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識破

有把柄在自己手中,梅時雨有恃無恐,從前本分知禮的面貌不再,眼前這女子只是一個他感興趣、並不能對他造成任何影響的人罷了。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鎮北侯府千金,無法左右他的前程,更沒資格做他的妻子。

他念着舊情,願意將她這樣一個聲明盡毀、也不知是否乾淨的女人撿回去,她該感恩戴德不是麼?現在這一刻,她該好好的跪在他腳下,摘去那勞什子面具,苦苦哀求她回心轉意纔是。她的心上人——那唐興文已經自身難保,她除了他,還能再依靠誰呢?

梅時雨眼中透着得意、興奮、憐憫,種種情緒,在容渺面前,他從未如此肆意妄爲、揚眉吐氣過。

容渺,你終於也有把柄在我手上,你不是移情別戀推拒婚事麼?很好,這回換我來解除婚約,並賞你一個妾位如何?

“雖說,如今我的婚事已由廣陵王殿下做主定下了,不過你跟我這麼多年的感情,相信殿下定會理解,你且安心等一等,待梅家宅院落成,定有你安身之所。表妹……別鬧了,我們走,嗯?”

容渺豈聽不懂他是何意,冷冷一笑:“表哥,殿下爲你做主迎娶的,是曲玲瓏麼?你一介白身,突然翻身迎娶貴族嫡女,還有廣陵王殿下爲你保媒,我突然很好奇,你究竟許了殿下、許了曲家多大的好處?讓我猜一猜,是不是幫他們扳倒什麼人?比如,我父親鎮北侯?”

“表妹!”梅時雨有些惱羞成怒地揭下了往日柔情的假面,“如今你心上人就要被斬首示衆,你不求我救他,反而在此對我酸言醋語的胡鬧,你信不信我不僅要了他的命,還要他屈辱的死?你知不知道,要人死有一萬種辦法,其中一種,就是讓他受盡折磨,卻求死不能?”

他的俊臉,因憤怒,而變得無比扭曲猙獰。這種表情,前生她只見過一次,就是在他一劍刺入她身體的那一刻。

“所以,只要我求你,你就會救他?”她眼中水光閃爍,面具之後的臉似乎下一秒就能哭出淚來。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表妹,我喜歡你對我說話時,嬌柔羞澀的模樣,你現在這個樣子,讓我覺得好陌生……”見她軟下語調,他不由得意起來。

“我即使要求,去求周軒,圖林,甚至去求郭蘊、徐茂,也比求你好的多啊!”淚光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脣邊一抹譏諷的冷笑,“你真以爲自己是誰,一個會爲榮華富貴出賣親人的人,真在殿下心目中那麼有分量麼?梅時雨,若非你用這張臉迷惑了曲玲瓏那無知少女,引她鑄下大錯,你以爲廣陵王和曲家真能容你活着麼?”

聞言,他臉色猛地一白。她知道,她竟全都知道!

他何其不知,自己這富貴來得見不得光,以廣陵王的手段,卸磨殺驢的事本就天經地義。爲保住這條命,爲保住到手的富貴,他刻意在廣陵王面前走漏消息,被外人發現曲玲瓏贈與他的私物。

這件事於他,不亞於從前屈從於鎮北侯府,一般的滿腔恥辱,一般的氣惱不甘。

可他能選擇麼?

若是容渺肯乖乖的嫁了他,又豈會有後來的種種?說到底,都是容渺一人不對!

梅時雨替自己尋找能讓自己對得起君子之道的藉口。容渺卻似看戲一般覺得好笑。前生她癡心錯付,把他看得比天還大,又如何?他終究還是走了這步,曲玲瓏於他,是一個不能忽視的存在,只要有機會,他就一定會拼盡所有將那朵嬌花摘到手。

容渺嘲諷地笑道:“看來,你也不是不明白啊。所以,還有必要再繼續假惺惺的在我面前擺那副深情款款的虛僞模樣麼?”

她轉身就走。

“站住!”梅時雨閉了閉眼,氣惱地道,“表妹,你不領情便算了。可是一個女人混在軍營中,還是通敵罪臣的女兒,你覺得你有本事隱瞞這事一輩子?”

容渺笑了。

“表哥,這是你最真誠的一次。竟然連威脅這種下三濫招數都用上了,很好!”

她甚至想給他的“進步”鼓掌,“這樣多好,你說你天天端着溫和守禮的架子,多累!不過,這事不勞表哥操心,表哥先管好自己吧,我有本事混到今天,自然有本事保命。表哥不如擔心一下自己?”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表哥跟王四私下說過什麼,表哥不會這麼快就忘了吧?想必表哥也知道,王四是我抓的,你猜猜他有沒有透露什麼?”

梅時雨臉色劇變。

他幫曲家出面與王四聯絡,暗中扣下不少琉球武器,更跟王四商量好,待藏一段時間,再高價轉賣給廣陵王,趁機大撈一筆好處。

本以爲王四死了,這事就不會再有人知曉,而那些好處,也成了他一個人的!可他萬萬想不到,容渺竟知曉此事!萬一她將此事捅給廣陵王,那他……

營寨中亂做一團。

求情的,哭訴的,軍紀嚴明的營寨中從沒發生過這種鬧劇。

圖林幾次出言喝止,都被層出不窮的哭聲給壓了下去。

圖林氣得不行,怒道:“周將軍,這就是你帶的好兵!再有多言者,通通給我斬了!”

就在此時,一匹白馬直衝入營。守門軍想攔,一瞧上面那人亮出的令牌,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因此楊進毫無阻滯地走到圖林身側,“圖將軍,周將軍!楊某應殿下之命,欲抽調羅勝、齊躍另做他用,請兩位將軍行個方便。”

周軒愕然不解:“是王爺之命?”

