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打發走了崔黃明在轉回頭,正遇見阿嶼送崔璨出來,可見是已經與平衍談完了話。她有些失望,不知兩人談了些什麼,仔細打量崔璨的面色,只見他面色平和端正,竟然一點端倪都看不出來。於是主動上前笑道:“崔相公這就要走嗎?殿下竟然沒有留你用飯?”
崔璨沒想到出來還能見到她,微微一愣,目中略有些喜色,連忙施禮掩飾道:“多謝娘子接引。在下雜務繁忙,殿下尚未痊癒,不好再打擾,這就告辭了。”他想了想又說:“雖然天氣暖了,但寒氣仍重,秦王和娘子都要保重纔是。尤其是秦王,天下蒼生還盼望着秦王能出山呢。”
“多謝崔相公惦念。崔相公慢走。”晗辛目送他出去,迷惑不解,不知他後面那句是什麼意思,爲什麼獨獨要拎出來對她單說。
一時想不明白,晗辛只得先去看平衍的情形。不料到了屋外才發現門窗仍然大開着,兩個僕役正擡着熏籠往屋裡走,晗辛一驚,三兩步跑上臺階進了屋,只見平衍仍然靠坐在牀榻上,正擁着錦被閉目養神,聽見她的腳步聲,這才緩緩睜開眼。
晗辛連忙去將門窗都關了,過去摸了摸他的手,只覺一片冰涼,竟然還微微發着抖,顯然是着了寒氣,不禁大急,跺腳埋怨道:“讓你不要開窗開門,讓你要保暖,就連崔璨都讓你要保重,你怎麼就是不聽呢?”
平衍輕輕笑了笑,手上略微使勁兒,命她在自己身邊坐下,才低聲說:“崔璨是個君子,衣冠周正,謹奉君子之禮,這樣的天氣穿得一絲不苟,若再在屋裡陪着我烤火,只怕他會熱得受不了。”
“他受不了,你就受得了?你是病人,他是好人,他受不了影響大,還是你受不了影響大?”晗辛被他氣得胸口發悶,一連串地質問,語氣十分強硬,手下爲他攏被添衣卻十分溫柔輕快:“你呀,都這個樣子了,還操別人的心。”
“就是因爲我都這個樣子了,纔不能讓再讓旁人不便。”他輕聲地說着,雖然底氣虛弱,卻十分堅定。
晗辛早就習慣了他這個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問道:“喝水嗎?說了半天口渴了吧?”一邊說着,起身要爲他去倒水,不妨他卻反拉住她的手。晗辛一愣,低頭去看,他身體虛弱,並沒有太大的力氣,她不需用力便能掙脫。
平衍說:“陪我坐一會兒。”
這是這麼長久以來,除了他初初甦醒時那聲“別走”之外,第一次說出這樣親密的話,晗辛心頭驀地一酸,還來不及去想要不要順從,便已經又坐了回去。
他卻再沒有說話,只是閉着眼睛靠在那裡,手指輕輕勾着她的,兩個人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彼此觸及,卻莫名地生出一種將整個世界都排除在外的私密感來。
一時兩人誰都沒有出聲,熏籠中銀絲碳突然發出輕微的嗶剝之聲,敲打在晗辛的耳中,竟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平衍似乎察知了她微不可測的顫抖,用拇指去慢慢摩挲她指甲的形狀,一點點地過渡到她指尖的紋路上,輕微地掐了掐。她皮膚的彈性十足,肌理自己做出反應。晗辛細碎吸着氣閉上了眼,指尖上那一點微末的觸感沿着她的四肢百骸飛速傳遞,令她身體裡熊熊燃燒起了難以言說的熱度,瞬間臉上的皮膚燒得緋紅,一直染上了耳朵。
他卻似對她的反應毫無察覺,只是閉着眼享受着她與自己若即若離的親近。過了一會兒,他的尾指也加入進來,似有意若無意地用指甲從她的掌心掠過,登時掃得晗辛半邊身體一片酥麻。
她猛然驚醒,連忙站起身向後退了兩步,遠離他的影響力,吃驚地問:“你做什麼?”
他這才張開眼,靜靜地看着她。
他眼中有一種深幽難明的情緒,藉着與她的對視,準確而不可抗拒地傳遞給了她,令她的心跳猛然亂了節奏。他說:“我做了一個夢。”
晗辛覺得一定是他剛纔的舉動影響了她,令她一時只能迷惑地重複他的話:“夢?”
平衍的手撫上自己的斷腿,說道:“夢裡我是完整的。腿還在,你也還在。”
晗辛怔怔看着他,一時間彷彿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笑了笑,轉身往外走:“我給你倒水去。”
“你……”平衍有些無奈,見也叫不住,只得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晗辛出去了片刻,突然一陣風似的衝了回來,帶進來的風呼地一下捲到他面上,還帶着外面杏花的香氣,青草的芬芳,楊花細碎的粉末。“你……你剛纔說什麼?”
