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們離開了。
畢業典禮那天,冒着被單位開除的危險請了假,搬家、合影、辦理各種莫名其妙的手續,一切都是那麼倉促、狼狽和混亂。以至於我沒有感到半點的感傷,或者留戀。
不過也許故事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因這兩年來,當我說起母校的時候,我指的從來都不是廣院,它於我而言只是光環,卻少了一些可以親近的歸屬感。我從沒有參加過“廣院之春”,沒有看過“廣院杯”,我不習慣那種自由到有些自我的氛圍,也不喜歡在別人講話和表演的時候用噓聲打斷他們。我缺席了大多數的班級活動,我把那兩年中一半的時間都用來兼職和還貸款了。除了需要增加自己光環的時候,我從沒有提起過這所學校的名字。我沒有一刻覺得自己是屬於這裡的。
然而,在很多年後的某個時刻,比如當我在這輛時速180邁的列車上凝神看着這張同那29個人一起大笑着將碩士帽扔向空中的合影的時刻,一種突如其來的思念卻如同潮水一般在這個靜寂的深夜裡鋪天蓋地向我奔涌而來了。
其實廣院的典禮都是大同小異的,臺下的觀衆永遠是主角,臺上的人得到的只會是噓聲。我看着演講臺上那位已經滿頭大汗卻依然在噓聲裡字正腔圓地念着發言稿的播音系男生,突然有點崇拜他。
那天幫我行撥穗禮的是某位副校長,他握了一下我的手,微笑着說,祝賀你,希望你能有一個美好的前程。而我直到這一刻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麼。
典禮之後,我們便去一教前面拍了這張合影。走在那條林蔭道上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些寒風料峭的早晨,我們睡眼惺忪地從宿舍匆匆地趕來這裡聽師太的研究方法課。我們的開學典禮也是在這棟樓裡舉行的,系裡特地請來了段暄師兄,我已經忘了他那天發表了怎樣的演講,好像有點邏輯混亂主題不明。我倒是清楚地記得那天他沒有穿短褲衩[1],因爲廣院的小禮堂比央視的演播廳要涼快很多。
我還想起了我在這棟樓裡向宋陵表白的那個下午,我寫在論文扉頁上的那些字,還有那段無疾而終的愛情。
我同樣想起了楊康。他第一次來我的宿舍時,我曾帶他經過這裡。我告訴他,夏天的時候,那片核桃林是校園裡最美的風景,我曾在那片樹林裡的一張椅子上打過盹,醒來後陽光明媚,可是手上卻多了一坨鳥糞。我還告訴他,老畢自稱曾在那塊石像邊上做過夢。他盯着那尊石像看了一會兒,一臉嚴肅地問我那是一隻母雞嗎。我擡腳便踢了上去。那天他還跟我講了很多冷笑話,比如:
“我猜你們學校的創始人一定很喜歡奔馳。”
“爲什麼?”我好奇地問道。
“你們的校徽不就是根據奔馳的標誌設計的嗎?”
後來,我把這個段子說給其他的校友聽,每次都能得到很多會心的笑聲。然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正凝思着,夏安已經喊我去合影了,我連忙跑過去,這才發現,班導、師太還有導師們都在。我擠到師太身後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她,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說:“顧小曼,好久不見啊。”
“老師,您還記得我?”我有些詫異,因她只在研一時給我們上過一個學期的課而已。
“當然記得啊,你的英文很不錯。”她笑笑,又轉向夏安說,“夏安也不錯,就是總逃課。”
夏安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有空常回來看看。”在快門按下的時候,她對我們說。
拍完畢業照之後,我們匆匆地趕回宿舍收拾行裝。夏安的大部分行李都已經託運回了上海,只剩了一點衣服和一些書,沒幾分鐘便一股腦地塞進了一個小小的箱子裡。
我的行李收拾起來就沒那麼容易了,事實上,我昨天忙了一晚上也只裝完了一半而已。搬家對我來說一直是件很麻煩的事,我相信所有的購物狂都跟我感同身受。
汗涔涔地忙到了下午兩點,我才終於收拾妥當,滿滿的四個空調箱,單是鞋子就整整裝了兩個編織袋,夏安說我以後如果失業了可以考慮開個鞋店。我沒有帶走那些專業課教材,和夏安去吃飯的時候,我順便把那一堆書全都賣給了一個收廢品的老人。一共九塊八毛錢,握在手裡突然覺得有些諷刺。
我們是去北門外面吃的飯。那裡有很多小餐廳,食物平價又美味,有時還能在那邊遇見許多性感的黑人帥哥。我們去的最多的是望川,上個月唐文心就是在這裡度過了她26歲的生日。望川的旁邊是田園,愛上愛,米蘭10號球衣店——那裡的店長有一個很酷的紋身和一隻叫做monkey的拉布拉多,我的第一件阿森納球衣就是在這裡買的。
我們最終去了愛上愛,我和夏安都點了蛋包飯。等餐的時候,我和她聊起了以後的事。
我問她現在有什麼打算。她說:“先回去上海待一段時間,然後想去印度和斯里蘭卡那邊走一走。”
我笑說:“你還真把旅行當工作了啊?那幹嘛不去申請旅遊衛視的職位或者直接去當導遊呢?”
