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女孩

向瑯呆了好一陣子,翻開被子,下牀,穿上拖鞋,開門,上樓梯。晨風呼一下吹來,猶如醍醐灌頂的激冷,初夏未夏,晝暖夜涼,涼意從向瑯浴袍的領口處和下襬處鑽進去,與他肌膚相親,凍得他微微打了個寒顫。

甲板上一片靜悄悄,只有一個身影佇立在那裡,倚着欄杆,面朝大海,既不是春暖也沒有花開。整個世界,除了寂然,還是寂然。

不大不小的風鍥而不捨地將林青的衣袂一次又一次地掀起,他已經換回了向瑯借給他的那一身牛仔褲T恤,這裡的洗衣機比林青認識的那種要高端,衣服乾的進去,還是乾的出來,效率得很。

從背面看去,這就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子,彷彿和向瑯,和他們,和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沒什麼區別。可向瑯感受得到,林青身上那股抗拒的氣場,也許因爲他的沉默寡言,也許因爲他的面癱,也許僅僅是向瑯的直覺,他不想走進別人的世界,也不希望別人走進他的世界。

那又怎樣?這該是你在意的事情嗎?向瑯也不禁覺得自己好笑,打個炮而已,還想尋求靈肉合一不成?

可能是這次捕獵的週期太長了,導致他開始胡思亂想。

聽到動靜,林青轉過身來,看到向瑯,默然不語。對,就是這副表情,彷彿站在他面前的人與他根本不處於同一個維度。就算是普通的朋友之間,這種時候也該道聲早吧?然而他們連普通朋友都不是。他們只是上司和下屬,老闆和保鏢,僱傭者與被僱用者,一個gay和一個直男。

後面的時光向瑯都不太記得怎麼過去的了,遊艇出海這種事對他就是家常便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都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區別,也許最大的不同是每次上牀的對象不一樣,但是意義也沒有大到哪裡去,不一樣的對象,關了燈其實都差不多。

他沒再去煩林青,也沒讓別人去煩林青,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體驗,興致勃勃地想做一件事,但突然一些不經意的細節就能把你的熱情徹底澆冷,然後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心情。該幻想的都幻想過了,他確實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滿足,向瑯實則並非那麼有毅力的人,這個世界,誰缺了誰不能活嗎?

遺憾的是暫時還沒有找到更好的目標……吃過的美食多了,嘴必定會叼。

這日,向瑯又和小遊他們幾人出去浪了,在某家很有青春情調的休閒餐吧聚會,林青一如以往地沒有參與,離得不遠不近地看着,一個人點了杯檸檬水就佔了張桌子,不用手提辦公,不玩手機,不勾搭陌生人,搞得服務員都不禁狐疑地多留意了他幾眼。

不知不覺,向瑯漸漸地習慣了林青這般若即若離的存在,就像一道影子,甩不掉,但它也不會和你有任何互動,不會和你說話,不會和你擁抱,不會給你一切迴應。看在他比較養眼的份上,跟着就跟着吧,向瑯不想和老爺子太慪氣,無傷大雅的小事,能順着他就順着他,省得一天到晚挑他毛病。

一羣朋友玩得很嗨,期間,向瑯不經意地一掃遠方,目光定住了。

林青原本坐的那張桌子上,空了。

這不科學。林青是天塌下來都不會擅離職守的人,這一點向瑯是認可的。那他怎麼會在保護自己的途中消失了?

向瑯刷地站了起來,大家的笑聲一頓,紛紛轉頭看他,"我去洗手間。"向瑯說完,離席而去。

向瑯故意兜了個圈,走到了餐吧的另一側,張望着搜尋那人的身影。這裡風平浪靜,不像發生了什麼血腥事件的樣子,林青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向瑯想着,一瞥眼間捕捉到了一幕畫面,心跳漏了一拍。

他停下腳步,定定地站着,透過餐吧全透明的玻璃牆望向馬路對面,那裡,兩個人正在對話。

一個是林青,另一個,是一個女孩。

看起來很年輕,要麼與林青同齡,要麼比他還小,留着一頭清爽的黑色長髮,素顏,膚色卻很乾淨,穿着很普通,T恤,裙子,運動鞋,笑容中透着一股陽光燦爛的明媚。

這樣的女孩,在他的圈子裡從來不存在。他們的階層,別說成年人,就是未成年的妹子敢素顏出門都能被八卦上一個月。

向瑯不關心那個女孩,他在意的,是林青。

不一樣的林青。

他竟然……笑了?

