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夜黑魆魆的,有雪簌簌地飄落。北方鵝毛大雪與南方的秀氣頗爲不同,這黑夜中灑落的雪粒,給墨盒郡守府上的緊張肅凝,添上了幾分輕軟舒意。外方舞陽翁主替嫁,此地江照白坐鎮。他已經拿下了當地剛換上不到兩個月的新郡守,郡守瑟瑟發抖地拱手站在廊檐下,看江三郎坐在屋中,有條不紊地安排攻打計劃。

卻從某一時刻起,計劃的推進遭遇了阻礙。

城中不知怎麼摸進了一隊新來的士兵,與墨盒留守的程太尉麾下交戰。這比江三郎的計劃還要提前許多日,江照白不由被打亂了陣腳。那隊陌生軍隊行動極爲快,這邊的人還沒摸清楚是敵是友,人已經在深夜中殺出了一條路。對方行軍詭異,東一腳西一頭。然江照白翻開墨盒佈防圖觀看時,心情沉重地發現對方於墨盒的城防極爲熟悉。好似墨盒便是他的後花園一般……

江照白不停地去堵對方捅出來的口,神色凝重,百般不得其解……

他盯着佈防圖看,思量若自己是對方,想要佔領墨盒,最先會摸去哪裡……他心中一頓,當即驚出了一身汗,脫口而出:“來人!派兵嚴守郡守府!他們可能要從這裡突破……”

房屋檐頂,黑色的影子隱隱綽綽。數不清的彎勾來自上方,甩了下來。短短不到一刻時間,無數黑衣軍士藉着彎勾之力,從府外翻了進來。他們不言不語地收整着郡守府留守的人,口裡喊着“投降不殺”。江三郎當機立斷,命令手下人投降。

他自己在屋中踱步,身邊跟着幾個武藝高強的將士不肯離開。

雪紛然而落,靜謐無聲。一團團、一簇簇,像是寒夜綻放的白花,悠然無比。灰暗的光影中,燭火照着雪,它在光中閃着銀輝,冰冷又溫和。在這黑與白交映的天地下,摸進來府中的士兵在通往江三郎所在房舍的通道上,忽然讓了開來,往後排出了一條路。江三郎站在開着門的屋中看去,見到排排飛雪火光下,郎君玄黑窄袖,面容沉淡,從人中走了過來。

江照白愣了許久,有些恍惚地看着對方踏進了屋中。

郎君眉目間冷毅英朗之氣不減,多了幾分讓人生畏的凌厲戾氣。當他擡起眼睛看人時,眼底神情深不見底。他站在墨盒的初雪沉夜中,走進屋中時肩上的雪花融化,眉間的冷意卻不消減。他負手站在江三郎面前,江三郎陡一瞬,懷疑自己不認識這個人。

江三郎微微踟躕:“阿信……”

這個人是李信。

但若非李信看他時神色稍微收斂,還偶爾能看出幾分昔日少年的影子來,眼前這位周身遍佈凜冽殺意的郎君,江三郎根本不敢相信。江照白尤記得上次在長安與李信相別時,李信眼底笑意還意氣風發,蓬勃向上。然現在站在他面前的李信,那氣勢沉沉壓着,江三郎連說話都感覺氣息不暢。

江三郎收整了下心情,讓自己露出驚喜的笑來:“阿信,你還活着,真是太好了!”

李信問:“我剛纔進府時,聽到一些話,大約是舞陽翁主替嫁什麼的。你什麼意思呢?我怎麼聽不懂這話?”

李信說話聲音淡淡,跟在江照白身邊的兩個將領臉色微變。江三郎卻在做好準備後,並不畏懼,而是笑了笑:“阿信,你夫人現在就在墨盒。”

“其實就是你猜測的那個意思。我要動蠻族軍隊,要動墨盒現在的兵馬,你夫人在爲我們爭取時間。我已經與她約定好,我會盡快去援助她,只要她把時間拖過……”

江照白話沒有說完,李信往前走了一步。他一言未發,迫人的氣勢就往前壓了一步,手擡了起來。江照白雖然也習過武,但是如他常說的那般,他是文臣,輕易不動武。江三郎在李信的壓力下幾乎喘不上氣,他身邊跟着的將領中的一個反應了過來。那人往前跨一步,盯着李信擡起來的手大喝道:“你要幹什麼?!”