“我喜歡一個人旅行。而且,我現在也不缺錢。”她說。
“其實我一直很疑惑,”我看着她說,“這麼多年來你的旅行費用都是怎麼來的啊?”
“秘密。”
“我們都認識六年了,你就不能告訴我嗎?”
“不能。”
“小氣。”
方路揚回來了。
我和夏安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會面,以至於當他坐在那輛越野車裡衝我們吹了聲口哨說“美女,要搭車嗎”的時候,我們一時愣住了。
“老方,這半年來你到底死哪兒去了?也不聯繫我們。”我隔着車窗捶了他一下。他剪了一個乾淨利落的平頭,皮膚曬得黝黑,看上去比以前健壯了不少。
“看也知道啊,跟着車隊跑了大半年。”他不無得意地說。
“你這是準備要轉行嗎?”夏安笑問。
“也沒有,就是隨便玩玩。”他笑了笑說,“聽宮本太君說,你們今天要在東四吃散夥飯啊,走,我送你們過去。順便也去見一見你們班那幫人。”
“你不怕碰見林佩瑜啊?”我問說。
“有什麼好怕的,我可是差點在山道上被埋進泥石流裡的人。”他無所謂地笑了一下說。
不過,我顯然是多慮了,林佩瑜那天晚上並沒有來。凌嘉也沒來,聽駱唯說,她在參加單位的新人培訓走不開——她應聘去了北京廣播電臺,目前正擔任一檔生活類節目的主持人,早上5點鐘的時段,對新人來說倒也正常。
晚餐是從班導那番關於奮鬥和夢想的慷慨激昂的演講開始的,隨後便是一陣混亂的輪番敬酒,等到tommy同學談着吉他唱起《海闊天空》的時候,班裡的女生已經哭成了一片,一邊哭一邊和,最後調子就很神奇地跑到了《光輝歲月》上。
氣氛是在導師和班導都離開之後達到頂點的,那時大家或多或少地都有了些醉意,很快就在方路揚和那幾個男生的煽動之下玩起了無節操版本的真心話大冒險。我只玩到一半就退出了,駱唯和幾個女生笑嘻嘻地說我沒有娛樂精神,我火大地回了句:“那是因爲你們沒有被逼着跟宮本孝宏接吻”。孰料她們卻笑得更誇張了,一個勁地衝我擠眉弄眼說:“其實宮本挺好的,又體貼又有安全感。”我惱火地白了她們一眼就悻悻地離席了。
十幾分鍾後,我終於知道了那幫人剛纔爲什麼笑得那麼猥瑣。
“美女,這是宮本太君讓我交給你的情書。”我正趴在走廊的窗臺上吹着風,方路揚突然出現在我身後。
“原來這個年代還有人寫情書啊,而且他不就在那兒嗎,幹嘛還要你轉交?”我接過情書笑了下說。
“人家比較害羞還不行嗎?”方路揚撣了下菸灰說,“答覆呢。”
“no。”
“喂,你好歹看一下行吧,人家寫了好幾天呢。”
“他真不是我的菜。”
“是因爲民族仇恨嗎?”
“你想多了,我只是單純地不喜歡胖子而已。”
“呃…我早該想到的。”他有點無奈地說,“不過你對胖子哪來那麼多偏見啊?”
“偏見?”我輕笑道,“歧視長的醜的人那纔是偏見,因爲他們生來就是那樣。而那些一邊自我厭惡一邊放任肥肉在身上堆積的人,他們只是單純地缺乏自制力而已。”
方路揚沉默了兩秒,擡頭說道:“那我就告訴他是因爲民族仇恨了哈。”他說完便推門走進了包廂。
我於是也去了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意外地撞見了王思萌,那時她剛好從旁邊的衣帽間走了出來,身後跟着一個正在整理衣服的高個子男生。我愣了一下馬上就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便停下腳步站在那邊冷眼看着他們。那男孩似乎有些尷尬,只低聲跟王思萌說了幾句話就匆匆離開了。王思萌倒是很坦然,衝我笑了笑便走了過來。
“我說怎麼一晚上沒見你呢。”我斜眼看着她說,“這小帥哥誰啊?”
“攝影系的師弟,他們班恰好也在這裡聚會。”
“你都畢業了,就不能放師弟一馬?再說你不是已經跟那位師兄和好了嗎?”
“畢業了總不能留下遺憾不是?”她倚在牆上笑說。
“你就不覺得愧對師兄?”
“有什麼好愧疚的?他從來都沒有把我放在眼裡,而且我也欠他一頂綠帽子不是嗎?”
