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情-迷

頭上被容華伸指戳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走神沒回答姐姐的話,容渺嘟着嘴委屈地道,“我哪有!都是你們總開我倆的玩笑,纔會沒人向我提親,我還記得姐姐們像我這般年紀時,來提親的人快將侯府門檻踏破了!”

想到自己當年成婚之事,容華的笑容淡了幾分,撫着尚未凸起的小腹嘆了一聲,方道,“妹妹,你是個有福氣的,表哥這些年來始終如一,他是真心待你。難得你們兩情相悅,表哥家世雖不富裕,也算是書香門第,頗有風骨,你嫁過去表哥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容渺一聽,不由撇起嘴來,“姐姐,我不想嫁……”

“在我面前,你有什麼好害羞的?再說,這也由不得你,你瞧不出來,孃親今兒是有意留住咱們讓你跟表哥照面?怕是近幾天,三姨母就會請官媒上門提親了,你要是想見見表哥,說說貼心話,這幾天就得抓緊機會。待婚事定下來,他就算住在咱們外院,也不能來瞧你了!”

容渺想到適才劉氏打量梅時雨時那滿意的笑容,梅時雨看她時那自信又溫柔的目光,不由心內一陣煩亂。

重生之後,她事事謹慎,生怕走了前生舊路。可她沒弄明白到底劉氏爲何會突然決定讓他們提前成親!此時鎮北侯府還沒出事,梅時雨急於攀住這棵大樹,多半會迫不及待地應承婚事。

這天晚上容渺再次夢到自己的前生。

夢裡梅時雨手中握着染血的長劍,血珠子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黏稠鮮豔……

那是她的血。

容渺伏在地上,滿眼哀傷,她不明白,她最愛的表哥,爲何會狠心出手傷她。

“表妹,你別怪我,在國家大義面前,往日的恩情都算不得數。你父親是敵國奸細,你是敵國宮妃,我乃南國朝臣,豈能任你禍亂我朝?”

他眉目清明,一派正氣。

斜刺裡驀地伸過一隻手臂,腕上層層疊疊套着數只金玉鐲子,“梅郎,你何必與她廢話?”

那手握住梅時雨的劍柄,又朝她刺了一劍……

容渺已感覺不到疼痛,她艱難地擡起臉,想看清來人的面貌。

那人滿頭珠翠,金燦燦的步搖發出刺目的光芒,晃得她睜不開眼。

“小姐,小姐,醒醒……”

聽見丹桂的聲音,猶如抓到救命的稻草,容渺睜開眼睛,大汗淋漓地醒來。

她夢到的是前生死前的一幕。那刻骨的疼痛、悲傷和恐懼,太真實,仿若昨日纔剛發生過。

丹桂服侍她換了中衣,輕聲安撫她的情緒,重生後她夜夜夢魘,丹桂處理這種狀況已十分熟練。

容渺靜默許久,閉上眼眸,忽道:“明天請隔壁的曲小姐過來賞花。”

曲小姐?丹桂咕噥一聲,一聲“爲什麼”差點脫口而出。曲玲瓏惦記梅公子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小姐不是因此還生氣了許久,發誓再也不理曲玲瓏了嗎?

曲玲瓏人如其名,是個十分聰慧美麗的少女,她此時穿着一身淡藍色裙子,身姿婀娜地朝容渺走來,眼圈一紅泫然欲泣,“渺兒,聽說你近來不舒服,我擔心死了!”

容渺緊盯曲玲瓏朝她擡起的手腕,上面孤零零地,只掛着一隻翡翠鐲子。

此時她姐夫廣陵王還未得太后歡心,曲家老爺還只是個做不了主的鴻臚寺丞。在聖眷正隆的鎮北侯府面前,曲家頗少了幾分氣勢。曲玲瓏的表情非常真摯,若非重活一世,容渺又怎知她是個心思歹毒之人呢?

