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素雪覆千里,漫空幽黑中飄着點點白色。雪粉蕭蕭素素,浩大無比,與黑夜相融。當聞蟬從角樓上一躍而下時,郝連離石撲過去沒有抓住她。男人想要跟着跳下去抓她,被身後自己的下屬們死命相攔。他們高聲地用蠻族話吵着什麼,郝連離石几乎是吼叫出來的。樓下送親的車隊仰起頭,聽到樓上吵架般的動靜時,仰起頭,驚恐地看着着莊重婚服的女郎跳了下來。

長髮在風中散亂,衣袂如花一般飛舞。她的面孔如雪如瓷,閉眼如畫。當聞蟬跳下來時,這種近乎震撼的美感,深深刻入每個人的眼中。

青竹驚恐大叫:“翁主!”

她跑過去,張開手臂好像要接住人一樣。幾個護衛跟着過來,慘白着臉,想搭把手騰空去接人。跟着聞蟬的人都心神如震,焦灼地想着該怎麼辦。而就是這般亂糟糟的時候,他們聽到了馬鳴聲,許多馬踩踏在積雪上咯吱的聲音。

一個黑影從他們頭頂飛起。

郎君少年英雄般,駕馬奔來時就起了身,衝着上空飛縱而去。馬受他之前的駕馭,力道未曾完全卸掉。力道過猛,馬也長嘶一聲,腳踢高揚,往半空中躥高了一些。而已經騰空而起的李信落勢稍停,馬便送到了他腳下。他在馬背上重重一踩,再往上飛躍一丈時,馬吃痛摔下去。

李信動作瀟灑又迅疾。下方淚眼婆娑的青竹等數人仰着頭,只看到他如一隻凌空振翅而來的黑色大鷹,如一道閃電般飛入了皓雪中。他縱入了氣流混亂的中間,女郎從上空掉下來,他正好伸出手臂,接抱住了這個人。

人抱到懷中,李信手微沉。他並不與這股力道相抗,而是順着力將重心往下移走。他抱住聞蟬,身子在半空中尋着貼牆的方向而墜。他帶人靠近牆壁,落勢又往下滑了一丈。他當機之斷短暫又清晰,在幾番於半空往下墜勢減緩的急救動作後,外力已經被他卸去了七七八八,到了能夠發揮輕功作用的時候。李信後背貼到了牆壁上,腳在牆壁一蹬,人輕飄飄的,抱着懷中的女郎,片雲般悠緩地落了地。

李信抱着聞蟬,腳踩到地表積雪時,他並沒有在這個過程中受傷,卻因爲過大壓力,而在落地的一瞬間腿發軟,跪了下去。他煞白着臉,整顆心臟被懷裡人揪着。只有確定沒事了,放下心後,那強繃着的心絃嘣一聲斷了,人也跟着倒了。

李信跪在地上,手小心地去碰懷裡人的臉,輕聲:“知知!”

聞蟬在他懷中睜開了眼。

她在半空中就感覺到了自己被熟悉的氣息摟住,然她以爲那是臨死之前的幻覺。她聽到了李信喊她的歇斯底里一樣的聲音,她閉着眼,在腦海中已經勾勒出他笑起來又邪氣森森、又充滿生氣的模樣。聞蟬心中懷着巨大悲意,只在落地後,再一次聽到李信發着抖的喚聲,面孔也被碰上時,她顫巍巍地睜開了眼。

眼睫上沾着雪水,聞蟬睜開眼,雪水下的黑眸如清瑩瑩的湖水。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眼中有雪花在落。她眼中倒映出心愛郎君的影子來,美眸漸漸瞠大,不敢相信。

李信眼睛發紅,面頰緊繃。

他摟着她的手臂如鐵一般堅固,又在輕微地抖動着。他看到她睜開眼,確認她無事後,就將她小心翼翼地更往懷中抱一分。當聞蟬緊緊貼在他胸脯上,當她聽到他急促劇烈的心跳聲,她知道李信有多害怕。李信哄着她:“知知,不怕不怕。我在這裡。”

