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毀容

冬月初七, 南國鎮北侯府領衛唐興文從北宮正門送入正式拜帖,以親眷身份求見靖安郡主。

北帝在昭德殿配殿閱瀾堂接見了唐興文。

容渺來時,雪落了一身。連披風都不及解下, 急問, “唐領衛接到我的信了?我父親母親如何?休要拿一切安好來騙我, 那曲玲瓏不至胡亂拿這事來誑我, 數回家書中, 早發現父親閃爍其詞,請唐領衛千萬與我實話實說!”

唐興文苦笑:“如今郡主,怕是要稱屬下一聲姐夫了……”

容渺怔住:“什麼?”

“今夏, 屬下蒙侯爺不棄,被招爲婿, 已與侯府二小姐成婚。”

“二姐嫁了你?”容渺十分意外。前生, 二姐一輩子與那龐少遊糾纏不清, 抑鬱成疾,獨自死於城外莊子裡。今生, 二姐平安誕下孩子,竟改嫁於唐興文?

“是!”

“那龐家……”以龐少遊的性子,不會眼睜睜瞧着前妻改嫁的吧?他可以不要容華,卻不能讓容華好過。他就是這種人!否則前世容華也不會那麼悽慘。

“龐家……來鬧過幾回,說是要奪回寶兒, 屬下攔着, 沒讓他們得逞。原捐了官, 準備去餘姚做團練使, 帶同二小姐和寶兒一路, 誰知趁屬下不備,龐家上門搶人, 寶兒被奪了去,二小姐……傷心不已……”

“那我父親呢?有我父親在,誰敢上門搶人?你說實話!我父親他究竟怎樣了?家裡需你支應門庭,定是我父親有事!你不要騙我,與我說罷!別忘了我信中是怎麼叮囑你的,如果你不說實話,我一樣是寢食難安,別以爲瞞着我就是爲我好!”容渺有些激動,伸出手猛地將唐興文攀住,不住搖晃。

楊進走近她,按住她肩膀,無聲給予安慰。南國內的事,是他一時疏忽,怎想到那個令北軍聞風喪膽的鎮北侯說倒下就倒下去了?他不願放她回國,卻準了唐興文入宮,這已是變相在向她示好,不知她懂不懂得……

容渺顯然並不領情,她一把甩開楊進的手,“唐興文,你說啊!”

唐興文垂下眼眸,低聲道:“侯爺自打去歲戰後,身體就大不如前。廣陵王……”

他擡眼,覷了楊進一眼。適才這事他與楊進說過,楊進沒說不準他複述給容渺知道,可若說出來,難保容渺不會將矛頭轉到楊進頭上。這對容渺並不是好事。

可他答應了容渺要說真話,他來北國,也是想找容渺拿個主意,如今的鎮北侯府,就只是空殼子,早已不復當年。

楊進幽深的眸子看不出情緒,他站在容渺幾步外的地方,默了片刻,然後開門走了出去。

容渺不需要他,容渺更需要的是裡面那個姓唐的……

陽光照在臉上,卻照不亮他的表情。楊進露出苦笑,制止住上前來欲打招呼的吳鬆,就那麼靜靜地立在檐下。

裡面傳來容渺壓抑的哭聲。

楊進覺得心中某個角落痛如刀割。一切是他的錯麼?

爲了容渺,他已放棄了除去鎮北侯的計劃。甚至爲了保他的爵位,向南廷施壓。

至於鎮北侯是不是會病倒,又與親家之間有何紛爭,他是北帝,總不能伸手管到人家的宅院去。他剛繼位,要處理的事太多,後宮那些女人都無法一個個地擺平,如何能面面俱到?

容渺怪他,他無話可說,可他自問已儘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對她好……

釋放廣陵王,是出於政治目的,他瞞住先帝去世、自己登基的消息,不想在內亂之時再承受外患,南國就必須亂,他才能空出手來將自己面前的爛攤子一一處理。難道他錯了麼?

可這一樣樣的事,造就了她家人的不幸。廣陵王被釋放後,將被俘的怒火發泄到從前戰無不勝的鎮北侯身上,認爲他是故意延誤軍機,以致北國兵臨城下,讓自己這個尊貴的皇子受辱。廣陵王自不會想到是自己陷害鎮北侯,爲奪軍功纔去了前線……

廣陵王頻頻找鎮北侯的麻煩。南帝知他受俘那段時日受了不少苦,爲安撫他,也由得他胡鬧。鎮北侯的舊部被分散地發配到各地去,那些從前不肯歸順於其他將領的兵士們也漸漸接受了現實。鎮北侯府門前冷落,唯有廣陵王派去騷擾的人頻頻到訪……

鎮北侯打過幾次,可雙拳難敵衆手,鎮北侯倒下了,一病不起。劉氏苦苦支撐,又要照顧鎮北侯,又要看顧女兒和外孫。

不得已將這個家託付給唐興文,爲圖名正言順,唐興文入贅成爲容華的夫婿。

不想又因此惹惱了龐家,上門討要孩子,抹黑容華的名聲……

自容渺走後,鎮北侯府成了今天這幅模樣……

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怕是在容渺心中,他早已成了那個罪魁禍首!