他話中的氣勢沒有傳出去,李信擡手時,他正要湊過來。在外人眼中,就像是他主動迎上去,讓李信捏住了咽喉一樣。李信看都不看,捏住那人咽喉,手往外隨便一甩。噼裡啪啦,那人被從門中甩了出去,扔到了冰雪覆蓋的地面上。他沒有被殺死,卻一路撞到了不少東西。癱倒在雪地上時,此人一動不動。有人大着膽子把他翻了個身,看到他口鼻處皆滲了血,人雖然沒死,內傷卻很嚴重。

江照白驚駭:“李信!你幹什麼?!”

李信眉目不擡,漠然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身邊所有人講,不要觸我的底線,我不給人第二次機會。但我現在想,我連一次機會都不應該給。我信任別人,別人卻不信任我。我和你相交多年,你卻在我不在時,動我的妻子……我沒有殺你,已經是看在你我多年的交情上了。”

“你!”

“江照白,這一推,你我數年交情不復存在,”李信仍然淡聲,“什麼能碰,什麼不能碰。別人左猜右猜猜不準,你是一猜就準。你踩着我的底線走,還指望我什麼呢?就這樣好自爲之吧。”

他說完話,一步也不停,轉身就往外走去。

江照白追兩步:“那舞陽翁主……”

“我親自去!”

“阿信,你聽我說……”

李信不聽。

他已經聽了太多人的話了,一次次在人身上栽跟頭,卻還是一次次地信任人。其實無論江照白做什麼,李信都不會那麼生氣。就算江照白去投靠程太尉,李信都會聽他的解釋,聽他是不是有爲難之處。在李信這裡,只有聞蟬是不能動的。

他根本不相信江三郎的解釋。

他要聽,也要自己去問聞蟬。

他不再一次次把自己的真心丟出去,給他們踐踏了。他們不珍惜,他也無所謂。他不會再去抱以希望,不會再等着什麼。他心裡總共就這麼幾個人,聞蟬在其中最重要。他不信江三郎不知道。江三郎知道,卻還敢利用他的妻子……

李信心如刀割。

他漠然地想:不就是因爲覺得我死了,就沒人再保護我的知知了麼?就隨便利用知知了麼?

所以我活着。

當我身陷地獄,當我痛苦難堪……只要有一線可能,我都要從泥沼中爬出來,重新回到她身邊。

披着風雪,李信出了府邸,上馬帶領部下去追人。身後,江三郎怔在屋中許久,回過神後,算算時辰,心中暗道不妙,忙讓人去尋舞陽翁主……

這個時候,聞蟬着婚服,坐着車,在城中已經轉悠了一段時間了。聞蟬沒有第一時間去婚房,她提出要求,想上墨盒最高處的角樓去看看。郝連離石與她是舊交,還是個不清楚大楚婚事流程的蠻族人。郝連離石也不明白這個車爲什麼走得這麼慢,聞蟬又爲什麼還能在中途停車去逛一逛。等到手下人來請示時,郝連離石駕馬到車前,俯身看車中女郎秀美卻清冷的面容。他看出她不太高興,爲了讓她高興點,她要下車,便下車吧。

聞蟬提着裙裾下馬車,拒絕了青竹等女的陪伴。郝連離石親自陪聞蟬登樓,並沒有意會到身後青竹眼中流露出的擔憂之情。聞蟬何止是不帶青竹呢,她連乃顏都不帶。當然,在這麼多的蠻族人隊伍中,乃顏也不敢出現,恐怕被人認出來。阿斯蘭爲了幫女兒,主動帶兵北上去對抗等候在那裡的蠻族軍隊。臨行前留下了乃顏,乃顏卻被聞蟬三言兩語給騙走。反正青竹找了乃顏一天,都沒找到……

她們不知道這個時候,可憐的乃顏被灌醉了酒,綁在了柴房中,還被人從後打暈了過去。聞蟬身邊所有護衛都聽她的話,就乃顏可能是個變數。臨走時,聞蟬順手把乃顏給解決了。

沒有了乃顏,聞蟬與郝連離石順利登上了角樓。寒風烈烈,大雪揚灑。天地間灰濛濛一片,仿若渡了一層霧。他們站在樓頭上,看到樓下的燈火,城中的火光。再遠的地方,已經看不到了。

聞蟬靜靜看着深夜出神。

郝連離石站她身邊:“你是不是很捨不得大楚?我也不知道,你們皇帝說的什麼和親的風陵公主,居然是你。”他神色間有些喜意:“如果早知道是你的話,我便不會那麼抵抗了。肯定早早就來迎親了……小蟬,我來晚了,你不生氣吧?”

