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谷的眼睛上方被炸爛了,險些傷及大腦,魏同生帶的人也死了幾個。
林君勱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剛回國就有人給了他這麼大一個下馬威,他的人猝不及防,可見對方的謀劃是何等的縝密。
“沒有安排人預先檢查一遍嗎?”
他檢查了一遍四周,發現這炸藥不是國產的,而是東洋來的。
林君勱心裡多少有了點底兒。
“前面有幾輛車在來回巡邏檢查,怎麼就給他們鑽了漏洞。”魏同生翻了幾遍都沒有發現蹊蹺。
回到相城,林君勱立即向上峰寫了認罪書,他不是留戀手中的零星權力,而是怕他的弟兄們就此成爲喪家之犬。
六月份,相城的梅雨季節不期而至。
天上下來的雨中似乎飄蕩着血腥氣,大約是東三省日本鐵蹄下同胞的血,無聲地在哭訴吧。
不出林君勱所料,上次他和董耀彥被暗殺的事確實是方紀瑛乾的,只是那炸藥,卻是辜騏從日本人手裡買過來,再轉手給方紀瑛的。
他把這件事情好不保留地透漏給方平山,“令愛真是烈性子啊。不殺掉我,恐怕是不肯收手了。”
“林師長,方某上次的出手,就是爲今日小女的魯莽謝罪,還望您高擡貴手,留她一條性命。”方平山提起女兒,滿臉憂慮,“她一個女子,能翻騰起多大的浪,怕是遇人不淑,被人輕易利用了。”
話裡話外還是在爲方紀瑛開罪。
“是嗎?那麼陳梵這人,是斷斷留不得了。”
林君勱在試探方平山的口風。
“林師長,小女性格極端,如果她身邊的人再死了,恐怕她會做出更加的事情啊。”
方平山直搖頭,那種在魏同生面前的巍峨蠻橫勁全沒了。
“我替林師長說情,未必全部處於私心,國難當頭,一將難求,方某人懂這個道理,我希望林師長也懂,不管是我不成器的女兒還是陳梵,至少現在還沒有叛國,他們在做對國家和民族有益的事情。”
方平山說到激昂處,情緒波動明顯。
林君勱沉思片刻,“這次的事,我林某人可以既往不咎,但請您轉告令愛,沒有下次。”
轉頭出來的一刻,林君勱瞥見輕易把半生沉浮當玩笑的方平山眼中瀰漫着濃重的傷感和無力。
晚景淒涼。
林君勱無端想起這近乎詛咒人的話來。
他沒有對方紀瑛動手。
可這個女人終究沒逃過命運的悲劇。
去了上海之後,方紀瑛和陳梵租住在上海的文宜坊,最大的富人區,她出沒於華麗的舞會和高級宴會,結交了許多上流人物。
還上了《良友》的封面,對外就是一位標準的交際花。
私底下,她是陳梵的屬下,二人都在爲中統服務。
方紀瑛藉着美貌和母親的日本血統,在各方情報人員雲龍混雜的上海,和日本軍方以及日僞人員打得,肆機收集情報。
淞滬抗戰之後,在十里洋場的花花世界,她遇到了自認爲很有分量的大魚近衛文茂,這個人,據說是日本首相的公子。方紀瑛很快施展手段把他迷住,並從他口中得到了一些情報,還交接了一批日僞高官。
汪精衛投敵叛變的消息據說也是通過她傳到中央政府的,這點成就讓她暈頭轉向,她天真地認爲,近衛文茂是日本首相的兒子,只要把他綁架了,就可以逼日本首相停戰。
中央政府聞聽此消息,認爲這太冒險且沒有後路,於是立即通知陳梵近衛。
方紀瑛接到命令,對近衛施展身體手段,最後他向外宣稱,不過是同美人在杭州遊玩了兩日而已。
一場能巨浪的風波,被她輕鬆化解。
兩年後,軍統少將馬劍東被日軍俘虜,方紀瑛接到命令去接近關押他的頭目丁墨敦。
同往常一樣,她以色示人,很快,從丁的手中“撈”出了馬劍東。其實,後來,日本方面披露,馬劍東已經叛變,日本人只是把他放出來爲他們收集情報而已。
方紀瑛的上司不明就裡,更加信任她和陳梵。
不久,刺殺丁墨敦的任務落到她頭上。
方紀瑛一邊和丁墨敦撒嬌,若即若離地着他,一邊和中統特工暗中策劃如何除掉他。
可是作爲曾經的特工頭子,丁常年累月的搞暗殺,他平日裡處處小心謹慎,鼻子聞危險就像貓聞腥味一樣,中統特務策劃多次,根本得不了手。
1939年的聖誕節前夕,方紀瑛和丁墨敦撒嬌:“你帶我去出席宴會,可我連一件像樣的外套都沒有,多給你丟臉啊。”
