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的葉娘子平白送了一筐槐花來,平衍看着哭笑不得,向管家抱怨道:“莫非咱們府中就沒有槐樹了,連這東西勞駕人家專門送來,人家不說咱們秦王府寒酸,只會說我秦王架子大,得要葉娘子主動巴結呢。”
管家唯唯諾諾一味賠笑。還是樂姌心直口快,用團扇掩住面孔輕聲譏笑:“誰不知道你秦王殿下你是葉娘子的死對頭,如果不是你,如今的皇后就該姓姜了,太子爺就早定了。”
平衍冷笑:“姓姜的人卻要人叫她葉娘子,我只是反對封她爲後,又沒有反對封她個嬪妃的稱號,難道這賬也要算到我身上來?”
樂姌笑道:“我這舊主人自來就只要最好的,退而求其次從來不是她的愛好。”她說着,搖着扇子站起來審看筐中槐花,“看,人家就要最好的槐花糕,只有我能做。”她說罷起身,招呼婢女帶着槐花離開。
平衍卻仍在垂首思量,喃喃自語:“不對,她一定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了。”
三日後槐花糕蒸好,樂姌親自送進宮去,又陪着葉初雪聊了一會兒天。她如今似是已經徹底放下了太后的身份,與葉初雪相處倒像是兩個同齡好友般平和。葉初雪一直留她吃過晚飯纔將她放走。
消息很快傳到了延慶殿。平宗這一日總算比平時早了半個時辰結束。開春以來事物驟然增多,一方面是他一力推行的裁撤八部私兵,並由此進一步改革京畿八部領地重新勘測,不允許八部子弟圈圍獵場,佔用農田。另一方面又要組織一班漢臣制定《姓氏錄》,重新將天下諸姓劃分爲三六九等,將丁零人的漢姓雜於其間,與崔、王、李、馮、高等第一等的世家同列。他的下一步打算就是要敦促胡漢上三等的大姓彼此通婚,並由此打破北朝百年來始終壁壘森嚴的胡漢之別。
這些事情只是說起來就已經龐雜繁瑣,到實施時更是千頭萬緒,無比複雜。平宗這一向總是要在延慶殿忙到深夜,回到承露殿的時候往往葉初雪已經睡下。他就先去看看阿戊,回來更衣後也不吵醒葉初雪,在她身邊靜靜躺下。
總是一閤眼就到了天光微明,不肯吵醒葉初雪就又悄悄起身。夫妻倆一連五六天都未必說得上一句話。
這一夜葉初雪卻還沒有安歇,剛換上寢衣正坐在妝鏡前往臉上脖頸和胸前擦粉。聽見他回來倒是有些意外。
承露殿的規矩對平宗進出往來從來不會大禮跪拜,葉初雪也只是起身相迎,一面含笑吩咐小初道:“想來陛下是聽說有槐花糕吃,早早回來了。快去熱兩塊來。”
平宗挑起眉毛:“怎麼,我好不容易回來見你一趟,難道是爲了一口吃的嗎?”
“你可以不吃呀。”葉初雪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但你真不是爲了槐花糕回來的?”
平宗嘆了口氣,知道她猜出了自己的來意,便接過小雪手中粉盒,拉她在自己身前坐下:“來,你後背還沒有擦粉。”
“你這拿刀劍,執硃筆的手,怎麼敢讓你動這些婦人的玩意?”
“那麼你這謀略天下的眼中又怎麼看中了幾塊槐花糕?”
葉初雪坐在他腳上,頭向後仰靠在他的膝蓋上,與他四目相對,輕聲笑了起來:“我好吃。”
他便湊過去在她鮮妍的脣上深深一吻,良久擡起頭來纔看見小初不知何時來了,捧着槐花糕滿面通紅地立在遠處,一時間不知該進還是該退。平宗笑起來,衝小初招手:“你把東西放下就出去吧。”
小初一見平宗就滿面通紅,也不見了以往的伶俐勁兒,囁喏地說:“還……還有酒,娘子說槐花糕要配青梅酒喝。”
小雪連忙將她拉走:“這就別操心了,快隨我來,外面有螢火蟲看。”
直到兩人走得聽不見腳步聲了,平宗才無奈地搖了搖頭,側頭一看,葉初雪正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惱恨地瞪她一眼:“你就這麼看我的笑話?”