平衍被花粉刺激得劇烈咳嗽了起來,掏心掏肺,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樣。他的臉憋得通紅,肺部震動的聲音在房間裡迴盪。晗辛嚇了一跳,連忙過去扶住他在他後背拍打。
平衍咳得眼前冒金星,好容易才平息下來,大口喘息着,一把握住她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握住,因爲太過用力而顫抖着,平衍說:“你不是問過我是誰給我下的毒嗎?”他擡起眼睛看着她,待自己喘息平復了一些才說:“是我。”
晗辛渾身一震,隨即淚水奪眶而出。長久以來用委屈憤怒營建起來的那堵牆在這一瞬間如同積雪融化雪峰摧崩一般轟然垮塌,她突然撲過去,抱住他嶙峋的肩膀放聲大哭起來。
平衍無奈而又心酸,在她的桎梏下想要推開她是不可能的,只能擡起手臂也環住她的身體。她身體柔軟馨香,與記憶中的全然重合,猝不及防地勾起了他的渴盼。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將一切盤算放下,藉着她身體的支撐,將頭靠了過去。
晗辛是個極聰明的人,只需要聊聊幾個字,就已經明白了前因後果。她一直以爲平衍當初是因爲恨她做主鋸了他的腿,纔對她那樣冷酷漠然。她以爲他是因爲恨纔將她趕走。但原來並不是這個樣子。平衍斷了腿之後便不想活了,他給自己下毒,用惡毒的語言和態度要趕她走,他一直以來的打算就是慢慢毒發而死。
即使是在延慶殿之後平宗請他出山協理政務,接替攝政王之位時,他都沒有停止過對自己持續不斷的下毒,這個過程一直延續到了平宗被玉門軍偷襲生死不知才戛然而止。平衍知道那樣的情形下,自己除了挺身而出別無選擇。他帶人抵擋賀蘭部的進攻時,是存了必死之心的,倘若城破,他將死在城頭。
但局勢的變化超出了他的預計,嚴望出其不意地動手讓他沒有機會自裁,在監牢中毒發卻被晗辛發現挽救了回來。
平衍甦醒的那一刻聽見的就是晗辛的聲音。也許是病後意志虛弱,也許是他太過思念她的聲音,在還沒有明確自己身處何方之前,就已經出言挽留了她。
這些天以來,平衍一直都在糾結,仍然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將她留下。每日裡聽着她說話,看着她在身邊,他心中的安寧竟然超出了當年在疆場上大獲全勝,或是受封攝政王位極人臣。鬼門關頭走了一趟,他突然喪失了以往的決絕勇氣,變得軟弱了起來。
晗辛想明白而來一切,哭夠了,自己擦擦眼睛,將他推開問道:“你說這些什麼意思?”
平衍知道她是在明知故問,壓抑下心頭涌上來的百感交集,明確而清晰地說:“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
晗辛咬住下嘴脣。這是她想聽到的話,她等了那麼久,一次又一次地絕望,等得以爲被冰封進了極北之地的雪山之中,彷彿永遠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候。然後就這麼突然之間,他突然對她說了這話。說的那麼理所當然,那麼心安理得,那麼讓人生氣。她瞪着他,以往的委屈和憤怒即便是化作了水也仍然在洶涌澎湃地重刷她的情緒,而她已經顧及不到去掩飾自己的喜怒了。
平衍清晰地明白她的心思,搖了搖頭,擡起手遞到她面前:“給你,咬吧。”
她毫不客氣,抓過來在他手背上重重咬了一口,牙齒嵌入他的皮膚,在他凸出的骨骼間磨吮,看着他因爲疼痛而變色,苦苦忍耐不叫出聲來,豆大的汗水順着額角往下滴。晗辛心中一疼,不由自主鬆了口。低頭看去,他手背上有兩排深深的牙印。
他鬆了口氣,喘了兩口才問:“解恨了嗎?”
晗辛瞪了他一眼,側身在榻邊坐下。恨是一時半會兒解不完的,但是好歹她開始正常思考,找回了原先的心智。
“爲什麼?”捏着他的手打量自己留下的傑作,晗辛一邊思量着一邊問:“崔璨跟你說什麼了,會讓你突然跟我說這些?”
平衍怔了怔,沒想到她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下,思維仍舊如此敏捷,苦笑了一下,問:“爲什麼一定要跟崔璨有關?”
晗辛的手撫上牙印,一個一個坑印地撫過去,“他那樣的君子自然不會提到男女私情。能觸動你的只有國事。而你如今尚在囚禁之中,他堂堂丞相公然來訪,本來就超乎常理,他是想請你出山?”想了想,不等他否認,晗辛已經自己搖頭:“不,他的話不足以讓你下任何決心。是你自己有了想要出山的想法,你不打算死了!”她擡眼朝他看去,悲辛交集,無限感慨:“我挽留不了你的必死之心,那麼就只有一個人讓你改變想法,莫非是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