“哼!楊君莫不是弄錯了?這兩人犯了死罪,我等正爲懲處此二人方匆匆趕回,不知楊君何時收到的指示?”圖林明顯不信楊進言辭,他在廣陵王身旁沒少見這楊進,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不時說兩句能氣死人的話,偏偏廣陵王欲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拿此人無法,圖林早有心教訓一下這人。

“圖將軍莫弄錯了纔是!”楊進皮笑肉不笑地揚揚馬鞭,“楊某是殿下隨身之人,難道與殿下通傳密函還要給你過目不成?周將軍怎麼說?”

明顯不願再與他多費脣舌,將目光投向了周軒。

周軒皺了皺眉,“這……”他雖借調到前線支應廣陵王,但齊躍跟羅勝畢竟是他的人,廣陵王擅自插手他治下之事,他亦難免心中不忿。

“哼!”圖林冷哼一聲,揚聲道,“還愣着做什麼?把那羅勝斬了!”

“咣”地一聲,一塊金色令牌砸在圖林腳下,“圖將軍有膽便斬來試試!先說好了,如誤了前線軍情,圖將軍是否一力承擔?”楊進說起話來毫不客氣,跨上白馬,一副“你作死我也不攔你,你自己等着受罰”的囂張模樣,調轉馬頭就要走。

圖林一張臉登時漲成了紫紅色。

周軒道:“楊君請留步!圖將軍,您看這事……”周軒自己不情願,卻將一切責任推給圖林,似乎剛纔不把楊進之言放在眼裡的只有圖林一個。

楊進淡淡一笑,也不說破,打開摺扇閒閒地輕搖,扇子遮住半邊臉,目光向周軒身後的空地上瞧去。一叢跪立的將士之中,某個戴面具的身影隱匿其中。楊進微不可見地朝她笑笑,迴轉頭來,圖林與周軒已言語交鋒數句,圖林竟被周軒幾句話擠兌得騎虎難下。

此時圖林進退兩難,本是想在水師面前掙面子,藉口整頓軍紀將這根啃不下的骨頭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因此才撇下廣陵王一人引着幾個尋常將領在前線督戰,而自己執意隨周軒一同回到丹徒。誰知此刻周軒幾句話一捧他,似乎全天下的兵馬都應聽他號令,即使是朝廷傳來上諭,也有一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頂着,廣陵王雖勢力日益壯大,隱有奪嫡之勢,但畢竟還沒有立下儲君名分,如今廣陵王身邊一個沒功名的謀士隨便說句話就能領走犯了死罪的人,以後他在軍中還有什麼威信可言?

再想到剛到丹徒時,本是他先瞧上了那鳳飛煙,廣陵王明明知道,卻還頻頻在他面前傳召鳳飛煙服侍,簡直是當面給他上眼藥,他如何不氣?

當下圖林無法,只得維持自己的威嚴形象,“哼,楊君口說無憑,請恕本將軍不能隨意叫你把人帶去。待本將軍問過廣陵王殿下,若真有急情非此二人不可,再行定奪!來呀,把那羅勝壓下去看守起來,齊躍何在?叫他至本將帳中回話!”

齊躍的罪還不曾問,他還記得分明。去信給廣陵王曉以利弊,再用自己征戰多年的經驗稍加威嚇,廣陵王總得給他幾分薄面,將這兩人的命交給他。至於他,也未曾得罪透了廣陵王,到時他可直言“不敢隨意聽從小人亂語,誤整飭軍紀大事,又憂殿下實有吩咐,因此親自向殿下求實,纔敢將那兩人交與旁人”,不僅暗中拍了廣陵王馬屁,給自己臉上貼金,也不會在衆將士之間丟了面子。

這樣一箭三雕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

至於一個小小楊進算什麼?根本不在他考慮的範圍內。

楊進聞言卻絲毫不見惱意,他淡淡一笑,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既如此,楊某等上將軍回的好消息。”

馬鞭一揚,楊進在地上捲起一層沙塵,嗆得兩位將軍灰頭土臉,暗中將他罵了個千萬遍。

梅時雨轉過臉來,望着容渺的方向,心中忽然有了一個很大膽的想法,——難道那楊進是她搬來的救兵,專門替她解圍的?難怪她一點也不擔心那唐興文丟了性命!

可是楊進是個油鹽不進的傢伙,有時候就連廣陵王的面子也不給,好好的宴會,他說甩臉子就甩臉子,動不動就不打招呼地失蹤,若非爲着那五千匹戰馬,只怕廣陵王早就容不下他。這樣的一個人,會幫容渺?容渺又有什麼本事,讓他出手相救?

陽光下,容渺臉上的面具格外刺目。梅時雨按捺住想要上前去將她面具揭下痛罵的衝動,雙手成拳,在身後柱上狠狠捶了兩下。

總有一天,她要她跪下來求他!她會後悔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爲!

周軒與圖林大步走進大帳,唐興文與容渺被提上來的剎那,周軒忽然憶起了什麼。屯長軍階太低,從前未曾引起過他的注意,而那“齊躍”也被周潼藏得太好,竟未曾有過懷疑。可面前“羅勝”這張臉,雖然蓄了濃須,但這五官、身形,分明是他見過的鎮北侯府領衛的模樣。而旁邊那怪模怪樣的面具人……周軒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

究竟要有多大的膽子,纔敢冒名頂替他人混入軍營?一旦被揪出來,那就是毫無疑問的死罪!更何況,那面具之下還是個……

周軒向來十分嚴厲,對自己的侄兒尚不肯留與情面,何況旁人?當下他臉色陰沉如夜幕,眼光在兩人身上打轉,虎爪般的大手握得腰間劍柄吱吱有聲。是該一劍劈了這兩人,還是揭開兩人真面拷問其緣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