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除夕夜

楊進笑笑, 從袖子裡取出一個油紙包,另一隻手上不知怎麼變出一壺酒,道, “如今你幽禁在此, 想來那些慣會捧高踩低的奴才不會給你置備什麼酒菜, 朕帶來少許, 與你對酌, 算是過個年吧。”

容渺看他一本正經地樣子,不由噗嗤一笑:“堂堂帝王,不僅爬窗, 還在宮宴上偷酒偷菜!叫人發現了追問兩句,你怎麼答?”

楊進將酒壺遞給紅杏, 走到容渺榻上坐了, 沉眉道, “誰敢問朕?”

“……”容渺斜睨他,懶得搭理。說的這麼神氣, 還不是乖乖的把焱妃封了貴妃,好生安撫了一番喬氏人心?

楊進驟然湊近,低聲道:“雪夜偷香,這不是極爲刺激麼?你們南國才子最喜風月,這檔事向來算不得醜事的。只是你這朵高山雪蓮, 對朕如此冷漠, 朕不知何時才能摘得……”

伸出手, 欲攬她入懷。容渺一個翻身, 利落地避到一旁, “陛下身上還有別人的脂粉味呢!”

楊進摸了摸鼻子,見酒案已佈置好, 添了幾樣不大新鮮的點心,勉勉強強擺了一桌,“容渺,你委屈幾天,你爲朕受的苦,朕心裡都有數。”

容渺反不自在起來,其實這回她出手傷了焱妃,是替他添了好些麻煩。喬氏一族跋扈慣了,就算入宮的焱妃從前在家中只是個不受寵的庶女,前生甚至被當成犧牲品嫁給了病秧子晉王,可被一個南國郡主給傷了臉面,這口氣喬家也是不可能忍得。她可以想象到他在前朝爲她頂受了多大的壓力。

小酌幾杯,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對面的眼神太過熾熱,容渺不自在地回眸,想喚丹桂紅杏去將窗開啓一點,這才發覺不知何時她們都退了出去,屋子裡就只餘他跟她二人。

對面那人低沉的嗓音帶着幾許酒後的沙啞,輕聲喚她,“容渺……”

耳尖發熱,回過頭來,他已瞬間欺身過來,探手在她鬢旁,低笑道,“小酌幾杯而已,怎麼似是醉得很了?”

溫熱的指尖撫在鬢上,更引起一簇火苗,她像被燙到一般,駭然避開去,擡起頭,眸中蒙着淡淡的霧氣,嘟着嘴巴嗔道,“陛下,您何時遣走了她們?”

楊進笑了笑,緩慢而溫柔地將她鬢側的亂髮繞到她耳後,然後收回手,斜倚在榻上,眉眼深深地凝望她。

“咱們夫妻二人吃團年飯,要那些人留在眼前做什麼?你想幹什麼,朕可以代勞……”

夫妻……

她與他算什麼夫妻?中宮裡今夜着翟衣的那位纔是他的妻!

不過這團年之夜,他棄下一衆后妃偷偷來陪她,已是十分難得。容渺也不想總是做個掃興的無趣女子,她低眉一笑,硬生生將眸中酸澀掩住。

這酒,這人,這暖烘烘令人頭腦不清醒的斗室,都讓容渺覺得有些不安。真心很難輕易託付,她對他不是沒有好感,卻一直未曾達到用情至深的程度,如果能夠選擇,她還是想走。心知他不會放,只有勉強自己試着接受命運的試煉。試着再去愛一次,試着再向一個人敞開心扉,如果最後結果還是心殤,她不介意親手斬斷所有念想。

“陛下……”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他雖坐在對面,可那目光猶如黏在她身上般,讓她窘迫得想逃,“你別瞧我……”

聲音低低的,軟軟的,有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嬌嬈。

楊進低啞的嗓音傳來,像只輕柔的手,似乎仍留在她鬢旁,“怎麼?”

楊進低聲吟歎:“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朕的渺兒這樣美好,爲何瞧不得?”

容渺將手裡杯盞緊緊握着,片刻無語。她這是,被楊進這廝給調戲了?

“陛下與羅妹妹在一處時,也是這般油嘴滑舌麼?”

分明不想掃興,卻不知爲何這句話就脫口而出。容渺愣怔了一瞬,暗暗惱恨起來。對面那人定要得意了,她妒了,分明是告訴他她對他的事十分在意。

果然楊進眉目彎起,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傻瓜……”他說,俊臉湊近來,溫熱的氣息噴在她面上,“她怎麼與你比?她是臣女,你是朕的意中人……這能一樣?”

還伸出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笑道,“怎麼,朕的渺兒妒了?”

容渺拍開他的手,惱得漲紅了臉,站起身退開幾步,“陛下,時候不早了,前面還等着陛下過去呢。”

楊進搖了搖頭,“不去了,朕在前頭喝了不少,假裝醉酒才能退席出來陪你,你這麼趕朕回去可不地道。”

他朝容渺招手:“你過來。”

“我不來……”容渺倒退了兩步,不想靠近,也不知心裡在怕什麼。

楊進失笑:“你瞧着聰慧冷靜,原來也跟小女孩兒沒兩樣。怕朕吃了你不成?過來!”