聞蟬:“我不生氣。”

郝連離石又道:“你也別傷心了。你要是留戀大楚,以後我肯定想辦法帶你回來的。小蟬……”

聞蟬打斷他小心翼翼的奉承般的話,伸手隨意指向一個方向:“離石大哥,你看!”

郝連離石對聞蟬有很深的好感,聞蟬說什麼,他都會認真去看。他第一時間沒看見聞蟬指的那個方向有什麼,但看一眼女郎清麗的側臉,郝連離石覺得自己一定是看得不仔細。他心中慚愧,往前方欄杆處走得更近一些,努力地看去……聞蟬比他落後了一步,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袖中寒光露了出來。聞蟬握着匕首的手很穩,向着郝連離石的後背,刺下去!

清亮色奪人餘光!

多年在生死間打摸的經驗,讓郝連離石即刻發現了聞蟬的動手。他的後背肌肉痛得驟然一縮,立刻縮背旋身而起,手抓向身後的那把匕首。他非常意外地發現聞蟬會武功,他震驚萬分,既痛心於聞蟬突然對自己下殺手,又驚訝於昔日那個柔柔弱弱的女郎殺人時,面容居然如此平靜。

聞蟬從後砍了他一刀,郝連離石去奪她手裡的匕首。兩人站在角樓上對了好幾招,郝連離石的輕敵,讓他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拿下聞蟬。但他武功到底高於聞蟬,男兒郎的體力又不是女郎的弱質纖纖可比。郝連離石很快制住了聞蟬的手腕,他氣得手哆嗦,幾乎要用力捏碎聞蟬的手骨。

郝連離石擡頭要質問時,看到聞蟬烏黑潮溼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沾着雪花,紅色紋飾在領口飛揚,眼睛的清澈乾淨,擰着眉吃痛的表情……這般的脆弱,有天生讓男人憐惜的美。郝連離石心口一抖,鬆開了手。聞蟬反手一劃,匕首從他手臂一路滑下去。血珠飛濺,她被郝連離石的大力往後推去,後背撞上石欄,差點痛暈過去。

手中的匕首咣噹掉落。

郝連離石大聲喊着什麼,聞蟬沒聽懂。他又用大楚話說了一遍:“你是誰?!你不是我認識的小蟬!”

聞蟬說:“你認識的小蟬,早已被你們逼死了。”

郝連離石:“……”

她充滿深意的話,讓他這個外邦人聽得很費勁。他費解地看着她,不懂她明明好端端站着,爲什麼要說自己已經死了?!郝連離石心裡有被欺騙的錯覺,他對聞蟬向來很不錯,他萬萬想不到聞蟬會這麼對自己!他氣得不行,胸中氣血翻涌,手指着聞蟬,好幾次都想衝出去揍人。

聞蟬冷然無表情。

郝連離石要再說話,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的密雜腳步聲。十來個蠻族士兵上了角樓,着急地跟蠻族王子彙報:“不好了!我們發現墨盒被包圍了,我們的人聯繫不到信號了!王子,墨盒肯定有事發生!”

說話中,他們看到了郝連離石的手在往下滴血,並看到背靠欄杆站着的新嫁娘。

幾人當即大怒,到這個時候,七七八八都猜到了。郝連離石不敢想象地看向聞蟬:“你們大楚人要違約?!所以派你來刺殺我?!我還是不敢相信,你會做這種事!”

他無法將眼前女郎,與記憶中的女郎合二爲一——“你爲什麼要這麼對我?!”

聞蟬終於開了口:“因爲你是蠻族人。你沒有對不起我,我卻絕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們大楚北方風雨招搖,朝中有太尉作威,關外有你們作惡。你們裡通外合,至我大楚於水深火熱。我們天生身份相對立,我對你下手,有什麼難以理解的?”