楊進聽見裡面唐興文輕聲安慰着,容渺的哭聲漸漸低沉下去,再聽不見。門從裡面打開,容渺又恢復成那冷若冰霜面無表情的模樣。

如今她在他面前,連哭也不肯了。

曾經還覺得她變了,眼淚太多,太懦弱。

此刻才知心痛。她肯在他面前流淚時,正是因爲對他不設防啊!此刻她又戴上了那堅強的假面,不讓他瞧見她的脆弱。她分明近在眼前,卻已離他千里萬里之遠。

前世他以爲他欣賞喬薇兒的美,無數個癡癡凝望的時刻,那就是愛戀。後來至死他才知他錯了。今生他真心想擁有一個人,不惜強取豪奪用盡手段,他以爲這就是愛戀。

可他仍是一個人啊!後宮之中,他的后妃很多,他想要的只有眼前這一個,可她憎他、恨他,死也不想與他廝守。

唐興文告辭而去,楊進與容渺立在殿中默對無聲。容渺沒有開口哀求。

她目光冷淡地掠過他的臉,他竟一點也猜不透,她到底想幹什麼。

求我啊……他想。我是你最強大的後盾,最穩妥的依靠,爲何你總是視而不見?你可知我一封詔信,就能令天下人臣服?區區一個廣陵王,怕是聽到我的名字就嚇得腿軟,你的一切難處,於我,不過小事一件,你爲何不信我,不求我,不依靠我?而總是想離開,想逃避,想不拖不欠地跟我生分、保持距離?

容渺眸光閃了閃,無聲地退了出去。

北風吹過大殿,吹入一室冰寒。楊進僵了半晌,擡手喚吳鬆來,吩咐,“宣禁衛軍統領吳仁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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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唐興文告別,與他一同上路的是被封爲外交使臣的禁軍統領吳仁,容渺沒能獲准與唐興文同去。

又數日,中宮后妃聚首,北帝早早吩咐下來,會與皇后一同進用晚膳,衆妃湊趣前來,耽到申時尚不肯離去。

靖安郡主少見地盛裝前來。

之前她頻頻求見楊進被拒,已成爲闔宮上下的笑話。

喬小姐一派天真爛漫,失言說了幾句。容渺尚還沉默地忍了片刻,直到焱妃的笑聲傳來,近一年來的惱恨都在那一瞬間彙集成一團熊熊之火,容渺手中的酒盞就那麼直朝她面門飛了過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

衆人猝不及防,眼睜睜瞧着靖安郡主行兇。

片片碎瓷毀掉了焱妃來不及散去的笑容,將她姣好的面容割出一塊塊裂痕。

焱妃摸到一手血,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衆妃哭哭啼啼地求皇后懲處兇手,羅小媛更是嚇得臉色發白,撲進宮人懷中躲在桌案後不敢出來。

北帝在這亂糟糟的時刻走入,聽過衆妃的指證,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凝視容渺倔強的眉眼:“靖安,你怎麼說?”

容渺面無表情:“妾無話可說!妾認罪!”

“你可知她們指認你的罪名是什麼?圖謀不軌,別有用心,是異國刺客!你再想想,你認不認罪?”楊進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他和她走到今天這步,究竟是她太不識好歹,還是他太過強求?

“妾認罪!求皇上準妾自裁,看在舊時情分,求皇上將妾的遺體送回故國……”

她伏拜在地,再不肯起。

她求死,並非求死。她是知道他心裡有她,不忍心讓她死,纔敢以死做要挾!她就這樣逼迫他放手!明知他有多在乎!

楊進聽到自己牙齒不斷碰撞的咯咯聲。他好氣,好恨,該拿這女人如何是好!

“不必了!”楊進低笑出聲,“你不是想回國麼?朕準你回去!”

容渺終於擡眼看他,見到一張冷峻無情、顯得有些陌生的臉,用冷硬的聲音說着,“靖安郡主迴歸故國之日,便是朕的鐵騎踏平南都之時!”

容渺,你爲和親而來,令兩國交惡的罪過,你擔不擔得起!

容渺眼中的光芒在一瞬間斂去,她頹然坐倒,接着放聲大笑。

這就是她重活一世,苦心經營的人生!

這就是她預知後事,妥善安排的命運!

因一個楊進,一切又回到起點。

她的家人一樣會受苦,她的幸福一樣無從尋覓。

既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爲何要遇到同樣重來的他?

“靖安郡主瘋了!來人!把她拉下去!先關入水牢!”皇后喚人進來,將容渺帶下。北帝一言不發,座中哭聲漸漸小了。喬小姐扯住楊進袖子,不住地替自家姐姐討要公道,求楊進一定重處南國郡主。

羅小媛梨花帶雨般立在角落,可憐兮兮地望着楊進,等他發現她,憐惜她,安慰她。

楊進沒有看任何人。他輕輕抽去衣袖,避開喬小姐的糾纏,將焱妃的臉看了看,吩咐宣太醫好生救治。

一室鶯鶯燕燕,無人懂他的淒涼。回眸,皇后一貫溫和寬厚,慈悲的眸子注視着他。

他朝皇后點點頭,退向後殿。

前面的喧囂聲散去,帝后二人分坐在桌案兩旁。

兩盞香茶染白霧,一樽香爐泛輕煙,許久,皇后柔聲問道,“陛下準備怎麼辦?”

楊進抿了口茶,淡淡地擡眼,“皇后以爲如何?”

“焱妃背後有喬太師,陛下不給焱妃妹妹討回公道,怕是前朝的人心都要跟着亂……”

“皇后倒是坦率……”楊進笑了笑,“不過,皇后忘了,朕早已不是昔日的晉王。喬太師也好,旁人也罷,朕不見得還需看誰的臉色。”

語氣是淡淡的,卻令皇后驀地一驚。

那個旁人,所指何人?會是她的父親、安國公慕容羽麼?

是啊,楊進已非昔日的晉王,如今他是盡握大權的北帝。一呼百應,天命所歸,再沒人能輕易威脅到他座下那張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