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城的四月已經是風吹面而不寒，桃李花飛滿城香的季節。
崔璨匆匆策馬從通衢大道上走過，楊柳飛花漫漫揚揚，彷彿初雪一般，將人與周圍阻隔開來，令一切都變得不再真切。
崔璨沒來由地想起了那個傳說中叫初雪的女人。他從未見過她，她卻彷彿無所不在。這幾個月來漸漸瞭解到了很多事情，雖然都是隻言片語，卻逐漸能將從延慶殿之變到龍城失陷中間這段時間的幾個大事件聯繫起來。
平若的仗斃之刑不了了之，崔氏一族的族誅大刑被突然打斷，平若平宸出逃賀蘭部，南朝使者打亂了晉王的出兵計劃，受到重用的琅琊王氏突然被指與南朝勾結遭到剷除……等等一切都彷彿有一隻手在攪亂着既定的計劃，以至於一步步地錯下去，晉王失去了最有利的時機，而遠遁賀蘭部的平宸卻意外地東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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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事件終結於崔璨被晗辛從大理寺大獄中帶出來。原本計劃是要將他送往賀蘭部，送到平宸身邊去，不料平衍卻突然出現，將這個計劃破壞掉。
這也許是背後那隻手唯一一次失算。卻也成爲崔璨想透這一切的關鍵。所有事件的都指向一箇中心，晉王。而能與晉王相抗衡，甚至影響到他既定決策的人，便是那個他從未見過面的葉初雪。
崔璨有一種預感，葉初雪不會隨着晉王消失，就像晗辛悄無聲息地淹沒於龍城的人海中一樣，葉初雪也只是隱藏起了行跡，總有一天她會破冰而出，再次將龍城攪個天翻地覆。
突然有人從道邊衝出來攔在他的馬前，將他的馬驚得一跳，崔璨差點兒摔下馬去，連忙牽緊繮繩，身後的護衛已經衝上來呼喝道：“什麼人，敢驚丞相的馬！”
崔璨回過神來，看清馬下之人披髮左衽，膚色黝黑，四月的天裡身上仍然裹着獸皮做的外裙，懷中正抱着個兩三歲的孩子衝他怒目而視。他認出這是個高車人，嘆了口氣揮退護衛：“算了，算了，不要跟他們計較。”
那高車人護着孩子退到了路邊，桀驁的目光卻絲毫沒有躲閃，在崔璨從自己面前走過的時候，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護衛追上崔璨，憤憤不平地說：“這些高車人越來越沒有規矩了。龍城坊裡間的道路都變成他們安營紮寨的地方了。”
崔璨嘆了口氣，舉目四望，足有二十丈寬的通衢大道如今擠擠挨挨扎滿了帳篷，只餘下將將夠兩馬並行的寬度供人通行。他皺起眉頭問追隨的丞相府少卿許茂：“朝廷已經三次下令命龍城尹闢出城南四坊供高車人居住，怎麼至今仍然是這個樣子？”
許茂連忙上前來與他並韉同行，一邊回覆：“早就闢出來了，清明之前就已經命他們搬進去居住，起初也都搬了，不料沒過幾日又都在路上安營紮寨，只將牲口財物留在坊中，說是習慣住帳篷，不習慣住房子。”
崔璨頭大無比，問：“就沒想點兒辦法？不是讓禁軍幫忙處置麼？”
“禁軍也沒有辦法。”許茂嘆了口氣，也是一肚子牢騷：“禁軍要強拆這些帳篷，高車人便去找賀蘭部大人崇執吵鬧，說是當日賀蘭部與高車人聯合時，親口許了他們在龍城定居之諾，如今卻要剷除他們的安居之所。”
崔璨氣得笑了：“安居之所不是沒有，誰要剷除了，給了他們，他們卻仍要住這無法安居的帳篷。”他想了想，說：“這件事情還是你去辦，不要找禁軍來拆，禁軍惹不過崇執大人。”一邊說着，一邊從腰上解下一枚令符交給許茂：“你拿我的令符去太宰府找嚴將軍，請他出面拆除高車人的帳篷。”
許茂眼睛一亮，笑道：“好，我這就去辦。”
眼看着許茂策馬飛快離去，身邊侍從笑道：“丞相的辦法好，只有玉門軍能壓制得住這羣高車人。”
崔璨搖頭嘆息：“君權不張，纔要仰仗這些手握兵權之人。這不是什麼好事。”
另一個僚屬湊過來有些猶豫地說：“其實高車人不住坊裡也是有原因的。”
崔璨有些詫異：“哦？什麼原因？”
“高車人習俗與坊中居民大異其趣，每日喧囂吵鬧，所居之處臭氣熏天，招人反感。鄰里若是與他們爭論，往往一言不合便爭鬥起來。偏偏龍城坊裡之中隱藏着一羣人，專門襲擊欺壓鄰里的高車人。上巳節那日據說又高車人輕薄去城外襏袱的年輕女子，結果夜裡城牆根下就有二十多個高車人被莫名殺死。所以高車人也是膽寒了才又回到路旁居住。”
崔璨蹙眉：“這事歸禁軍管，但我聽說那羣人本就與禁軍的關係千絲萬縷，讓禁軍去把這批人抓出來只怕是指望不上的。”他嘆了口氣，“此事始終是要解決。”
然而具體怎麼解決，他卻沒有再說。