“……”搖頭,又退了幾步。身後就是一步石階,就那麼向後跌了下去。

楊進迅速撲身過來,將她腰身勾住,扶穩,戲謔道,“你不過來,朕過來也是一樣。”

容渺眸子裡漫過委屈的水汽,鼻子酸酸的,“放開我!我……我還沒準備好留陛下過夜……”

“……”楊進的神色古怪起來。將她放開了些,別過頭去,開始忍不住低聲地笑。

容渺羞惱地推了他一把,“陛下笑什麼?”

“朕何時說要留下過夜?莫非……”黑曜石般的眸子凝視她,眉頭挑起,戲弄般的口吻顯得有些欠揍,“這一晚上,你坐立不安的,就是想着這事?你當朕是什麼?登徒子?你呀!”

伸指戳了戳她的額頭,“小小年紀,腦子裡想的都是什麼!”

“……”容渺爲之氣結。這還怪她?從前他都是怎麼對她的?動不動就迫她服侍的人是誰?因爲憤怒和羞窘,那張小臉繃得緊緊的,握着拳,恨不得就揮手出去打他一頓。

拳頭被人握住,一根一根將手指捋開,然後一點點包覆進對方寬厚的掌心之中去。楊進握住她的手,湊到脣邊輕輕親了親,“容渺,朕從前太着急了。急於留住你,急於奪取你的心。是朕不對。”

眼眸陡然熱了起來。容渺別過頭去,想將手抽回,沒能成功,只得任他握着。

“朕……”他低眉沉吟片刻,擡起頭,笑着道,“咱們重新開始,你試着接受我,可好?就從牽手開始……”

他忽地收起笑容,正色地收回手,朝她一揖,“容小姐,在下楊進,心中傾慕小姐久矣,願許白首之盟,護小姐一世周全,小姐可願相顧?”

“……”喉頭登時哽咽難言,想譏諷他幾句,竟說不出口。她人都被他禁錮了這麼久,纔想起來問問她的意願,太遲了不是麼?

可是心頭那又是酸澀又是甜蜜的滋味是什麼?她以爲自己再也不會動心了。面前堂堂帝王,朝她執禮傾訴戀慕之意,許白頭之約,明知無望,明知滑稽可笑,明知不可能,她卻仍是傻傻地爲之動容。

爲自己的傻氣而難過,爲看不到未來的感情而心痛不已。她眼眶微溼,咬着牙扯了扯他的袖子,鼻子酸酸地抽了抽,“楊進,你若待我不好,我定會毀了你的後宮,毀了你!”

一直以來,他待她算好麼?她在後宮這一年,多數時候都是一人扛着所有的委屈,所遭受的一切厄運和陷害,其實都來自他。即使如此,也仍想給他個機會,怕是再沒有比她更傻的人了吧?

楊進拂去她眼角的水光,鄭重地道:“好。我若負你,你便一劍刺死我!我願爲你立遺詔,若死於你手,不準任何人治你之罪。”

他握住她的手,凝視她半晌,聲音沙啞地道:“你入北國一年,還未曾瞧瞧北國風光吧?我帶你出去走走,願不願?”

“現在?”宮禁森嚴,此刻宮中早已落鑰,要出去,難免興師動衆,可能嗎?

“嗯,現在!你多穿一些,外頭冷得很。”

一刻鐘後,易過裝後的兩人已踏上瓊樓殿宇的琉璃瓦上,耳畔冷風呼嘯,他笑着回眸問她:“怕不怕?”

容渺搖搖頭,緊緊握住他的手。知道他會武,卻不曾想是如此高明。他帶着她穿梭在屋宇之上,沒驚擾到下面巡邏的禁衛。

釋風不耐煩地跟在後面,待出了禁宮纔開始罵罵咧咧,“大冷天的,讓老子陪着你瘋。楊進混小子不地道……”

楊進恍若未聞,自顧拉着她四處亂逛。

除夕夜的燈火亮如白晝。民間守歲焚香,家家戶戶都點着燈籠,滿眼喜氣的紅。鄰人間相互饋贈果子點心,孩童們挑着燈籠玩耍着,四處串門,邀約小夥伴們打雪仗,堆雪人,難得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夜間玩耍。熱鬧極了。

她嫁來時,正是國喪時期,那時的皇都一派蕭瑟,哪有今天這和樂的美景?

幾個孩子繞膝而過,楊進心情大好,隨手抓住一個,從懷裡摸了塊金葉子塞進那孩子手裡。民間的小孩子,哪裡認得什麼金銀,笑着接過依舊追逐小夥伴們玩去了。

容渺不由失笑:“如今楊君依舊有隨身揣着金葉子的習慣麼?”

楊進笑了笑:“早想着帶你出來玩,怎能兩手空空?”

“哼!”一旁釋風冷嗖嗖地揭穿他道,“分明是適才從老子這兒搶的!昏君!”

楊進摸了摸鼻子,沒說話,容渺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此刻她穿着男裝,楊進打扮成富貴公子模樣,又有金葉子,難免就想到在丹徒時的舊事。

想到鳳飛煙,容渺心頭微微一窒。若非遇到了她這個假冒的“齊躍”,鳳飛煙還會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