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容渺再施計

衆將朝聲音起源處看去,唐興文握着腰中劍柄,越衆而出。

徐茂對這個“羅勝”極爲熟悉。一個屯長,卻掌半數水師的團練,憑着微末之功擠入副將郭蘊眼前,成爲軍中升遷最快的紅人。

“你有何良策?”

唐興文垂下頭去,卻不言語。

徐茂輕蔑一笑:“軍情緊急,你若無必勝把握,休要聒噪!全軍準備……”

“參將大人,我有一計。”

唐興文身後,一張銀色面具之上倒映着火光,容渺瘦瘦的身影,緩步走到人前。

這個怪模怪樣的尋常水兵,身穿最低階的鐵甲,“他”身上發生過的最廣爲人知的一事,不過是跟那羅勝的“龍陽之情”。這樣一個小人,也敢在點兵出戰的關鍵時刻打斷堂堂參將大人的號令?

“你算什麼東西?出發!”徐茂看都懶得看她,大手一揮,號令全軍出戰。

“且慢!”容渺沒有遲疑,上前一步,攔住徐茂。

徐茂抽出腰刀,“滾開!給我綁下去,待得勝歸來,再行處置!”

徐茂邊說變向外走。容渺快步追上,“參將聽我一言!死戰無用,小船就算追上去,五牙船一出,也再難行進,與其多傷無辜,不如直攻領頭的青龍艦,青龍艦一毀,必會擋住後面諸船,來人即便是北國水師,行船打仗的經驗也不及我們南國,待他們自亂陣腳,再上快船,則取勝不難,參將大人……參……”

刀刃抵住了容渺的脖子,容渺聲音戛然而止。

“你是說,要損毀青龍艦?毀去聖上親自書寫匾額的青龍艦?你可知,那是我水師的最強戰艦?十年之功,唯此一艘,你想陷我於不義?來人,聽不到麼?把這人立即拉下去,斬首於轅門之前!”

容渺被人拖住,猶大聲勸諫不止:“參將大人,要保船固然重要,將士性命卻更爲寶貴!折損千百將士,換回幾十樓船又有何用?”

“住手!”唐興文大步上前,見拖走容渺的士兵不聽勸阻,反手一掌推去,將那士兵推了個趄趔。

徐茂不悅地蹙眉,“羅勝,你幹什麼?一個兩個的都要造反?”

“參將大人!”羅勝拱手上前,“小人以爲齊躍所言有理,參將大人何不考慮……”

“考慮什麼?一個小兵對本參將的命令指手畫腳,軍中還有軍紀可言?你要本參將今後如何服衆?”

數句話語間,前方已衝殺之聲震天,一艘艘快船攻上前去,被五牙船截住,箭矢傷不了五牙船身,不少將士棄了快船撲入水中從五牙船身攀上,被中層突然開啓的門內突出的鐵鉤刺穿了胸膛。

“參將大人!將士們都是血肉之軀,如何攀得上處處機關的樓船?參將大人不願損失船隻被上峰責罰,難道損失半數將士就有功無過?”

唐興文身材頗爲高大,此時站在徐茂面前,居高臨下,言語凌厲,令徐茂愈發心中不快,“綁了此人!衆將隨我一同上船!”

唐興文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如有夜風海浪在其中涌動。他目送徐茂離去,盯着那背影良久,在被人拿住綁縛之前,突然躥出數步,一記手刀,朝徐茂後頸劈去。

徐茂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重甲撞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奉命前來拿他的守衛驚呆了。

營寨前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張口結舌地望着唐興文。

與他交好的另一名屯長指着他道:“羅、羅勝,你這是……不要命了?”

陣前打暈最高長官,無異於叛軍。面臨的可是死刑!

唐興文立在轅門之下,橫劍跨步,大聲道:“爾等欲以性命換取死物乎?戰船已失,大錯已鑄,將損失減到最低方是正道!”

說着,朝容渺一指:“此子齊君躍,有取勝之法,羅勝願以性命保之,此戰不勝,羅勝自刎於此,戰敗之過,全在羅勝一人,絕不連累諸位!”

衆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容渺想不到唐興文如此大膽,他所作所爲,全因信任自己有方法取勝,因此不再猶豫,走上前來,與唐興文並立陣前,“諸位兄長,此戰若敗,小弟亦願自刎陣前,請諸兄信小弟一次!”

衆人猶疑之際,唐興文指着地上的徐茂道:“諸位平日對羅某多有助益,當知羅某不是那等擅作主張,不分輕重之人,危急在前,請快速抉擇,以免前方兄弟多受損傷。衆兄弟信不過我,我願立誓,若將軍歸來,拿人問罪,全是羅某一人之過,有違此言,便如此指!”

劍光一閃,容渺來不及阻止,唐興文已將自己左手尾指斬斷!

一截染血的斷指,掉落在沙土之中,唐興文面不改色,逡視衆人。

容渺被那血光刺目,痛得睜不開眼。唐興文因着信她,甘願斷指爲誓!