憑着重生的優勢,容渺預知其後會發生何事。當朝太子會突然暴斃,大批宮妃被牽連其中,南帝性情大變,太后偶然夢見了舊年曾承歡膝下、乖巧孝順的廣陵王,因此召他回京。

廣陵王成爲熱門太子人選,鎮北侯輔立皇后嫡次子南陽王,只因廣陵王之母乃是北朝之女。自此曲家跟容家勢如水火,而幾個月後梅時雨會被欽點爲探花郎,梅時雨看準時機,暗自向曲家靠攏,以求攀附廣陵王;北國趁南國內亂髮起戰事,鎮北侯被冤通敵入獄……

一切的一切,都令容渺焦急得喘不過氣來。二姐的事要慢慢磨,跟梅時雨的婚事要推拒掉,最好有機會能設計廣陵王出個岔子,讓他晚些時日進京。

單憑她一個弱女子的力量,又怎麼做到這一切呢?甚至敵人一劍刺來,她連自保的力量都沒有。首要之事,還得想個辦法,讓父母允許她習武。上一世父親被冤入獄,被搜出的證據件件無法反駁,父親身邊有奸細,她得先救自家人,再想其他的事!

容渺按捺住心頭的不適之感,握住曲玲瓏伸過來的手,“玲瓏,許久不見,我亦甚是想念你,有人送了我父親兩盆蘭花,說是名貴品種,你知我們家人都不懂這個,特邀你來瞧瞧。”

曲玲瓏聞言,不由略略吃驚。去前院?

她早聽說梅時雨回來了,就住在前院,往常容渺防她防得很緊,怎可能給她這種也許能偶遇梅時雨的機會?

有機會卻不把握,那便不是曲玲瓏了。

她微微一笑,面色如常,“好啊,願與渺兒同往。”

穿過垂花門,轉過東首的月洞門,便瞧得見外院亭廊了。一個白衣身影遠遠立在一叢芭蕉旁,顯得極爲挺拔俊逸。

曲玲瓏一眼就望見了那抹白影,霎時轉過無數個念想。

他竟然在!容渺到底想幹什麼?難道是要在他面前揭穿她的愛慕之心,給她難堪?

她的手緊緊攥住袖子,幾番鬆開,又攥緊。容渺卻面色如常,似乎沒發現梅時雨就在前頭,拂開曲橋上的柳條,一面跟她說些閒話,一面漫步向前。

聽見笑語聲,梅時雨回過頭來,臉上的笑容似三月江南春光,溫和又耀目。

曲玲瓏聽見自己的心臟,砰砰砰跳得異常劇烈。就是這笑容,讓她甘願被現實蒙了眼,明知他家世單薄,根本不足與自己匹配,卻仍是禁不住一顆芳心,全然向他傾去。

梅時雨從容施禮:“曲小姐,表妹!”

“表哥怎會在此?”容渺訝異,攤開手與曲玲瓏對視一眼,示意自己也是剛知道梅時雨在這。

曲玲瓏反放下心防,心道你自是不知,若你知他在此,還會願意與我同來麼?你恨不得將他藏着掩着,不許我多瞧一眼。

梅時雨歸來趕考,本想取得功名後向表妹提親。家裡催促得急,但鎮北侯的態度他或多或少感覺得到,自己沒有功名在身,只怕鎮北侯不會輕易答允,且人人要諷他高攀。可是昨天,姨母突然把他叫過去,問他願不願意先成親,再赴考。

他雖落魄,卻心氣甚高,又頗富才學,其實從來不覺得自己配不上表妹,他早晚會有功名,早晚會成爲達官顯貴、一展抱負。

待母親請人前來提親,定下婚期,表妹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妻了!

想到此,梅時雨的目光卻黯淡幾分,從前表妹恨不得天天黏在他身邊,現在卻是怎麼了?表妹見他在此,竟一點也不高興麼?成婚在即,表妹態度大變,讓他有些不安……

他按下心中情緒,將手負在身後,緊緊勾住腰帶,說話的聲音清潤無比,“我見天清氣朗,正巧讀書乏了,便出來走走。表妹與曲小姐是來尋侯爺麼?”