他心中有很多疑問,他簡直不明白她爲什麼會去替嫁,又怎麼好端端地要從角樓上跳下來。然而那些都沒關係,李信抱着聞蟬時,感受到她的體溫與呼吸時,他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他不斷地小聲哄着懷裡的女郎,這是獨屬於他的女孩兒。他好端端地追着她,等着她,牽着她……他明明是山中大獸,卻收起了利爪,怕傷到了她。

她哽咽一下,他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李信總是記得聞蟬很膽小,別人說話聲音大一點她都會被嚇到。這麼膽小的她,怎麼有勇氣去跳樓?她該是有多難過呀?

李信想自己好好保護着的聞蟬,天真爛漫的聞蟬,乾淨又清透的聞蟬,到底是懷了怎樣的心情,遇到了什麼樣的難題,纔會恨不能從樓上跳下去呢?她跳下去時,在想什麼呢?

李信安慰着她,更像是安慰着自己。他發誓自己失而復得,絕不讓今天的事情再次發生。

飛雪漫漫,郎君摟着女郎說話。臉貼着臉,冰涼的雪水覆着兩人的面頰。

聞蟬在李信的安慰中,眼中緩緩凝聚起了潮溼的水霧。她之前與郝連離石對峙時那般決絕,她都覺得自己沒有了感情,不會再哭了。可是看到李信發紅的眼睛,聽到他狂跳的心臟,再感受到他發着抖的手臂,數日來的委屈一涌而上,竄入眼底。

眼中瞬間變得潮溼,委屈被無數倍地放大。

又愛又恨,又恨又愛!

這難以言訴的感情,她忍着一腔悲涼,要如何說與他人聽呢?

所以她不說。

她不跟別人說,只自己一個人受着。

但是見到李信,那就不一樣……

聞蟬有了反應,她伸出手臂摟住李信的脖頸。她手摸到了他的脖子,又去摸他的臉。當自己所熟悉的郎君平淡面孔沒有改變,當他在呼吸,當他心臟在跳,聞蟬眼中的淚意更多了。雪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眼睛更溼潤了。聞蟬抽泣着,呆呆叫一聲:“表哥!”

李信對她笑:“嗯!”

聞蟬盯着他,忽然撲入他懷中,嚎啕大哭起來。眼淚鼻涕全都埋入了他脖頸處,他冰涼的頸處,迅速沾上了溼漉和灼熱,燙得他心口一陣陣地收縮。聞蟬哭得非常厲害,肩膀顫抖,胸脯急跳。她不要形象地在李信懷裡大哭,哭得喘不上氣,像個小孩子一樣。高貴驕矜的舞陽翁主,時刻注意自己的形象。聞蟬長這麼大,就沒哭成這樣過。

她哭得這般慘烈,李信眼睛通紅,幾乎要跟着掉淚,跟她一起哭起來了。李信深信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聞蟬每次一哭,他就受不了。

他聲音粗砂一樣,強忍着自己的情緒。他拍她的肩:“好啦好啦,知知不要怕。我會來的嘛……你知道,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都會回來找你的啊。”

李信胡亂地說着很多話,安撫着懷裡慘哭的女郎。她哭得太厲害,他漸漸開始哭笑不得,不知道她哪來的那麼多眼淚。李信心裡愛極了她,連她哭成這樣都喜愛她。他隱隱覺得聞蟬是爲自己才難過成這樣。胸中的愛意讓他跟着她一起難過,讓他心疼她,又讓他心中流過蜜一般甜。

他每每從聞蟬這裡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覺得只要聞蟬愛他,其他人的情感,他也不是必須要啊。

“好啦,莫哭莫哭。你這麼漂亮,哭成這樣就不好看啦。”

