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兵行險着

不待容渺解釋,龐少遊一記眼刀便遞了過來,他瞪視容渺,咬牙切齒地道:“三姨妹好大的派頭!烈日下面,讓一個孕婦給你行禮,不愧是容家……哼!跟你姐姐一個樣!”

本想指摘容家教養,還算保持些許理智。他是容家女婿,容家再怎麼仗勢欺人,他也不能直言長輩之過,否則他十分理也要矮七分。

容渺淡淡一笑,規規矩矩地施禮道:“姐夫好!姐夫既然來了,就請姐夫將這位姨娘帶回去吧,姨娘平白上門來哭泣,又不肯走,又不肯說,上來就不停地磕頭行禮,我們實在一頭霧水,摸不清是什麼情況,反惹得姐夫大怒,上來就指摘我們欺負了姨娘,請姐夫行行好,勿要往我容家潑髒水了!”

說着,容渺蹲身下去,遲遲不起。

周圍的議論聲不絕於耳,“這龐少遊是不是傻的?容家可是他的岳家!關起門來那是一家人,爲小妾出頭跟岳家對着幹,只怕打着燈籠再找不到第二個了!瞧把人家小姑娘氣的,都要哭了,強忍着呢!”

“這話你錯了,魏四娘沒事幹嘛做這事?肯定是有委屈嘛!你不知道前因後果瞎說什麼?”

那一個就不免鄙夷,“莫不是臉蛋兒漂亮,就說什麼都對?身爲小妾,萬沒有如此興風作浪的道理!”

龐少遊將流言聽得一清二楚,立時漲紅了臉,扶住魏四娘就想溜,“四娘,萬事有我呢,你別操勞,先回去……”

魏四娘掙扎不肯,“爺,奶奶一日不回家,奴就一日放心不下,到底是因奴進門,才惹得奶奶惱了,奴有罪啊!”

容華善妒之名,就此坐實。魏四娘推開龐公子的攙扶,撲通一聲,重重一跪,哭道:“奶奶,奴誠心求您寬宥!奴雖入門服侍六爺,卻不敢妄生非分之想,只求奶孃允奴在跟前掃灑門庭,服侍起居,祈願奶奶跟六爺康健順遂,偶爾能遠遠瞧六爺一眼,便足夠了啊!求奶奶莫再與爺齟齬,回家去吧!”

龐少遊不由動容,四娘就是這般,爲了他,什麼委屈都肯受,一心只盼着他好。其實那容華,原也是個明媚少女,怎知一旦成婚就變了樣子,執拗瘋狂,一點也不可愛了。家中母親又與她不睦,他晨昏定省,耳中聽的是母親對妻子的種種不滿,歸去寢房,又要面對妻子沒完沒了的委屈哭訴。

唯有四娘,事事替他打算,替他着想,卻從沒在他面前說過一個字,就連被容華折磨、燙傷了手,也是他發現可疑,逼迫婢女們直言,才知曉來龍去脈。世上怎會有如此純良的女子?

龐少遊看過去的目光,恁地心疼,他幾乎要流下淚來,扶起魏四娘道,“四娘,今生有你一知己,無憾矣!隨我回去,管她住在何處,幾時歸家?我自有你,你自有我!”

這話一出,便是置容華於不顧了?

容渺眯起雙眼,緊緊盯着階下深情相望的兩人,如此粗劣手段,就能迷得龐少遊團團轉,難道此人才名遠播,全是龐家用萬千金銀堆起來的虛名?

她無奈一嘆,喚道:“姐夫留步!”

龐少遊昨天在鎮北侯府吃癟,心中有氣,容渺又欺辱了他的心尖人,他自是目光不善,“何事?容小姐難道連我也想教訓幾句?”

“讓姐夫誤會,是我不好,在此給姐夫賠罪了!”容渺又是一禮,話鋒一轉,提及另一件事來,“姐姐唯今懷有身孕,正是需人關懷、照料的時候,如果姐夫願意,何不陪姐姐在侯府小住一段時日?這次姐姐歸家,原不知有孕一事,成婚初次歸來探望父母,本想次日便行折返,是大夫吩咐,姐姐胎相不好,需安心靜養,不便挪動,所以才耽擱至今。昨日姐夫來此,想是知道家中發生過什麼事,姐姐驚胎,母親受病,均不便見客,所以這兩天是我來迎門……”

幾句話,點出容華並非負氣出走,只是看望父母,不想發現有孕,父母放心不下,才留她住下,魏四孃的所言所行,就說不通了。

龐少遊半晌無語,容渺好言解釋,他便聽進去了,吃軟不吃硬,他本如此。昨日令容華驚胎岳母受病之因,便是他母親遣了兩個婆子,到侯府肆意大罵……

龐少遊微微有些歉意,看向梨花帶雨的魏四娘,心頭大亂。

容渺繼續道:“魏姨娘亦是有孕之人,想來更能感同身受,姨娘執意要見姐姐,我雖不該,也只好拒了姨娘。如果姐夫因此事怪我,我也不敢替自己叫屈。只是姨娘不顧自身,也該顧念腹中骨肉。姐姐得大夫囑咐,不得隨意活動,躺在榻上半點不敢胡來,只怕有什麼閃失,對不起龐家、對不起姐夫!姐夫真不見見姐姐,便即離去麼?”