“你是皇帝陛下,誰敢笑話你?”葉初雪過去將槐花糕捧過來,仍舊在他腳邊坐下,高舉起手中的盤子,就如同一旁的宮婢銅燈一樣的姿勢:“陛下將別人都趕走了,就只好奴婢侍奉陛下了。”
平宗不知道她又玩什麼把戲,卻十分新奇,便順着她的話問道:“你是新來的宮人?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她低着頭學着小初的樣子囁喏道:“奴婢今年十七歲,剛入宮兩個月。”
平宗頗爲入戲,忍笑問道:“怎麼以前從沒有見過你?”
葉初雪居然真的粉面飛霞,一味低着頭不答話,後脖頸上剛擦的香粉益發襯得寢衣下肌膚若凝脂一般白嫩。
平宗突然惆悵起來,長嘆了一聲:“可是咱們初遇卻不是這樣的情形。”
一句話登時令葉初雪敗了興,起身白他一眼:“這還不容易,找一個新進宮的女孩子再陪你玩一次就是了。”
“吃醋了?這倒是難得。”平宗呵呵地笑,搶過她要拿開的槐花糕放進口中,只覺一陣槐花的異香登時*了口中,不由自主地點頭:“果然好吃。你們南方人做的東西要精緻的多呢。”
葉初雪卻看着鏡中自己的白髮,略微發怔:“這一頭白髮太惹眼了,也難怪你裝不下去。改日還是染了好。”
“爲什麼要染?這個樣子我最喜歡。夜裡醒來,只要眼角閃過你頭髮的銀光,我就能放下心來,總算你這一夜安然還在我身邊。”
葉初雪透過鏡子與平宗四目相對,一時之間什麼都沒有說。
這一夜平宗睡得極香甜,葉初雪聽着他的鼾聲,卻一絲睡意也沒有。她面朝着他躺着,目光在他的面孔上逡巡。
上一次這樣細細看他的模樣,還是在日月谷中。當時兩人鎮日無事,谷中又不算太冷,就經常這樣在湖邊鋪上一塊獸皮,面對面地躺着,只是目光糾纏在一起,將對方每一個微笑,每一次呼吸時鼻翼的煽動,甚至是每一次眨眼時睫毛的顫動都細細看在眼中。他們可以就這樣一趟大半日,一句話也不說,完全將自己沉浸在對方的目光中去。
就像現在這樣,葉初雪靜靜看着他下巴上冒出來的胡茬,看着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微微地轉動,還有睡夢中都無法卸去的疲憊。她伸手過去,指尖拂過他的額頭眼皮,順着鼻樑來到嘴脣上,然後落在了下巴上凹陷的溝上。他的胡茬刺在掌心,輕微的觸感如同微弱的閃電一直通到了心底。
他卻不堪其擾,捉着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脣邊親吻了一下,順勢塞進自己的懷中。這已經是他的習慣,只要兩人同寢,總要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的手。這一*作熟練流暢,他甚至沒有醒來。
葉初雪卻覺得一股暖流流入心底,這些日來漸漸變冷的心在一瞬間就又柔軟溫暖了起來。她看着他,漸漸淚盈交睫,忍不住湊過去在他的眉心和眼皮上點點地輕吻。她的淚珠落在他的臉上,到底還是將他驚醒。
平宗睜開眼睛,目光迷離,突然伸手撫上她的臉:“你是要離我而去嗎?”
葉初雪一驚,飛快地向後撤,卻發現手被他握着無法掙脫。她的心狂跳了兩下,再擡眼去看,平宗又已經安然入睡了。
原來是夢囈。
葉初雪松了口氣,一時間只覺得後背一片溼涼。
平宗翻身背朝她睡了過去,仍舊牽着她的手不肯放開。葉初雪忍不住過去貼在他的背上,從身後環抱住他。平宗順勢按住她的雙臂,鼾聲又起。
長夜漫漫,窗外荷塘已有蟾鳴。她長久地嘆息,只得又向他靠近了幾分。
葉初雪從來沒有如此糾結迷茫過。即便是當初她意識到對平宗已經情根深種卻始終不肯敞開心扉的時候,也堅定地明確自己的心意並且能夠預料到未來會是個什麼樣的走向。然而如今她身陷局中,已經無法冷靜分析,心情紛亂如同一團亂麻,身邊卻連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