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論罪

“齊兄弟,你說說,你當時咋想到的?”

水師營內,一羣人圍着容渺笑嘻嘻地說起昨夜的驚險一戰。

“這……”容渺爲難地看向帳外,唐興文倚在帳柱上,閉眼歇息,似乎睡着了。左手綁着藥布,有力的雙掌十指從此就只餘九根。

爲了這麼一次小小戰役,唐興文付出的代價有點大。

“對嘛,齊兄弟,你說說!昨晚可真是大快人心,咱們兄弟在你接管指揮後可是沒損傷一個,現在提起你來,人人都豎大拇指,快說說,你咋看出來的擊毀頭船就行?”

容渺被人圍着,推脫不過,只得硬着頭皮道:“我看他們船距頗近,就猜想必是爲着聯船搭板方便……一般這樣的行船方式,就說明對方並不十分熟悉水師戰法,許是有行船經驗,卻沒有對戰經驗,因此……頭船一毀,行進不得,那頭船就反倒成了船隊前行的最大阻礙,後面的轉向不及,全力避免撞上前面突然停下來的戰船,也就顧不到防禦和攻擊,我們也就有了可乘之機,偷襲必成……”

“可是青龍艦毀了,真的沒問題麼?”有人說出了衆人目前最擔憂的一事,“還有白虎艦,也有些損毀……”

雖然保住了大部分戰船,但最大的頭船卻被完全毀掉,之前奉命搶船時,傷亡也不算少。一想到這些,興奮的衆人都沉默下來。

“羅勝!你給老子滾出來!”

一個暴怒的聲音,自帳外響起。從昏迷中醒來的徐茂來尋唐興文晦氣了!

唐興文睜開眼,朝容渺微微頷首,然後在衆人同情的目送當中,大步走了出去。

“羅勝在此,請參將大人……”

話音未落,就聽“啪”地一聲脆響,唐興文的左臉,結結實實地捱了一掌。

嘴角瞬間掛了血絲。唐興文苦笑擦去血跡,“參將大人……”

“啪!”又是一掌!

徐茂暴跳而起,接連幾個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唐興文臉上。

“你他媽敢打暈老子!私自搶奪指揮之權,你這是叛亂!羅勝,你給老子等着!老子已命人給將軍送信,你他媽等着被斬首示衆吧!還有你那個娘們氣十足的姦夫,給老子一併候斬!”

“來人!”他大聲叫嚷,喚來親隨,“把這兩個混蛋給我綁了!還愣着做什麼?還想像昨晚一樣,任由這叛徒襲擊本參將?你們也想觸犯軍法?”

唐興文這回並不反抗,他朝向他走來的幾個士兵點點頭,主動將腰間佩劍解下,任其中兩人將自己擒住,“參將大人,此事羅某一力承擔,與旁人無關……”

“啪!”

徐茂一掌打偏他的臉,恨聲道,“本參將做事,用不着你教!”

此時容渺已聞聲走了出來,被兩名士兵拿住,唐興文眯了眯眼,將口中血水吐出,“參將大人,羅某已經說過,這件事是羅某一人之過,打傷大人的是羅某,強迫衆將士聽令的也是羅某,如果大人要罰,罰羅某一人便是,勿要波及無辜。”

“參將大人!”周潼留下的幾名親衛上前,將容渺攔下,其中一人湊近徐茂,耳語數句,徐茂瞪着眼,氣鼓鼓地聽着,明顯不服。

少頃,似乎想通了,揮手道:“放了姓齊的。”周潼是周軒的侄子,齊躍是他吩咐要護住的人,他的臉面總是要給。羅勝的後臺卻是郭蘊,徐茂與郭蘊不和也不是一天兩天,當下黑着一張臉,喝道,“將羅勝綁在營寨正中柱上,不許給飲食,一切留待將軍回來定奪!”

“唐……羅勝!”容渺急切地喚了一聲。

“齊躍,”唐興文回過頭來,扯出一抹明朗的笑,“你好生操練,下回親手去抓一回敵寇,那才真正過癮呢!”

