是要鐵了心對付我嗎?”
“若真是下了決心,哪裡還會讓你去兼管羽林軍啊?”
羅邂有些悻悻然:“我以爲他是試探。”
“他當然知道你知道。”
太后這話說得極其兜繞,羅邂也要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苦笑:“他果然是在試探。”
太后放下筆,側頭瞧着他,似笑非笑地:“你若心中無愧,該怎麼出手就怎麼出手,他自然會幫你彈壓龍霄那邊。但你卻畏首畏尾,放任兩邊起衝突。你別忘了琅琊王也是明光軍裡出來的人,軍中情形他比誰都清楚。那都是鳳都城裡的勳貴少年,又不比別的軍中兵痞橫行,再多的宿怨,若非有人刻意慫恿,哪裡有天天打架的道理。你固然是不想讓他覺得你將兩邊軍隊都掌握在了手中,他卻覺得你正是有了這樣的心思才惺惺作態。你犯了他的大忌諱。”
羅邂低頭苦笑:“虧我殫精竭慮地替他着想,倒落了個這樣的下場。”
太后點好梅花,讓侍女收走,起身來到窗下的繡架旁,一邊拈起一條絲線,捏在手中慢慢劈線,一邊淡淡地說:“他也是惱怒你沒有將北邊的事情盡數如實相告,當日讓龍霄殺了個措手不及,從此生了猜忌之心。要我說,不管你怎麼做,他既然心存猜忌,總能找出錯處來。你好好統御,他覺得你在搶兵權,你故意縱容他又覺得你跟他玩心眼。所以根子還在你如何取信於他,而不在於你在這兩軍中到底在幹什麼。”
羅邂知道她說到了點子上,只是那件事情始終是他最大的瘡疤,哪裡容得別人這樣去戳破,一邊聽着便覺臉面上掛不住,一把捉住太后的手,咬着牙問:“我不是讓你替我進言嗎?爲何不見效果?”
太后冷笑起來,低頭看着兩人的手,冷冷地說:“即便我是那種能夠靠着吹枕頭風進言的女人,他也不是那麼輕信的人。何況你又不是我孃家兄弟要尋個官職這麼簡單,你是掌握了戍衛兩軍卻連是不是北朝奸細都說不清楚的文山侯,我再美言有什麼用?”
羅邂盯着她,從沒有一刻覺得這個女人面目如此可憎。她臉上那冷冷的笑意像極了一個人,他有些目眩,不曉得究竟是想到了永德還是離音,只覺得這些女人彷彿都有一張共同的面孔,一個個都彷彿站在高嶺之上,冷眼嘲笑着他的拙滯渴切。她們永遠不會明白他的苦衷,不會懂得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只能靠出賣自己去尋求生天時的悲苦。她們以爲世界如同她們想象的那樣,會有無數人來無償地關愛幫助而不需付出任何代價。就像眼前這個女人,一時倒向這個,一時倒向那個,彷彿她身邊所有的男人都會願意護佑她一樣。
“如果你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到,就不要攪合進這一攤泥裡去,你玩不起。”他壓抑着怒氣,將手收回來,知道太后沒有辦法幫自己,行動必須加快。
“我也不想啊,還不是你把我拽進來的。”太后神色漠然,忽然問:“離音在你那兒還好麼?”
羅邂一驚,“你怎麼知道的?”
太后笑起來:“你看看你,總覺得自己手段高超,卻不明白你的一舉一動,看在別人眼中,就想一張白紙一樣清楚明白。那日你不是跟永嘉湊在一起說了半天麼?別以爲鶴鳴閣荒了你們說話就沒人聽得見。我告訴你,這宮裡一草一木,一花一鳥都是我的耳目。不但宮裡是,別處也有。你是怎麼讓永嘉把離音賣給你的?我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這麼關心做什麼?”羅邂皺眉看着她:“你不是也看不慣離音和龍霄走到一起去嗎?”
“那當然,不然我又何必做惡人揭穿永德還活着的事兒。”太后笑容裡多了絲苦澀:“不管承認不承認,我都是用紫微宮出來的人。永德身上是有毒的,跟她在一起時間長了,所有人都會染上毒。你知道那是什麼毒嗎?”她目光中露出怨毒之色,“永德沾染過的人,一生與平安喜樂的幸福無緣。我們四個都是,你也是,永嘉也一樣,沒人能逃得過。她離音憑什麼獨獨能例外?我不許!”
羅邂瞪視着她,被她語氣中尖刻而陰毒的情緒驚得渾身發冷:“你瘋了!你是個瘋子!”
“你不信我說的?”太后冷笑:“那就走着瞧,你遲早會明白的。”
她起身向內室走,冷冷地說:“我不管你把她怎麼樣了,送她來見我,讓我高興一下。”
“讓你高興?”
太后咯咯地笑起來,笑聲如銀鈴般動聽:“龍駙馬要知道她落在我手裡,肯定會很不高興,你說是不是?”
羅邂明白了。歸根結底不過是太后見不得舊情人有了心愛之人,這就像是一場不見刀光的戰爭,而離音完全不明白自己早已經陷入了最危險的漩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