郝連離石胸口一滯:“我、我以爲你跟那些大楚人不一樣……”

冰涼的雪覆在傷口上融化,他茫茫然地想:僅僅因爲這樣嗎?立場不同,所以必須廝殺?就因爲他是蠻族人?小蟬便用這樣仇視的目光看他嗎?

他身邊的人大聲道:“王子,別跟她廢話了!殺了她,咱們再下去,跟他們大楚人拼了!”

郝連離石沉默着,看聞蟬的眼神很複雜。他遲遲不下命令,手下人對聞蟬橫眉怒目。於這種時刻,聞蟬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話,卻猜到了他們大約很恨自己。聞蟬說:“匕首上塗了毒,要想活命,你下去和墨盒的人重新交涉吧。”

郝連離石微驚,看向自己的胸口與手臂。這兩處都被聞蟬的匕首劃過!眼下留的血還是鮮紅的,郝連離石一時分不清聞蟬是不是在騙他。

他心中猶豫,身邊人又開始大吵。且他們看王子對這個大楚女郎下不去手,惡向膽邊生,主動迎上前,要對聞蟬下殺手。聞蟬看出了他們的意圖,身子往後再退。她美目瞠起,高聲喊道:“誰敢碰我?!”

她翁主的氣勢難得一出,威壓流向四方,竟震住了幾個蠢蠢欲動的人。

聞蟬看向沉默着的郝連離石。她盯着這個身材高大的蠻族漢子看半天,神情變得有些恍惚。她忽然低低笑起來,笑得十分輕柔,梨花照水一般,讓周圍怒盯着的男人們都驚豔了一下。聞蟬輕聲問郝連離石:“離石大哥,我們相交一場,你就只記得我,不記得我表哥麼?”

郝連離石愣了下,纔想起來李信。他自然記得李信——郝連離石臉色有些不自在,他刻意遺忘李信,也不過是因爲自覺李信與聞蟬昔日太親密了些。如果聞蟬要嫁自己,郝連離石並不想提起李信……但如果聞蟬不嫁給自己……

郝連離石悵然想到:她莫非想嫁的人一直是李信嗎?

他聲音澀澀:“你……”

聞蟬髮絲被風吹亂:“不錯,我從頭到尾都在騙你。我不是要嫁你,我根本不可能嫁你,因爲我已經嫁人了。”

“離石大哥,我表哥,就是我夫君。”

“他是被你們逼死的。”

這是聞蟬丟給郝連離石的最後一句話。

郝連離石心頭一顫,驟然擡目去看聞蟬,往前撲過去。那女郎輕輕笑着,在他們震驚的目光中,翻過欄杆,往樓下跳了下去。郝連離石猛力飛撲,眼睜睜看着她的衣袂從自己手間滑了過去。他大吼道:“小蟬!”

聞蟬往黑暗中走一步。

她望着沉沉黑夜,看着濃夜中的飛雪出神。她往前跨一步,從高樓上跳了下去。果決而堅定,就像她無數次想的那般。

夜雪雜亂飛舞,她像是看到李信般。

她微微露出笑容,決絕而無畏。她心中說,夫君,我來陪你,你不會寂寞的。她心中想我們永遠在一起,你不是一個人。她心裡對愛自己的人抱歉無數次,可她思來想去,她在夜間不停地流淚,她還是想去陪李信。

她喜愛他。

不忍他孤獨。

不想他孤身。

這縱身一躍,聞蟬第一次做來,卻像是已經做了無數遍一般熟悉。

風在她耳邊嘶吼,氣流流速變快。她望着這個漆黑的世界,告別這個濃黑的天地。她想她已經做完了能做的,剩下的就是他們的事了。她可以無憾,可以去找李信。她不想再等,怕自己晚些時候,就再也不能見到他……

女郎縱身飛躍跳下城牆,嚇住了所有人。

遠遠的,卻有一騎飛馳而來,破開濃夜,在寒雪中穿梭若光霧。

那聲音大聲喊——“知知!”

馬飛上半空,高嘶長鳴。雪漫漫,李信縱身而起,踩着馬背,借力向上再躥高一丈。他伸出手臂去接抱樓上跳下來的女郎,全心全意地去接她。

他心臟狂跳,喉嚨堵塞,聲音震天——“知知,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