說着,他朗聲大笑,被人帶了下去。

徐茂撇嘴笑道:“你們二人倒有閒情逸致,死期將近,還有心思眉來眼去。哼!齊躍,你記住,這事不算完!”

擲下這話,徐茂負手而去,幾名親衛不由替容渺和唐興文二人擔憂,“齊躍,這怎麼辦,若真定了叛亂之罪,只怕你們兩個人都難逃一死,周將軍從不護短,就算周參軍出面求情,他也未必買賬。”

“走一步看一步吧!”容渺低嘆。事已至此,她何嘗不知?可若真要讓她眼睜睜看着同起同臥的戰士們白白送命,她又於心何忍?

這晚斜風微雨,密林中,楊進白衣緩帶,玉冠束髮,撐傘而來。

一個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跪在他膝下,雨絲拂過茂葉,發出沙沙聲響。

楊進一手持傘,一手捏着摺扇,淡淡道:“這件事算了。提前動手吧,再等下去,不知還會出什麼亂子。”

“可是……”黑影似乎十分猶豫,伏拜道,“如今太子親征,人已到了前線,就算主子拿住那人,功勞也是太子的,豈不替他人做嫁衣?”

“……”楊進斜睨面前的死士,面上一絲笑容也無,久久不語。

那人頭垂得更低,抽出腰間匕首,在自己臂上重重刺入,血水混在雨中,快速流去,“是屬下多言,屬下遵命!”

楊進輕輕揮手,不再言語,邁開腳步,白色身影漸漸消失在雨霧當中。

直至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見,那黑銀才掙扎着站起身來,扶住傷臂,一躍登上樹梢,沒了蹤跡。

雨水沖刷過石子小路,淹沒了一切痕跡。

與周軒一同回到丹徒的,還有上將軍圖林。作爲廣陵王的副手,真正的督軍大將,他覺得有必要在水師這條自己插不上手的線路上揚一揚上將軍的威儀。他們氣勢洶洶地衝入營寨,號令全軍整隊參見。

瞥見周軒身後的梅時雨,容渺的眼眸一黯,將自己掩藏在衆人之後,儘量減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軒已接到數封信報,將當時的情況已瞭解得差不多了。在他看來,雖說羅勝違反軍規在先,但他跟齊躍配合保住了大多數戰船,並將傷亡減到最低,也算是頗具才幹的體現。

如今戰事吃緊,正是用人之際,若能小懲大誡,避免今後此類事情重複發生,保下這兩人性命自是最好。

郭蘊一見被綁在柱上,受風水日曬挨餓受凍足足兩日的唐興文全沒了往日的英武模樣,氣得渾身亂顫,大刀一揮,親自斬斷了他的捆繩,“媽的,誰把你綁這兒的?混賬!”

唐興文猛然沒了繩索束縛,劇烈咳嗽不止,左膝跪地,也不答話,垂頭向周軒、圖林致禮。

違抗軍令,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都是他有錯在先。當時劈暈徐茂之時,他就已下定決心,用這條性命去承擔冒險的後果。

徐茂與周軒等見禮後,陰陽怪氣地與郭蘊爭執起來,“哦?怎麼?在郭副將看來,違抗軍令、行刺上峰之人不該受罰?那今後人人效仿之,這兵還怎麼帶?”

“徐茂!你這龜兒子!你技不如人,又昏庸少智,若他聽了你的,豈不令水師上下五千餘人全都白白折損於你手?你不僅不感恩戴德,謝他免你釀成大禍,反倒小人之心,公報私仇,你有什麼資格領兵?”郭蘊反脣相譏,毫不留情。

“住口!”周軒一聲爆喝,阻斷了兩人的脣槍舌劍,“上將軍在此,你們成何體統!本將從前就是這麼教你們的?水師的臉都叫你們給丟光了!”

“羅勝何在?”周軒臉色陰沉,看也不看跪立在地,虛弱至極的唐興文。

唐興文只得硬着頭皮膝行上前:“小人在!”

