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來時,我又開始約會了。我計劃在九月結束前發展一段嚴肅認真的戀愛關係。
雖然我不想承認,不過這的確與楊康那句“這一年來你不會一直都沒有交男朋友吧”有一點關係。那句話在我聽來就像去年冬天他對我的坦白一樣可惡,我討厭他那樣得意洋洋地處處暗示我仍舊對他餘情未了。
不過,發展一段戀愛關係這種事,就像結婚一樣並不是單憑自己的意志就可以決定,否則這個世界上也不會有那麼多錯過了婚齡被剩下來的人。後來的幾年裡,等我自己也漸漸地向那個羣體靠近的時候,我的父母也開始像其他的父母們一樣焦躁地催促我趕緊找個男人結婚。沒錯,他們用的是“找個男人結婚”這樣的表達方式,就好像外面真的有一世界的男人等着我去跟他們結婚一樣。
外面當然沒有男人在等我,即便有,也未必就是適合我的那個人。去年楊康曾問過我:“既然你說追你的人很多,那爲什麼你只交往過一個男朋友呢,是因爲你自視甚高嗎?”
我說:“你認爲我應該接受那些頭腦空洞,品味奇怪,並且偏還自我感覺良好的男人嗎?你知道,他們中有一個一年四季都穿皮褲的男人,他在追求我的時候居然已經腳踩七八條船了。”
那時他臉上也是帶着一種像是此刻這樣的幸災樂禍的表情——近來,他開始頻繁地出現在我們院裡舉辦的各種大小經濟論壇上,而且一見有男人跟我搭訕,一定會堂而皇之地上前取笑我一番。
“顧小曼,你不會是準備跟這位約會吧?”他一邊同我身邊那位意大利商人笑了笑,一邊不動聲色地用中文對我說道。剛纔我正跟這位饒塞佩先生談笑風生間,他又毫不見外地插了進來。
“爲什麼不呢?他氣質形象又不差。”我一邊說着也跟饒塞佩笑了笑。
“他都可以當你乾爹了吧?”
“邊去,你少管我。”我不露形色地回了一句便又回過頭去用英文跟饒塞佩聊了起來。
不一會兒,茶歇結束了,饒塞佩微笑着跟我說了句“ciao”就離開了,臨走前還特地誇了一下我的鞋子。
我笑着說了聲謝謝,一擡眼就瞧見楊康正交叉着雙臂站在那兒一臉不懷好意地看着我。
“幹嘛?”我有些不悅地說。
“你不會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誇你的鞋子吧?”他笑說。
我只斜了他一眼就走進了旁邊的休息室。誇讚年輕女孩兒的品味有什麼不對,何況人家是來自時尚之都米蘭,我心想。
然而,只一天後,我就明白了那位饒塞佩先生誇讚我的鞋子的真正用意。
那天晚上,他帶我去了一家很高檔的西餐廳,一開始氣氛還十分融洽,直到他無意之中提起了他在米蘭的妻子和女兒。我聽到那句話時登時有種被雷劈到的感覺,不過讓我更震驚的是他吃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把手放在了我的大腿上。我幾乎條件反射地擡手朝他扇了過去,這次換做他露出了那種被雷劈到的表情。晚餐就這樣不歡而散。他離開前倒是跟我解釋了一下:“ithoughtgirlswearingdesignedshoesaresophisticated.”
楊康把這句話翻譯作:“穿設計款鞋子的女孩都很成熟。”
“當然,也可以理解成穿設計款鞋子的女孩約炮觀比較成熟。”他把手裡的拿鐵遞給我說,“這在意大利人之間是一條約定俗成的規則。”
“你倒是很清楚啊。”我接過咖啡喝了一口說,“看來約過不少意大利女孩兒啊。”
“只是有意大利的朋友而已,我的審美觀是純東方式的。”他說這句的時候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心裡莫名地有些彆扭,便別過了臉去。
“不過,我倒是沒想到你會這麼天真。”他語帶嘲弄地說,“一個四十二歲的老男人對你一個二十四歲的小姑娘那麼熱情,你覺得是爲了什麼?談人生麼?”