丁墨敦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走,陪你買一件。”
方紀瑛順利把他拖進早已設計好的“西比利亞皮貨店”,這裡陳列着昂貴的新式女裝皮草。
他們前腳時裝店,後腳中統的特工就揣着手槍進店了,但是,擔任射擊人物的特工,實在太無能,這麼大好的機會,居然失手了。
丁墨敦坐上防彈汽車逃走,把方紀瑛一人扔在時裝店。
暴露到這種程度,方紀瑛本來應該逃離了,可是她生性執拗,不達目的終不罷休。
她給丁墨敦去電話慰問:“你還好嗎?那天可把我嚇壞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丁墨敦到底是老狐狸,語氣和往常一樣,一帶而過。
方紀瑛忐忑地試探了幾次,丁待她都不顯絲毫的生分。她以爲自己沒有暴露,可惜她太過天真,丁是什麼樣的人物,那件事情,方紀瑛就是唯一的嫌疑人,他怎麼能想不明白。
現在穩住她,只是不想打草驚蛇,可能多少也有點捨不得她的意思。
方紀瑛不知,平安夜當天,她打扮的花枝招展,身上藏着勃朗寧手槍,再一次走進丁墨敦的公寓。
這回,等待她的不是男人的肉體,而是幾個心狠手辣的殺人魔頭。
方紀瑛不肯輕易認命,對審問她的人眉挑目逗,極盡嫵媚之能事,但都沒有達到效果。
這些男人膩了,把她送到日僞特務和胡蘭成暗通款曲的太太手裡,心狠手辣的女人嫉妒她的美貌,對她用盡各種刑具折磨。
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很快就被折磨得不成樣子。
但她始終什麼都沒招出來。
可悲的是,她不知道,所盡力保護的人,包括陳梵,在她被捕之後早就招供投敵,還把她供了出來。
在與胡蘭成有染的太太的唆使下,日僞高官的太太對這種自己丈夫的女人,一致吹枕邊風要求槍斃她。
日本特務頭子見過方紀瑛,憐惜她的美貌,想救她,可惜汪精衛已經下令,他也只好作罷。
是年除夕,日僞特務假惺惺地對她說:“日本皇軍和汪決定恢復你的自由,除夕了,我們帶你出去吧。”
方紀瑛預感自己大限在即,從容換上母親送進來的新年衣服,穿上優雅的高跟鞋,跟他們走出監獄大門。
到了郊外的亂葬崗上,特務問她是否還有遺言。
或者,如果她能說服她的父親和兄長出任日僞政權的官職,倒是可以放她一條生路。
方紀瑛想都沒想就嚴詞拒絕,她傾城一笑,仰頭看了看天說:“這樣的好天氣,這樣好的地方,白日晴天,紅顏薄命,就要這樣撒手西歸。我請你們不要毀掉我一向珍惜的容顏,打在心肺上,準一點,別把我弄得一塌糊塗。”
特務聽了不忍下手,最後背過臉去,胡亂朝她開了幾槍。
那是1940年的2月7日,農曆除夕,闔家團聚的日子。
方平山夫婦在家中同時感到心肝劇痛,摧肺折腸,隨後他們似乎看到愛女的影子倏然飄過,而後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的愛女時年二十五歲。
之後,日僞特務內鬥激烈,丁墨敦被冠上貪色差點丟命的帽子,方紀瑛被各路雜貨報紙描繪成一個覬覦老男人的形象,成了別人茶餘飯後輕蔑厭棄的談資。
四年後,她的哥哥方彥平在保衛雲緬線的空戰中壯烈犧牲。
方平山受不住打擊,不久就含恨抱病離世,他的日籍夫人,安葬了愛子驕女之後殉情自殺,一家四口,在地下團聚。
誰也不曾記得她,先前是怎樣爲了稀裡糊塗的愛走上中統特務這條路的,也不記得到了後來,她爲了抗日勝利的信念,多麼堅持地付出寶貴的生命。
又是後來,某個無聊自負的女文人把她寫成愛上以丁墨敦爲原型的老男人,不惜爲了老男人出賣自己同夥的醜陋故事,生生把她扭曲到塵埃裡。
她的一生,何嘗耽溺過風月。
只是太傻。
小生寫這章的時候,用了鄭蘋如的原型,一直不太喜歡張愛玲的《色戒》,總覺得她從胡蘭成嘴巴里聽來的鄭蘋如,完全扭曲了。鄭蘋如白白犧牲了自己,又沒幹成轟動的大事,確實惋惜。她的一生,是個慘烈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