黑夜漫雪中,青竹等人圍着這對年輕夫妻。他們看到聞蟬窩在郎君懷裡大哭,又看到李信小聲跟聞蟬說話,他不知道低頭貼着聞蟬的耳朵說了什麼,聞蟬被他逗笑。她又哭又笑,淚眼朦朧地看他,幾乎喘不上氣,於是又撲入了李信懷裡。李信再貼耳說話,於是聞蟬漸漸被他勸得不哭了。她整個人都埋入李信的懷裡,李信小心地抱着她起來。

李信起來時,眼尖的青竹看到他抱着聞蟬的手腕上露出一截紗布,紗布上滲了血。青竹微怔,正要開口提醒。李信實在眼觀四方,衝青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說話。他硬生生地抱着聞蟬站起來,抱着她走出了人羣。

人羣又人羣,將士站立兩側。李信目不斜視地從郝連離石等蠻族漢子的身邊走過,那幾個蠻族人想動手,無奈卻已經被跟隨李信而來的士兵們持着刀控制住了。郝連離石的脖子上架上了一把刀,架上刀的時候,他分明不悲憤,反而有一種解脫的痛快感。

郝連離石怔忡地看着李信抱着聞蟬經過自己身邊。聞蟬在李信懷中輕盈又嬌小,她如一隻小貓般,被李信橫抱。聞蟬的臉看不見,藏在李信懷裡。衆人只看到她烏黑的長髮從李信的臂彎間散下去,青尾搖晃着。明月璫映着女郎瓷玉般的肌膚,隨着郎君的走動而晃動。

聞蟬真是很好看的娘子,被抱在愛人懷裡時露出來的側臉,更是讓人心動的好看。

郝連離石看着他們走遠,看李信抱着聞蟬走入濃夜中。他看着李信的肩膀,察覺李信已經從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蓬勃少年郎君,變得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李信不再是十五歲的少年郎了,他長高了,肩膀寬了,面孔冷峻了。他走在夜雪中,高高瘦瘦的,能夠護住自己想護的人。

郝連離石恍惚中,好像一瞬間,就看到李信和聞蟬從少年時的樣子,眨一眨眼,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他們兩個還是少年的時候,聞蟬分明不喜歡李信,李信卻總纏着聞蟬。那個時候在徐州,如果不是因爲自己是蠻族人,郝連離石覺得比起李信,聞蟬都更放心自己。後來他在長安重見那兩人,那兩人已經表哥表妹地稱呼了。郝連離石不見李信怎麼叫聞蟬“表妹”,倒是聞蟬喊“表哥”時,眼中的嬌嗔撒嬌之意,已經無法掩飾了。

聞蟬拽着李信的袖子說話,仰起來的眼中笑意微微。她又忽然轉過臉不理會李信,李信於是又扒着她去引她說話,逗聞蟬去笑。

那是第二次,郝連離石就覺得那兩人之間有了深深的羈絆,讓他心中不知作何感覺。

然後就到了這次,第三次了。聞蟬穿上婚服,讓郝連離石激動欣喜時,又得知她已經嫁給了李信。聞蟬不喜歡他,聞蟬喜歡李信,喜歡到願意追隨李信去死。聞蟬在雪中哭起來時,身邊很多人情緒被她感染,眼裡都噙着淚。

郝連離石木頭一樣看着他們走遠。他挫敗地發現自己像個外人一樣,從頭到尾地旁觀。他見證了李信和聞蟬的情愛故事,他看着他們從少年情動走到生死不離的這一步……無人能插入他們之間。

愛到這個時候,已經非常深了。

想到聞蟬冷冰冰地說“小蟬被你們逼死了”的表情,郝連離石閉眼。他心頭涌上深深的疲憊感,不知道自己一直想報恩,爲什麼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呢?