龐少遊微一遲疑,魏四娘臉色大變。

咚地一聲,魏四娘再次跪倒,這次她膝行向前,向容渺不斷靠近。臉上淚水漣漪,“容小姐,奶奶胎相不好麼?能不能、能不能讓奴去奶奶跟前服侍?奴實在放心不下奶奶啊!求求小姐,放奴進去可好?”

“姨娘有孕,請自己當心啊!”容渺當即退後,遠遠跳開。

魏四娘知道自己難以見到容華,能將罪責推到容渺身上也好。只要容家擔下這個罪名,龐少遊跟容華之間,就會永遠有個死結。她自己,也能永遠拿這個孩子,去賺取同情跟憐愛。她心知此事下作,可天意弄人,她不得不這麼做!這是她唯一的出路,唯一的選擇!

容渺逃了,她作勢一撲,似乎要抱住容渺雙腿,卻不知怎麼,身子一歪,滾到石階上面,登時就捂着肚子輕吟起來,“痛……好痛……”

“四娘!”龐少遊慌了,飛撲過去抱起魏四娘。

魏四娘這一撞,是瞧準了那石階的尖棱,用盡了全力的。

她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面容蒼白如紙,攥住龐少遊的袖子,已痛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爺……孩子……”

周圍看熱鬧的人羣愈加聚攏,替這嬌滴滴的小娘子捏一把汗。

龐少遊抱着魏四娘,大喊:“快,讓路!請大夫!”

容渺拍拍手,身後的側門內走出一個長鬚老者,快步走向龐少遊,“龐公子,可容老朽瞧瞧?”

龐少遊扭頭一看,竟是孟大夫,連忙道:“快,你快看看她!”

龐少遊忙亂得忘了要找容家借個地方給魏四娘躺一躺,容渺也不主動提及,石階之旁,龐少遊抱着魏四娘,孟大夫便診起脈來。

魏四娘氣若游絲,猶自掙扎:“爺,先……先回去……大街上的,怎好……”她的脈,除了她熟識的那位,旁人是不可診的啊!怎想到容家門口就候着一位大夫?

“你別擔心,這位是孟郎中,最善千金科,比你乾孃舉薦的那位牛大夫名頭響的多……”龐少遊胡亂安慰着,按住她的手臂遞給孟大夫。

“不!怎可讓他隨意觸碰奴的手臂?”魏四娘低聲哭泣起來,“爺,咱們……咱們回家去吧!奴求您了!”

“姨娘,還是讓孟大夫給瞧瞧吧!人命攸關,你腹中懷的可是姐夫的骨肉啊!”容渺一改清冷的態度,關切地勸慰。引得周圍人跟着一陣勸,“是啊,什麼時候了,還顧忌勞什子禮數?”

也有人冷笑諷刺,“魏四娘從前豔幟高掛,多少入幕之賓!這關頭竟擺出貞潔烈女的做派來,真真好笑。”

“你嘴真毒。沒瞧見人痛成了那般麼?那容家小姐着實可恨,就讓她抱一抱腿又怎麼了?瞧瞧,她撲了個空,孕婦撞到肚子,弄不好,可就是一屍兩命!”憐香惜玉,多是風流多情的少年人。

“這便是她自己的不是了!適才她男人剛責怪人家容小姐不該受她的禮,她偏又撲上去跪拜,容小姐嚇了一跳,不敢生受,只能避開,怎麼卻又成了罪魁禍首了?依你說,容小姐能怎麼辦?”有人欣賞魏四孃的嬌柔之美,亦有人將容渺的無奈看得明白。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徘徊在孟大夫越來越緊蹙的眉頭上。

他沉着臉,把了左脈,又把右脈,緊抿着嘴脣,忽而疑惑不解,忽而面色沉重。

龐少遊緊張不已,幫他箍着魏四孃的兩隻胳膊,想要追問,又怕影響了大夫看診,急得滿頭汗。

魏四娘閉着雙眼,雙手怎麼也掙不開,心中不斷祈求,“各路神仙菩薩,信女一生孤苦,受盡折磨,好容易得此如意郎君,只求菩薩保我過了此關,信女願茹素一生,贖此罪孽。求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容渺靜靜地站在一旁,面上無悲無喜。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裡已被怒火燒灼得多麼難當。

片刻時光,竟似數個時辰一般難熬,孟大夫複雜的表情令在場所有人皆有度日如年之感,究竟是怎樣?孩子當真留不住了麼?

龐少遊最先等不下去,“孟大人,她……她究竟如何了?那孩子……”

孟大夫長長一聲嘆息,望着魏四孃的臉,收回切脈的兩手,認真問道:“這位娘子,敢問,今日之前,你竟沒有覺得腹痛難忍,亦不曾見紅麼?”

魏四娘猛地睜開眼睛,淚水滾滾而落,瞞不住了?瞞不住了嗎?她該怎麼辦?此生註定要被厭棄、要再次孤零零的一個人承受世間苦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