他竟然……會笑?

"我看看你的手。"陳秋意仰臉看向林青。

"沒事,已經好了。"

"讓我看看嘛。"陳秋意不依不撓。

"好吧。"林青無奈,伸出右手。

陳秋意抓着他的手細細端詳起來,手指摩挲過林青手背上的傷痕,一道道凸起的疤痕掩蓋了本該明顯的青筋,如林青所說,已經好了,可這更讓陳秋意覺得難受,他發生了那麼多事,自己竟然一無所知,一切的一切,他都只能獨自承受。

"很疼吧?"陳秋意問。

"沒有。"林青說。

這回答全然在意料之內,陳秋意苦笑。林青就是這樣,自己的事情,藏着掖着,絕對不會主動提及,陳秋意不知道在他那硬朗又平靜的表面下,究竟有過多少根本看不見的傷口,可他都默默挺過來了,每當陳秋意有些微察覺而去追問,林青都能有各種理由將她擋回去。而反過來,如若陳秋意遇到苦惱的事卻瞞着不對林青說,他卻會生氣。真是一點也不民主。

這樣的你,讓我感覺距離好遙遠。

她想靠近,不懂從何下手。林青對她並不冷,根本是有求必應,但是……

好遙遠。

"錢我儘快轉過去,對不起啊,我最近真的太忙了。"林青一臉歉意。自從當上向瑯的保鏢,他基本沒有私人時間,這段日子和陳秋意一面都沒見過。他也是實在沒辦法了,纔不得已在向瑯他們玩得興起之時偷偷溜了出來。他已經確保再三,那家餐吧沒什麼能威脅到向瑯的因素,即便真發生什麼,他也一定能第一時間趕到向瑯身邊。

"沒事沒事,"陳秋意連忙擺手,有點尷尬又有點失落,這顯得她好像找他就是爲了催債似的,想澄清又無從開口,頓了半晌,問道,"你自己夠用嗎?其實不用還那麼多也沒事的,慢慢來嘛——"

"不要緊。"林青說。

"真的啊,你又要給家裡,還還我這麼多,你自己不用花嗎?"陳秋意說。

"別擔心,我這工作包吃住,我自己沒有什麼開銷。而且你不是有需要麼?如果不夠,千萬別跟我客氣。"林青說。

"夠啦,"陳秋意吐吐舌頭,"我很好養活的好吧。"

"確實。"林青笑了笑,"你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正在和出版社談,我覺得希望很大!"陳秋意目光裡瞬間閃現起了光芒。

"嗯,那就好,加油啊,你一定行的。"林青說。

"我也相信我一定行的!"陳秋意用力點頭,"等我簽約了,你也不用這麼辛苦了,至少可以減輕一下壓力。"

"彆着急,"林青說,"就算這次不行,那就等下次,今年不行就明年,總會好的。我一直都會在。不過,你這麼有才華,肯定很快就能大紅大紫。"

"嘿嘿,承你貴言~"陳秋意笑開了。

林青轉頭看了看餐吧的方向,沒有發現站在某個角落望着這邊的向瑯,"我得回去了。"

"怎麼覺得你很辛苦啊……"陳秋意不滿地撇了撇嘴。

"不辛苦,但是時間不自由……沒辦法,工作需要。"林青擡手揉了揉陳秋意的腦袋,"好好照顧自己,有事一定要找我,記得啊。"

"好。"陳秋意應道,像在許下一個鄭重的誓言,爾後,凝望着林青匆匆過馬路的背影,直至他走入餐吧的門口,拐彎,徹底消失不見。

林青最後那一個動作,猶如一道雷電,直擊向瑯的心臟,令他好半天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靠。

他不能忍了。

你可以面癱,你可以高冷,你可以愛搭不理,你可以六親不認,但是你不可以區別對待!整個世界對你毫無意義,只有一個人是特別的嗎?他費了那麼多心思,他甚至忍下了那麼多從前絕不會忍的事情,爲他開闢了一個特殊的位置,可自己對他呢?從來都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甲麼?

這種赤luo裸的被輕視,被忽略,甚至被羞辱的憤怒,讓向瑯無法平息。

也許心底深處他明白自己在無理取鬧,這一切都是你情我願的事情,並沒有誰拿着把槍抵在向瑯太陽穴逼他去做什麼。可向瑯纔不管那麼多,他的邏輯裡,一切是非黑白都要按照他的心情去解釋。

他特麼就不信了。

向瑯面無表情地繼續站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個方向,一直等到馬路對面的女孩依依不捨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