此番他是接到皇帝的急召趕着進宮，也不便在路上多做停留，當下帶着一衆隨員飛馳而去。
正值日落時分。春天本就是農忙時節，城中居民多數要去城外田地間春耕，到了這個時候才紛紛迴轉。崔璨體諒農人往來奔波辛苦，請示過皇帝，下令將宵禁向後延遲一個時辰，也令許多人有了充裕的時間可以在農忙之餘，不必匆忙趕回城中。
就只因爲這一項德政，龍城百姓對崔璨這個年方二十五歲的年輕丞相心中感戴不已，又都知道他習慣帶着僚屬在城中各處行走巡查，此時見一隊身着丞相府緋色官服的人從道路上馳過，便有人大喊是崔丞相來了，一時間剛進城的農人們都鼓譟起來，紛紛聚到道路兩旁向崔璨呼喊致意。更有人將從城外山坡上摘下來的桃花杏花拋向崔璨，令他頗有古人春風得意的感觸。
崔璨畢竟是世家子弟，於這類出風頭的事情並不敢太過張揚，更怕被龍城盤個錯節的各種利害之人拿來做把柄，於是緊催着馬進了宮牆。
宮城內有丞相府的官廨，他將僚屬留在那裡，自己換了軟底靴與早就迎出來的高悅會合，一同前往延慶殿面聖。
延慶殿裡明燭高照，平若，嚴望都已經在了，正陪着平宸吃晚飯。
平宸的御膳十分奢華，葷素七八道菜，水陸生鮮俱全，還有一碗肉羹，幾樣時令鮮果。他於口腹之慾十分放縱，有了喜歡吃的東西也喜歡將親近之人找來同享。此時看見崔璨進來，連忙招呼道：“丞相來的正巧，這裡有他們新鮮進的幼鹿，我命人用清水煮了，不放任何香料，只是抹鹽吃，真真滿口盈香，丞相也來嘗一塊吧。”
崔璨自認並非平宸近臣，與他本人也沒有什麼私交，若非平若將自己會見大臣之處選在延慶殿，他連皇宮都不願意踏進一步，見平宸這樣說，理所當然地推脫道：“多謝陛下隆恩，只是臣進宮之前已經用過飯了。”
平若笑道：“崔相家規吃飯必須端正肅穆，食不言寢不語，與咱們不同，陛下你就別爲難他了。”
平宸有些悻悻地訕笑了一下：“朕賜食與他，倒成了爲難。”
平若見自己又說話孟浪了，低頭喝了口酒，卻不肯再開口。
嚴望將口中鹿肉嚼嚥下去，纔開口問道：“剛纔太宰府有人來稟報說，崔相派人找我？”
崔璨笑了笑說：“是了，我不知道將軍就在宮中，倒是讓許茂白跑了一趟。”
平宸笑道：“也不算白跑。反正崔相你帶着整個丞相府出行的事兒大家都知道。那個許茂也是你的手下吧？不去太宰府也還是要跟着你滿城跑，不冤枉。”
崔璨唯唯稱是，然後才說：“找嚴將軍的倒不是要緊事。眼下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向陛下稟報。”
“哦，”平宸指着崔璨向平若笑道：“你們看看，這個人是一點兒也不肯跟朕說些閒話，連吃頓飯他都要來掃興。”
崔璨聽聞此言，既不急於剖白，也不肯接話，只是袍腳一撩，雙膝跪下，朗聲道：“書雲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詩云：邦畿千里，維民所止。天子之有天下，天與之……”他口中所說皆是經典中的句子，連在一起說卻沒有什麼實在的意思，無非是擺出一副理當如此的姿態來，用一種曲折的方式對平宸的話聊表非議。
一直板着臉並吭聲的嚴望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無所顧忌，也不在乎平宸的面色和平若詫異的目光，直白地說：“崔相真是個妙人。”
崔璨面不改色地向他微微頷首：“多承誇獎。陛下，聖人云……”
“好了好了……”平宸打斷他，皺着眉說：“你就不用給朕背書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國事重於私事，天下重於朕躬，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口渴嗎？高悅，給崔相一碗梅子羹。”
崔璨立即跪下行禮：“謝陛下恩賜。”
衆人都已經習慣他這套大起大落的排場，也不說什麼，等他從地上爬起來，平若才問：“崔相說要事，是什麼事？”
“今日剛接到的消息，柔然俟斤鵠望已經到了磐山，消息確鑿，他是要來龍城。”
平宸和平若對望一眼。平若說：“鵠望離開柔然王庭的事情倒是聽說了，果然是要來龍城。怎麼之前卻沒有消息。”
平宸沒好氣地說：“與柔然接壤的四鎮如今壓根不聽號令，朝廷派去的督軍被他們囚禁起來，這是要反的意思。哪裡還會與朝廷互通消息。”
平若皺眉想了想，仍舊搖頭：“他這次來肯定是爲了河西牧場的事情。”
平宸心煩意亂地將手中割肉的小刀一扔：“朕就說此事遲早是塊要揭開的傷疤，他們要就還給他們。眼下風雨飄搖，咱們立足不穩，沒必要跟柔然搞僵了。再說，還可以借柔然的兵將西邊四鎮的毒瘤給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