李信抱着聞蟬走到半路上,江照白已經派人來接應他們了。李信依然不想理江三郎,但是聞蟬在他懷裡,讓他情緒平穩了許多。他不動聲色地聽着江三郎說現在的情況,他直言自己要掌控墨盒。江照白知道李信的脾氣,也就順着了。

隨着李信的到來,墨盒終於不缺人手了。

江三郎頂多就是個軍師的角色,他不是將才。很多命令傳下去,指望人像沒有感情一樣完美地執行,根本不可能。他不是將才,然而李信是啊。李信振臂一呼,萬人響應。李信帶兵出擊,他爆發般的行動力、敏捷的邏輯思緒,都爲他們打下墨盒,立下了悍馬之功。江三郎本就不擅長此類,又在關鍵時候得罪了李信,李信大步在將士中走時,江三郎順意退居了第二位。

阿斯蘭次日浴血從北方戰場退下來時,就愣神地發現自己許久不見的女婿回來了。女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佔領了墨盒,把之前太尉留下來的將士都關了起來。他就打算留着這些將士,將他們勸降,或直接大刑伺候,反正要這些人變成自己的人。墨盒郡守顫抖地問起江三郎這是什麼意思,江照白心知李信是叛了朝廷,便只是隨便應付着這些人。

郝連離石等蠻族人也被關起來了,不知道李信打算怎麼辦。阿斯蘭對那個倒不在意,他比較在意的是李信回來後,就沒讓阿斯蘭見過聞蟬。李信說聞蟬受了驚需要休養,阿斯蘭跟李信氣得要動手,對李信這種強硬的霸道作風,唾棄不已。

聞蟬倒是無所謂。

李信覺得她受了傷,她便養傷啊。

其他倒還好,李信回來,聞蟬滿心開懷。李信有時間就坐在她旁邊看她,她心裡非常高興李信纏着自己。只是有時候夜裡睡着後,聞蟬會被噩夢驚醒。她在夢裡夢見李信死了,自己怎麼也找不到他。聞蟬在夢裡無助地哭,被旁邊的李信哄醒。

看着昏昏燭火下郎君憔悴的面孔,聞蟬揉着眼睛:“你還沒睡着?”

李信漫不經心:“你睡了我就睡。”

然而即使聞蟬在他懷裡再次被他哄睡,他抱着她,依然睜眼到天亮。

清晨時,聞蟬已經忘記了昨晚的夢。出了裡間,中有屏風擋着,她與侍女們坐在陽光中,看青竹指揮侍女收拾冬衣。她們說話間,侍女的說話聲忽然小了。聞蟬扭頭,看到李信着中衣,臉沉沉的,青胡拉碴、若有所思般站她身後。

侍女們被李信難看的臉色嚇住,不敢多看郎君,紅着臉退出了屋子。

聞蟬起身:“夫君,你睡起來了?我們說話聲音太大,吵醒你了麼?”

李信低頭盯着她看半天,忽然問:“眼睛疼嗎?”

聞蟬茫然了一下,想到他是問自己昨晚哭的事。聞蟬心中甜蜜,怕他擔心,忙搖頭。她眨着眼,抱歉地看李信:“我昨晚吵到你,讓你沒睡好,對不住。”

她心中其實非常擔憂李信的狀態,自己只是被噩夢驚,李信卻是一宿一宿地睡不着。他身上傷勢嚴重,又頭疼,整日精神不振。外人看起來覺得他冷冰冰,天天陰着臉似乎很難伺候。聞蟬卻知他的身體非常的差,她憂心不已,只能……

李信看她一會兒,走上前,將她抱起來。

聞蟬愕然擡頭,看李信抱起了她,將她放在窗邊軟榻上。她被抱坐在榻上,李信在她面前跪下。她還不知如何,李信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就親了上來。

聞蟬被親得面紅耳赤:“……”

心想他剛睡醒,還沒漱口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是誰說讓我知摔死的?!勇敢站出來!大家去圍攻!你們真不怕我順手給知知寫死麼~~

謝謝這兩天的霸王票和營養液,我都看到了,然太多了就不一一感謝了。你們知道我愛你們喲,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