他清早偶然聽見丹桂吩咐人將蘭花擺出來,說三小姐要賞花,才特地來此處等待。

“渺兒邀我賞花,沒想到能遇見梅公子,真巧!”曲玲瓏差點脫口而出“真有緣”三字,好在她時刻記得要維持淑女風範,立在容渺身旁,掩住嘴向梅時雨遞去秋水般盈盈一瞟。

她比容渺身量短些,小巧玲瓏,眉眼精緻,面上化着淡妝,舉止得宜,很是嬌豔。

梅時雨卻只向她笑笑,便將眸光投向容渺,“是呢,真巧。表妹,你可知這兩株蘭花分屬何類品種?”

這是又要向她賣弄了?容渺心內冷笑一聲,自己從前是有多傻,他每每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知識淵博、見多識廣,她便天真地仰慕,將他當成世上最有才華的人,恨上天對他不公,又慶幸自己能夠與他相知相守……

現在她卻對這些無聊事嗤之以鼻,懂得蘭花名品有什麼用?會吟詩作賦又有什麼用?能幫她守護家人,不讓姐姐抑鬱一生,能不讓父親被冤入獄嗎?

“表哥,別寒磣我了,你明知我不懂這些。”容渺嘟着嘴,有些不情願,“倒是玲瓏什麼都知道!”

說着,便負氣般地扭過身,往一旁的石桌走去。

梅時雨嘴角一勾,差點笑出來,表妹是察覺了曲玲瓏愛慕於他,吃醋了麼?

這樣的表妹纔是他熟悉的模樣啊。愛使小性子,把他看得比天還大。

思及此,梅時雨反而不急於與她說話了,將眸光探向羞得滿臉通紅不知所措的曲玲瓏,“哦,曲小姐熟知此道麼?願聞其詳。”

曲玲瓏心中砰地一聲,猶如炸開了一支爆竹。他是在跟她說話,用溫柔如水的眸光凝視着她麼?

容渺真是個傻子!

男人也是要哄的,小性子偶爾使使,那是情趣,總是擰着他來,卻終會將他越推越遠。

“玲瓏不過閒時翻書得知罷了。蘭如君子,原是玲瓏最愛的花。這株‘綠雲’,花冠圓潤飽滿,萼片短圓,向內稍曲,花莖端直,還是玲瓏第一回見呢!不知玲瓏可錯認了不曾,還請梅公子指教。”

曲玲瓏面上掛着得體的微笑,瀲灩眸光輕輕掃過梅時雨俊美如玉的面頰。她心內有按捺不住的情潮,在洶涌澎湃,梅時雨去揚州半年,她便思念了半年,終於得見,還有這樣的機會近距離說話,向他展現自己的才情……

他眸光溫柔如水,看得她緊張得心都要蹦出胸口。

他張開嘴脣,正要稱讚她兩句,一陣清風襲來,濃郁的花香沁入鼻中,對面的曲玲瓏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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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一聲,來不及遮掩,又是在心上人面前,曲玲瓏登時羞窘得快哭了。

梅時雨有心讓容渺吃一吃醋,特意與曲玲瓏貼近些,那濃濃的花香,令他愕然失神,這並非蘭花香氣,難道是曲玲瓏身上薰的香麼?

曲玲瓏羞憤地掩住臉,泫然欲泣,恨不得立即逃離而去。一回頭,卻見適才還坐在不遠處石椅上的容渺,不見了!

“曲小姐,你可聞到了?”

身後梅時雨的聲音,溫柔得不像話。本羞憤欲死的曲玲瓏,只覺腦中“轟”地一聲,似有一根牽扯住理智的線,斷了……

回過身來,梅時雨面容如玉,雙眸深邃,正認真地凝望着她。

曲玲瓏已經忘了他問得是什麼,她恍然伸出手去,“梅公子……你可知玲瓏思你多少時日了……”

梅時雨眼前的人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柔弱無骨的手臂環繞住他的頸。那綿軟的身軀,甜膩的嗓音,無不是一種熱情的邀請。

只要他願意,就此便可將這朵貴重的名花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