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龐少遊、梅時雨

在龐公子的記憶中,容渺一直是個怯生生的小丫頭,見到他只小聲喊一聲“姐夫”,然後就會低着頭躲到容華身後去。唯獨在梅時雨面前,纔會鮮活靈動起來,大眼睛撲閃撲閃地,不住喚着“表哥”。

他聽說過梅時雨跟容渺的事,兩小無猜,郎有情妾有意,多半容渺未來就會嫁進梅家去。

他還曾在容華跟前開玩笑,說好一朵嬌花便宜了梅時雨那破落戶,以容家的門第,容渺原可配個王公子弟。

也不知鎮北侯夫婦是怎麼想的!

眼前橫眉冷對盛氣凌人的容渺跟他記憶中的模樣大相徑庭。這小姑娘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不少,眉宇間平添了幾許凌厲果斷。

僕從們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綁住送官?鬧得這樣大,一旦處理不好,如何收場?

這究竟是三小姐一個人的意思還是太太的授意?

龐公子拱拱手,扯出一抹還算溫和的笑來,“原來是三姨妹!這是怎麼了?”

容渺看也不看他,指着那羣手足無措的下人道,“聽不見麼?你們吃侯府的飯,拿侯府的工錢,卻任人家欺到侯爺頭上,然後大搖大擺地從大門口走出去?給我綁了!你們怕什麼?鎮北侯府的骨頭何時這麼軟了?”

見幾個管事眼神閃爍,大有退縮之意,她又補充一句——

“我自有話回稟爹孃,你們只管行事,跟師爺要張爹爹的名帖,押着這兩人,一併送官!”

僕從們這才動手,圍攏住不停破口大罵的兩個婆子。

龐公子面色通紅,料不到容渺竟一點面子都不給。

他不好斥責容渺,作爲容家姑爺,難道還罵不得幾個下人麼?

當下他臉色一凝,厲聲斥道:“住手!你們在誰面前動手動腳呢?”

“喲!這不是龐公子嗎?”容渺似剛發現龐公子般,大驚小怪地道,“難道龐公子是跟這兩個沒眼色的東西一同到的?罪過,爲何沒人通傳,讓龐公子一人在外久候?這兩人肆意亂闖內宅,不是龐公子示下的吧?”

龐公子見她連“姐夫”都不叫,口口聲聲喚他“龐公子”,顯是有心生分,賠笑:“姨妹說笑了,我剛來,聽見這頭吵鬧,過來瞧瞧。他二人是家母跟前伺候了半輩子的舊僕,辦事還算穩妥,不知如何得罪了姨妹?不管誰錯在先,她們身爲僕婦,大聲喧譁自是不對,姨妹犯不着跟他們生氣,要是覺着心裡過不去,龐某替他們跟姨妹道個歉,給姨妹賠個禮,如何?”

說着,便笑嘻嘻地望着容渺,作勢要彎下腰去。

若是換作從前的容渺,早紅着一張俏臉,連呼“姐夫使不得”,羞澀不已地逃開去。

可他的腰一直彎到底,也沒見容渺有任何行動言語。

這丫頭,竟然大咧咧地受他的禮!

龐公子總算能屈能伸,沒有翻臉,直起身來,猶笑道,“姨妹這回不氣了吧?這兩人……”

“這兩人……”容渺開口了,“綁好了沒有?嗯,綁好了,就押送過去吧!順便去校場給爹爹帶個話,就說龐公子來了,母親被人氣病了,見不得客,請爹爹回來陪龐公子坐坐!”

又指着那兩個憤憤不平的婆子道:“你們瞧見了?你們不識禮數,反令你們六爺替你們賠禮!不過沒關係,等你們進了大牢,自然有人教你們什麼是爲奴的本分!”

龐公子驚詫不已,這丫頭竟油鹽不進,受了他的禮卻不放人?這分明是把他的話當耳邊風,絲毫沒將他當成一回事啊!劉氏還被人氣病了!這麼大一頂帽子砸下來,是想狠狠懲治這兩個下人,順便打他們龐家的臉麼?