“不尊軍令,陣前犯上,你可知罪?”這羅勝之名,他早有耳聞,身邊副將郭蘊對此人極爲推崇,他也曾在遠處看過此人練兵,身法嚴整,熟知軍律,治下張弛有度,在軍中聲名極佳,此時此人就跪在眼前,周軒一雙厲目,向其射去,打量數回,心頭疑惑不已,——這人好生面熟,似乎在何處見過?

“羅勝知罪,甘受責罰!”

“周將軍!”此時,被晾在一旁的圖林開口,踏步而上,居高臨下地下令,“既已認罪,便勿再多費脣舌,斬了吧!至於那些巡夜值守之人,令人盜走艦船而不查,當同罪論處,施以極刑……”

不遠處,衆將士默然一片,望着羅勝伏地認罪,心中不忍,有人悄悄戳了戳容渺,“齊躍,羅大哥要被斬了,你鬼主意最多,怎麼不說話?你快想想辦法,救救他啊!”

“……”容渺抿脣沉吟,又有幾人急切不已地開口催道,“是啊,齊躍,你快想個辦法,船是我們一起丟的,也是我們一起搶回來的,燒了青龍艦的,也有我們射出的火箭,萬不能讓羅大哥一個人扛。你快想個辦法!”

“你們真願意救羅勝?”

“你不是廢話嗎?當然了!我劍法還是羅大哥指點的呢!你是不是有辦法,快點說!”

“萬一連累你們受罰,羅大哥豈不氣我……”

“呸!齊躍,別像個娘兒們似的!趕緊說!”衆人不住催促,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容渺再遲疑,快速道:“如今戰事吃緊,鎮北侯及其部下皆下了大獄,前線可用人才不多,廣陵王沒有對戰經驗,故求賢若渴,往往對有才能之人破格提拔。周將軍不會不知此事,若我們一同向周將軍請願,將羅大哥近來所立功勞一一詳述,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也許,羅大哥還有一線生機。”

“齊躍,你他媽說人話!”一濃須粗漢急得跺腳,急道,“到底怎麼幹,你直接說行不行?”

“一同請願……”容渺見衆人瞪着自己,舌尖一轉,換了個說法,“一起替他求情,哭得越厲害越好……”

“哭能有用?”

“這……也許……”

“啊!羅大哥啊!周將軍,羅大哥冤枉啊!”容渺話音未落,就聽身側傳來一個刺耳至極的哭嚎之聲,那濃須大漢爲首,哭得恍若死了親人,扭着龐大的身軀,就朝周軒方向撲跪下去。

他起了個頭,旁人也就不再猶豫,紛紛撲跪在地,撕心裂肺的替羅勝喊冤求情。

容渺正要加入求情之衆,忽地手臂一緊,被人扯到側旁帳後。

梅時雨一雙含笑的眼眸,對上她面具下驚慌的臉。

“表妹……”

他手指輕撫那銀質面具,觸手冰涼,一如容渺絕情如冰刃的眸光。

“你瞞得我好苦,隨王爺在前線,我滿腦子想得都是面具下你那張臉。表妹……你真大膽,一個女孩家,竟敢混到軍營裡來。”

“你……”容渺知騙他不過,也不打算再騙下去,“你想怎樣?”

“表妹,你這樣說,豈不傷我的心?”他語調溫柔如舊,似乎仍將她當成至寶,只是眸中嘲弄和脣邊譏諷的冷笑毫不掩飾,“你千里迢迢到這裡來,就爲了陪在他身側麼?在侯府之時,你就與他相好了,因此棄我如鄙履,是不是?我究竟哪裡不如他?”

容渺拂開他的手,冷聲道,“我不知你在胡說什麼!”

“表妹,別傻了!他就要死了,你以爲慫恿幾個傻瓜替他求情,就能挽回他的性命麼?表妹,我哪裡不及他?”

他上前,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到身前,緊緊抵在帳柱上,“表妹……”

他的氣息,噴在她的面上,溫溫熱熱,有一絲癢,“只要你回頭,我仍願意迎你回來。你仍會是我的女人,我會護你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