“在這種事上我當然天真了。”我輕笑了一聲說,“像我這種只跟一個人交往過的,怎麼可能像你們這些玩慣了ons的那麼熟練和灑脫呢。”
他淡然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而後的幾次約會也都是大同小異。於是,九月過了快一半,我還是沒能開始一段認真的戀愛關係。直到9月17日那天,我在研究院的樓下不期而然地跟那個男人相遇了。
那時,我正陪着一個剛剛採訪完的化工集團老總走下那段臺階,而他則跟幾個環保組織的志願者拉着一條橫幅等在那裡。在我看清楚那條橫幅上的字之前,一堆爛番茄臭雞蛋就衝我和那個老總飛了過來,那老總的助理連忙將他擋在身後,而我卻因躲閃不及被砸了個正着。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身上那件已經變成車禍現場一般的巴寶莉,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對面的人羣就已經鬧哄哄地喊了起來:“還我綠地河流!黑心企業滾出市場!”那羣人裡爲首的是一個身材壯碩的胖子,個子不算高,剪了個十分土氣的髮型,身上穿着一件跟其他人一樣的白色t恤衫。我跟他對視的時候,他正大聲地喊着剛纔那句口號,面部表情因爲憤怒而變得有些扭曲。不管從哪個角度考慮,我那時都沒有想到自己會跟這樣的男人交往。
這場騷亂只持續了幾分鐘就結束了——他們在試圖近身襲擊那個企業老總時被匆忙趕來的警察帶走了。
他們走了之後,一個警察過來問我們有沒有受傷,那個老總忿忿地說了一句“我一定要起訴那些人”便甩開助理拂袖而去,那警察於是也朝臺階下面走去。
我忙上前問道:“我也可以起訴他們嗎?”
“你受傷了?”
“嗯,我受到了很嚴重的心理傷害。”我指着自己的裙子說,“可以讓他們賠償我的巴寶莉嗎?”
那警察像是看外星人一樣地看了我一眼就跟同事一起離開了。
我很快就知道了那個胖子叫李偉,在北京的公益慈善圈裡也算小有名氣,上次那個環保組織就是他前兩年一手創立的。
我是通過一條彈窗新聞知道這些的,出現在這條新聞裡的,除了那天中午的抗議事件,還有那個組織的背景資料以及李偉的個人博客鏈接。我一看到那條鏈接就毫不猶豫地點了進去,主頁上滿滿的都是像上次那樣的混亂場面,不過往後幾頁卻都是他在不同的場合做志願者的照片。我在那其中隨手點開了一篇熱門的文章,在下面的留言板上噼裡啪啦地打下了一段長長的文字。
我言辭激烈地控訴了他們那天傷及無辜的野蠻行爲,並且強烈要求他們賠償我的經濟和精神損失。最後,我又在那段話下面附上了一個不經常用的郵箱地址。
只過了一天,他便發了致歉郵件過來,還問我下午有沒有時間,他想親自把賠給我的衣服送過來——因爲郵寄的話會有點貴。我回說:那就下午5點半吧,到時候我去樓下等你。
傍晚時,他果然提着一個紙袋子過來了,語氣冷淡地跟我說了聲“顧小姐,上次不好意思”就把袋子遞給了我。
“你認識我?”我有點好奇地問道。
“在某個視頻採訪裡曾經看到你陪着那個黑心商人一起做秀。”他不鹹不淡地說。
我心裡有些不快,便嗤笑說:“你們難道就不是在做秀嗎?”
“你爲什麼會這麼認爲?”他冷冷地看着我。
“否則的話,你爲什麼要在自己的博客裡貼那麼多煽動性的照片?”