我終於無言以對。她於是上前幾步攬着我的肩膀說:“走,美女,今晚我們一醉方休。”
“麻煩暫時不要碰我。”我打掉她的手說。
那天晚上我們終究沒有一醉方休,因爲那家酒店十點半就要關門,所以十點多一點的時候我們就早早地散席了。方路揚和那幾個男生邀請女生們去三里屯再喝一輪,駱唯和王思萌她們幾個欣然前往。
我和夏安沒有去,而是徑直回了我的公寓。我們回去時已經十一點多了,蘇珊和唐文心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抱着電腦看美劇。下午時她們說要過來留宿,第二天早上好去火車站給夏安送別,我便把鑰匙交給了她們。
我們只草草地洗漱了一下便窩在牀上開起了臥談會。牀不是很大,四個人躺在上面多少有點擠。夏安翻了下身跟我說:“你的牀真不舒服,硌得我背疼,我現在好想念元旦時的那張牀。”
“少給我裝嬌氣。”我推了下她的胳膊說。俄而意識到這很可能是我們四個最後一次像這樣躺在同一張牀上聊天了,心裡突然有些感傷。
我想蘇珊和唐文心應該也是在思考這個問題,因她們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問道:“安安,你爲什麼一定要回上海呢,留在北京不也很好嗎?”
“我媽高血壓犯了,我得回去陪她一段時間。”夏安說。
“那你還會回來嗎?還是說要留在上海?”唐文心問。
“不知道啊。”夏安說,“我從來沒有在同一個城市停留太久,目前也沒有任何一個城市讓我產生過歸屬感。不管是北京還是上海,都沒有。”
“那你總不能像這樣漂一輩子吧?”蘇珊說。
“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要漂多久。”夏安的聲音裡似乎帶着一點惆悵,“小曼,你還記得我跟你說我要旅行的理由嗎?”
“嗯。你不是說想去500個城市嗎?”我說。
“其實那並不是我最初想要旅行的原因。”她說,“我這個人啊,不能對任何東西上癮,因爲一旦習慣了就很難戒掉。上次我戒掉一樣東西整整花了八年。我很害怕再被什麼東西像那樣束縛住。”
我們知道她說的是顏良,便沒有再問什麼。
“那感覺太痛苦了。那天早上在醫院醒來的時候,我覺得身心俱疲,自己好像碎成了好幾片。”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悠悠地說了一句。
“你真的不會再去找他了吧?”我問道。
“不會了。”她說,“那天喝醉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對於那些不在乎你的人,你再怎麼悽悽慘慘地自虐,他也不會憐惜、心痛、回心轉意,他只會覺得你很煩很可憐。或者,他什麼感覺都沒有。那些都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獨角戲而已。”
“他永遠都不會愛我,再等多久也是徒然。八年了,我終於說服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只是我沒有想到那些像蜘蛛網一樣纏繞了我整整八年的感情會在一瞬之間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她最後說。
我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心裡莫名地涌起了一個念頭:會不會突然有那麼一天,當我在一個晴朗的早晨醒來的時候,我對於那個人的思念和渴望也像那樣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
我們沒有再聊下去了。凌晨1點19分,這個城市終於沉沉地睡去。的確已經太晚了。
夏安臨走前給我留下了一張聖誕卡片。我發現這張卡片的時候正在一班搖晃的地鐵裡聽着音樂,我忽然有些想讀書,便從手提包裡拿出了那本小說,那張卡片就是在那時從小說的夾頁裡掉出來的。
她在卡片上這樣寫道:
“小曼:
現在你正在刷牙,文心和蘇珊在擺弄着你書桌上那個藍色的音樂盒,輕柔的搖籃曲和這個離別的夜晚融合在一起,有點小傷感。而我正窩在你的被子裡寫着這張久違的卡片。今天收拾東西,發現這張卡片時,讓我想起了很多:你賴皮讓我買這張卡片給你,又因爲我不肯寫字送給你而賭氣說不要,我也生氣說不要拉倒,哈哈。想起這些,就覺得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真好,可以相互賭賭氣,撒撒嬌。仔細想想,雖然我是這樣一個居無定所的人,可是我青春時代的一半時間都是跟你一起度過的。
上午你在宿舍裡苦惱地裝着你那堆高跟鞋的時候,我又翻起了這兩年我們一起拍過的相片:二外、大望路、國貿、永安裡、世貿天階、後海、三里屯、西單、東四、簋街、王府井、玉淵潭、動物園、錢糧衚衕、國圖、話劇、音樂會、科技展、798、adaily…原來我們一起去過這麼多的地方。想到明天以後我們就要天各一方,心裡果然還是有點寂寞。
不過,我想,世界就是這麼小,說不定哪天我繞着地球走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開始的地方。說不定哪天你打開門來,我又站在你面前了。離別是爲了下一次的重逢,所以,你要保重,照顧好自己,早一點遇見那個人。嗯,我相信那個人已經在前面等你了。六年的相聚暫時要畫上一個逗號了,我會想你的。
珍重。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