一個婆子破口大罵道:“一個慣會勾男人的毛頭丫頭,也想憑點下三濫的手段當你姑奶奶的家!我呸!鎮北侯府簡直不知所謂,算個屁的大戶人家!黃毛丫頭多管閒事,老孃打男鬥女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哩!就憑你也想整治老孃,有本事你真把老孃送官去!讓官老爺評評理,懷着人家骨肉的媳婦不着家,還逞兇作惡打人家的忠僕,到底還有沒有王法了?”

容渺笑而不語,恍若未聞,隨意揮了揮手,命令道,“帶走!”

那婆子瞳孔猛地一縮,身子被人綁住,推搡着往門外走。難道容渺動真格的?真要見官?

她連忙望向龐公子,“六爺……”

龐公子亦憤憤然,張口欲喝止那些僕從。

容渺板着臉打斷她的話:“龐公子,請你稍候片刻,我娘抱恙在身,你且等我爹爹回來,雖然客人不曾事先通報,也沒送什麼拜帖……容家持禮之家,必不會怠慢客人。”直言龐公子不打招呼貿然上門不識禮數。

說罷,不理會龐公子難看至極的臉色,拍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漫步向內院走。

龐公子迴轉心思,幾步追上,“我不是外人,既然岳母抱恙,我作爲女婿,自然應該前去磕頭看望。”

他得見見容華!容華最在意他,不會任由容渺如此胡來。容華畢竟是龐家婦,難道還能偏幫容家人不成?

“龐公子,我有沒有聽錯?”

容渺陡然拔高了嗓音,扶着丹桂的手,頓下腳步,不敢置信地望着龐公子。

“龐公子自詡風流名仕,君子端方,竟不知內宅有女眷,外男不得通傳不能進入麼?難道龐家姑奶奶們的姑爺去龐家,也都是這麼不經通報便亂闖的嗎?”

轉瞬,眸中的驚訝化成了然,掩嘴一笑,“也是,龐公子家……呵呵……”

話未說完,嘲諷意味不言而明。

龐公子登時漲紅了一張臉。

龐家上三代是商家出身,規矩原就差些,是在龐家二老爺進了翰林之後,才慢慢步入上層階級。龐家培養近兩代子侄專攻詩書,龐公子才名遠播,幾個晚輩陸續考取功名,龐家看到了年輕一代人讓門庭更進一步的希望,不由開始眼高於頂,以高門大戶自居。龐公子是龐家人的驕傲,在文人中風評又好,也有些飄飄然,早將自家從前那些被人們當作茶餘飯後談資的醜事忘卻得一乾二淨了。

龐家曾有個姑爺,拐了岳父的小妾私逃,一紙休書逼得原配上吊……

這是多麼久遠的醜事了?

容渺纔多大年紀,她怎可能知道當年之事?莫不是容華在哪個嘴碎的老奴那裡聽說,回孃家當成笑話說給容家上下人聽?還是劉氏豬油蒙了心,跟未出閣的女兒亂嚼舌頭?

成功甩掉龐公子,容渺輕蔑一笑,轉入園內。

一直跟在身後的丹桂忽地頓住腳步,容渺擡眸,見梅時雨面容冷峻地揮退丹桂,從一旁的花樹下走出來,緩緩向她靠近。

“表哥……”容渺本想假作負氣逃避開去,他驀地伸出手,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將她拖入花樹後。

“你!”容渺驚惶之下,下意識地便想到他一劍刺向她時的狠辣無情。

他眸中盛有熊熊怒火,緊盯她的面容,十指收攏,緊緊攥住她的手臂,似乎隨時有可能將她扼死!

比起虛張聲勢的繡花枕頭龐公子,她知道面前這個總是一派端和謙讓的梅時雨更難對付。他落魄時能忍人所不能,算計時心思縝密,下手時決絕果斷,他想做什麼事,向來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自己今天這般大膽的設計他,以他的聰敏,只怕早就想明白了。

她思索着,這時若是大叫起來,他會不會情急之下,早早送自己上路?畢竟他是前生將她送上死路的人!

她瞬間頭皮發麻,不受控制地戰慄起來。

大汗淋漓的那些夢境,那痛苦的死亡瞬間,那無盡的孤寂和絕望……

他緩緩靠近她,眼中的怒火漸漸弱下去,被一種令她感到陌生又害怕的渴望取代。

他鬆開攥着她手臂的手,一把擁住了她!