“那是因爲我們想讓其他人知道有很多人非常需要他們的幫助,我們想通過這種方式號召他們加入我們…”他的聲音突然有些激動,不過很快便又變回了那種冷淡的語調,“算了,我跟你解釋什麼,反正你這種人也不會在意這些東西。”說完他就快步走下了那段臺階。
我看着他敦實的背影,心裡忽然冒出一股無名的火氣,悻悻從那個紙袋子裡拿出那件綠色的連衣裙看了一眼,果然是那種款式老土質地低劣的便宜貨。我厭惡地皺了皺眉頭就把那件裙子連同紙袋子一起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裡。
我再次見到李偉是在幾天之後。那天加完班,我像往常一樣穿過那座立交橋去地鐵,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了過來,我別過身去的一瞬間,便意外地在橋底發現了他。那時他正跟兩個志願者在那裡幫幾個乞丐模樣的老人發放衣物。這次沒有人拍照,他們只是在默默地發着救濟品,發完了就在橋底下席地而坐,跟那幾個乞丐一起幹啃起了方便麪。
我略一凝神,轉身走開,然只走了幾步又停住了腳步。想了想,還是回研究院取了熱水壺來到橋下。
李偉見到我的時候有些吃驚,愣了幾秒才起身問道:“你這是…”
“要做慈善就做的細緻一點啊,讓人家幹啃泡麪算是怎麼回事?”我把手裡的水壺遞給他說。
“我們只是忘帶了,又不是故意的。”他有些不大自在看了我一眼,便提着水壺去給那幾個乞丐沖泡面了。
我跟在他身後走了一圈,這才發現他們剛剛發放的衣物棉被都挺厚實的。
“快入秋了,晚上漸漸冷了起來,這些人在北京都是居無定所,我們想至少給他們提供一些禦寒的衣物。”他像是解釋一般地說。
“這些東西都是你們自己掏錢買的?”我問。
他搖了搖頭說:“基本都是全國的好心人捐贈的。”
我沒有再問什麼,只站在那裡等他給那些人倒完水。
“下次要再遇見這種情況,直接上樓去要水就行了。即便是我這種人,也不會拒絕這點要求的。”我從他手裡拿過那隻水壺說。
“上次是我說的有點過了。”他有點窘迫地說。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你要是有不穿的衣服也可以捐給我們。冬天的時候,這些人會很需要的,這是地址。”他一邊說着就遞了一張卡片給我。
我答應了一聲就提着水壺離開了。
那天回家後,我便果真整理了一些舊衣物出來,又去跟小如和方路揚拿了一些,最後竟然打包了兩大箱。我本來是想郵寄過去的,不過想了一下還是親自打車送去了李偉告訴我的那個公益組織。
他給我的地址居然是一個福利院。我過去的時候,他正在操場上跟一羣七八歲的小孩玩遊戲,見我下車了,便過來幫我把箱子搬了下來。那些小孩見狀也一起圍了上來,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了我的裙子和太陽鏡。我尷尬地衝他們笑笑,稍微有點不大適應面前的狀況。
李偉把箱子搬進了倉庫裡,微笑着跟我說了聲謝謝。我說,沒什麼,反正只是些不穿的衣服罷了。他又留我在這裡吃午飯,我怕他誤以爲我嫌棄這裡的伙食,只好答應了下來。
午餐的時候,孩子們依舊圍着我問這問那,不過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像我堂姐家那位小祖宗一樣不經我的同意便隨便碰我的東西,也沒有人把口香糖黏在我的頭髮上或者把油彩塗在我的衣服上。於是我漸漸地也放鬆了下來。
午餐後,李偉和孩子們又帶我去參觀了教室。那是一座不大的板房,紅瓦灰牆,門窗上的綠漆已經脫落,然教室裡卻非常的整潔,牆壁上貼滿了孩子們充滿童趣的繪畫作品和手工藝品,後面的黑板上則是他們用彩色粉筆寫下的五彩繽紛的夢想和願望。最意外的是,講臺的一側竟然還放着一架舊鋼琴。
我問,這也是好心人捐贈的?他說,是一個音樂家捐贈的,可惜院裡的老師都不大會彈。
我點了點頭便走到那座鋼琴邊上坐了下來。
我彈的是《卡農》[1],那是我在少女時代曾經用來參加國際比賽的曲子,那次比賽我並沒有得到什麼像樣的名次,倒是收到了一個法國少年熱情的表白信,他說我的演奏讓他面前盛開了一片紅玫瑰。
我不知道那天李偉面前有沒有盛開出紅玫瑰。我彈琴的時候,他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我,等我彈完了,他問我週六能不能過來給孩子們上一次音樂課。
我沒有拒絕。在那些孩子們期待和憧憬的眼神之下,我無法拒絕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