轅門下靜默一片。

角落裡不知誰喊了一聲,“羅勝,我相信你!齊兄弟,你有什麼辦法,只管說來!”

不需朝那方向看去,容渺也知這帶頭之人便是淮山。

接着又有幾個聲音此起彼伏,“我也相信你們!上回海盜燒糧草,就是你二人帶我們取勝。”“我也相信!請只管吩咐,萬死不辭!”“對!萬死不辭!”

轅門前呼聲一片。

唐興文劍指幾位帶隊的屯長,“爾等如何說?”

言下之意,若不答應,便只好來硬的,總之這場戰事非聽此二人指揮不可。此人斷自己手指猶如摘朵花般果斷,拿人性命,又豈在話下?從末等水兵一躍爲千人首領,水師團練教頭,誰敢跟他拼硬?

幾個屯長互視一眼,無奈嘆道,“罷了,事已至此,唯有冒險一試,齊兄弟,你吩咐吧!”

“好!請幾位即刻傳令下去,不要接近敵軍隊尾的五牙船,前方圍困敵軍的快船全部撤回,上岸登高,即刻堆壘,二百臺投石器齊向爲首的青龍艦投射火油罐!”

“真……真要毀了青龍艦麼?”一名屯長額上見汗,頗爲不忍。

回答他的,唯有耳邊呼嘯的海風。

丹徒城樓之上,楊進跟釋風二人立在高處,遙望前方的水岸。巍峨的樓船在視野內,只是一片隱約的剪影。

釋風視力較常人好上許多,只見他黑堂堂的圓臉露出笑容,“楊進,那些人現在不近身撲船了,全退了回去。”、

楊進輕搖摺扇,不語。

過了一會,釋風臉色又是一變,他戳了戳楊進,“哎,他們瘋了,用石頭投擲頭船呢!這羣人這會子怎麼不心疼他們的戰艦了?”

楊進:“無妨……”那青龍艦根本不怕投石器跟火箭攻擊。

“哎,不對,那好像不是石頭,是什麼……罐子?”

楊進手裡摺扇啪地合上,“不好!”

火油罐一個個地擊打在青龍艦上,破碎開來,火油飛濺得滿船皆是,有些沒打中的,落在水面上,鋪開一汪暗色的油污。間或也有不少火油罐落在後面的船上。

容渺見青龍艦越來越遠,再耽擱下去,計策便難成了。

她向唐興文使個眼色,唐興文會意,走上前來,取一張弓,將三枚火箭搭在上面,距離過遠,要射中青龍艦談何容易,衆人掩目不忍觀睹,只怕這一糟要跟着這瘋狂的二人一併受過。

唐興文幾個起躍間,身影消失在衆人眼前,遠遠只瞧得見一簇火光,迅速地在岸邊移動。

陡然,那火光射離水岸,劃出一道璀璨的光芒,黑暗的夜幕被那光芒豁出一道口子,接着,水面上忽然崩開一團巨大的火球。

衆人屏氣斂聲,目光齊齊盯緊那團刺目的光。

容渺又取了數枚火箭,親手點燃了遞給另一位屯長,那人吞了吞口水,遲疑片刻方一咬牙,拿起了弓,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人,一個個地飛躍而去。

一道道火光,以迅猛之勢,破空而出。一聲聲火油遇火的爆裂聲紛紛爆起,遠遠傳來。

那領頭的青龍艦,已被團團火光罩住,旌旗長帆,不見行跡。

敵軍把持下的樓船瞬間失去了方向,恐被火勢波及,又無從退避,一艘艘巨大的樓船,在水面上接連相撞。快速駛離的船隊,瞬間停滯不前,亂做一團。

唐興文此時已殺了回來,長劍當空,嘶聲吶喊:“衆兄弟隨我衝上前去!”

廝殺聲震天,士氣大振。

釋風戳了戳楊進:“你就這麼由着他們毀去你的心血?好不容易訓練出來的水師跟到手的戰船……”

“那算什麼水師?”楊進唰地甩開摺扇,脣邊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過是羣水匪和用來載貨的工具,毀便毀了,又如何?”

“楊進!”釋風不可思議地望着楊進,猶如望着一個瘋子,“你大費周折把廣陵王弄去戰場,讓他調來周軒這支水師,難道不是爲了用這些船去運那些琉球投石器?甚至爲了這些勞什子東西,還差點被當成俘虜砍了腦袋,你別告訴我你一點都不在意。”

楊進只是笑。夜風吹過,揚起幾片衣角,襯得他高立城樓的身姿縹緲如仙。只是面上的淡笑似乎沁滿無邊的孤寂,令人無法近前。

釋風望着這樣雲淡風輕的楊進,猛地搖頭,小聲咒道,“楊進你這瘋子,是不是上輩子死後喝多了孟婆湯喝壞了腦子?”

“你錯了……其實沒有什麼黃泉路,也沒有什麼孟婆湯……”楊進低沉的嗓音,混在呼嘯的海風中,聽得不大真切。釋風疑惑地望他,見他已折起扇子,負手步下城樓。

這夜沉靜如舊。恍若一切都不曾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