“表妹……我該做些什麼,你纔會信我?”他的聲音哀痛低沉,酸楚乾澀。似用滿腔的真情和溫柔,在向她剖白心跡。

“我將心掏給你看,好不好?只要你點頭,我何懼一死?寒窗苦讀十餘載,今年就要赴考,只待一擊即中,金榜題名,纔敢跟你傾訴衷腸。若非今日變故,只怕……只怕我仍舊藏在表哥表妹間的親暱和虛禮背後,掩住自己的小小心思……”

容渺被他箍在懷中,聽他綿軟情話,那麼真誠,那麼悲傷。混雜在利用和陰謀之間的感情,有幾分是真?

他前生不曾如此失態過,一直端着君子持重的架子,偶而用一句輕飄飄的話語或是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撩撥她的心絃,她羞澀又欣喜地想辨認他的心意時,他便又默默地淡笑着抽離了。若即若離,他一直拿捏得恰到好處。如今,爲了哄她回心轉意,他竟連這種爲情而狂的戲都做了,不惜違背多年來用心維持的君子形象。

“表哥……”冷笑一聲,她已從驚恐中恢復過來,梅時雨尚未平步青雲,鎮北侯府還沒失勢傾覆,他那麼愛名利,那麼愛他自己,又怎敢在此時傷她?

擡起臉,鳳眼水汽氤氳,“表哥是不是認錯人了?我是容渺,不是曲玲瓏!”

她說的話,針一樣刺着他的心。梅時雨被她言語譏諷得大窘,不得已鬆開了她,“表妹,我……”

“君子聲名貴重如命,難道女子的閨譽便不是麼?”再說一句,梅時雨只得又退了一步。

“表妹,我自知失禮,可……”他躬身下去,行了大禮。

“表哥不必說了。你我自幼一起長大,雖是姨表兄妹,卻跟親兄妹沒什麼區別。表哥心裡有喜歡的女子,她又是我的好友,我自然……”她勉強扯出一抹僵硬的笑,緊鎖的眉頭一直不曾展開,“我自然替你們高興……”

“不!表妹!那件事非我本意!是有人……有人……”他心中警鈴大作,以爲她會哭鬧,會控訴他負心,誰知她竟是要忍痛將他推給別人,成全那曲玲瓏!此時他無比痛恨給他下藥之人,只恨不能親手將其揪出,扔到容渺面前,讓她知道他受了什麼樣的委屈!可是這話能說出口麼?萬一容渺知道真相,鬧將開來,劉氏跟鎮北侯索性撕開臉面,直接絕了他的後路……

生生將話吞回肚子裡,他眉宇間透出一股惱意,伸出手臂,就想重新將她困在懷裡,必要時,雖有違君子之道,也只能用些強硬手段!

她猛地低下身子,從他手臂旁的空隙鑽出來,逃竄得老遠。

“表哥,男女有別,親兄妹亦不該如此親暱,何況你我?”適才還說他們勝過親生兄妹,轉眼就又將他推得老遠。容渺遙遙施禮,“剛纔你所做所爲,若要爹孃知道,只怕……”

見他瞳孔一縮,額上青筋跳了兩跳,容渺知道威脅的話起作用了,便也無需再說,“表哥雖辯駁說是誤會,可表哥與玲瓏……那般,卻是事實。表哥若真有當擔,是磊落君子,想來明天,就該上門請罪,然後求三姨母帶媒人去曲家求娶……玲瓏她面皮薄,此刻說不定怎麼哭呢,表哥有功夫與我們解釋,不如想想怎麼跟曲大人賠罪吧!”

他不是說自己是君子嗎?怎可抱了人家姑娘卻不負責?容渺想到他的爲難境況,不由冷笑。

一言驚醒夢中人!

梅時雨身子不自覺地晃了兩晃,他對曲玲瓏拒絕得那般不留情面,萬一她倒打一耙,回家哭訴,那他該怎麼辦?鎮北侯府不能得罪,難道光祿寺丞就得罪得起嗎?

設計此事之人,好毒的心思!

回過神來,容渺大聲呼喚丹桂的名字,已逃出老遠。不知不覺間,那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的黃毛丫頭長大了……

容渺回到上院,聽到容華掩不住的哭聲從緊閉的門內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