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舒老爹答應出山後,原緒到舒雅家來的次數明顯多起來。連原緒都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假公濟私”了。老爹沒有什麼好看,自己來自然是來見舒雅的。如果舒雅要加班,他就會悵然若失。
原緒每次來會帶上一瓶“燕窩島”。舒雅只要在家,很快就會做好幾個下酒菜。爺兒倆邊喝邊聊,兩個小時左右,兩人一瓶酒下肚,狀態正好。關於烏日貢大會和伊瑪堪,原緒沒有親身經歷過,但和舒老爹喝了幾次酒後,原緒對即將舉行的烏日貢大會開始期盼起來。
“我們赫哲小孩子最盼的就是烏日貢節了,像你們漢人盼裡過年樣。不,不對,比你們漢人盼望過年還要股切,因爲你們每年過年,我們三年纔有一次烏日貢大會。”舒老爹每次說起烏日貢時,暗淡混濁的眼睛中都有小火苗一閃一閃的。
“烏日貢在赫哲族人心中,就是狂歡節。如果哪個小夥子愛上哪家姑娘,在這一天大膽表白,人家即使不同意也不會惱,不用擔心。如果不抓緊,錯過時機,就要再等三年了,哈哈!原緒,你有沒有要表白的姑娘呀?”舒老爹同時用眼睛瞟向了舒雅。
舒雅抗議道:“老爹,正經,要正經。”原緒起鬨道:“老爹,我是要向一個姑娘表白,可是不敢,怕被罵”。舒老爹看看原緒,又看看舒雅,說:“唉,可憐喲,你們是沒經歷過烏日貢大會,這一天沒什麼正經不正經的,大家都是小孩,童言無忌,哈哈。”
“老爹,你參加過多少次?跟人表白過嗎?”原緒笑着問舒老爹。舒老爹說:“我問你們,你倒好,又把問題拋回來了呀。我告訴你們,我就是在烏日貢大會上向舒雅奶奶表白的。那個時候,我們就跟你們現在一般大。60多年過去了,舒雅奶奶兩年前走了,時間過得快呀!”舒老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老爹,那你怎麼會表演伊瑪堪的呢?”原緒趕緊轉移話題。“哪裡有什麼表演呀?伊瑪堪就是我們赫哲人生活的一部分呀。”舒老爹說:“就像你們講話、唱歌一樣,難道要表演嗎?我們赫哲人沒有文字,我們的歷史傳說和故事,都是上輩人口口相傳給下一輩人。我們給小孩講過去的事,唱歌表達感情,這就是伊瑪堪。有的人聰明、記憶力好,對過去的歷史感興趣,他就學得多些,記住得多些,在三年一次的烏日貢大會上,大家就起鬨讓他到臺上講。記得多了,他就成了伊瑪堪藝人了。我們赫哲人對他們可尊敬哩,就像你們尊重老師和有知識的人一樣。如果哪家吵架鬧彆扭了,請他們來調解,大家都願意聽他們的。因爲他們懂我們民族的歷史,知道先人的處世方式。先人的做法在我們赫哲族後人看來,都是對的。
到了祭祀天,點燃聖克列香菸,用珍禽異獸將神靈祭奠。大小薩滿們,都穿上神衣神褲,罩上神裙,戴上神帽,拄着神杖,持着衝刀,掛上腰鈴,拿起神鼓,男女老少都參加祭衝的儀式。
“那巴阿恩都力往天之神,那納阿恩都力在地之神,那山神、樹神、河神、海神,那能潛水的鯉魚神,那風神、雨神星神、月亮神,你們趕快降臨吧!你們在這裡躺三天、九天,自己找自己的地方歇息吧!”
老爹的嗓音沙啞、渾厚,時而高亢,時而舒緩,在寂靜的夜晚,一聲聲撞擊着舒雅的心靈。她覺得隨着老爹的歌唱,那些就在她的身邊,在樹葉上,在石頭裡,在空中,在三色堇花蕊裡…神都來到了她家的院子裡,坐在地上聽老爹唱伊瑪堪。神奇的伊瑪堪,不僅招來了衆神,也撩撥着舒雅的心絃。
舒雅坐在窗前。遠處完達山巍峨的山脊被剪成一個黑色的剪影,山頂上鋪滿了碩大的星星,近處白樺樹在輕風吹拂下發出沙沙聲,似情人間的低語呢喃,薔薇和三色堇的清香似有似無,像舒雅此刻縹緲的心事。
“原緒,你此刻在哪裡?在千什麼?”
此時,原緒正站在一棵高大的白楊樹陰影下面,望着100米開外舒雅家的院門。他在家吃完晚飯後,心情就煩躁不安。
他拿出一本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復活》,可是看了兩頁就看不下去了。眼前的字雖然都認得,可是連成一句卻不知道什麼意思,最後那一個個黑色的字竟然變成了舒雅的臉。
原緒搖了搖頭,舒雅便消失了。他索性合上書,走出了院門。他在自己家和舒雅家這條不足千米的林間小道上,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最後靠在白楊樹粗糙的樹幹上閉上眼睛,陷入了深思。
原緒永遠記得第一次見舒雅的情形。那天是小學開學的第一天,舒雅穿着一件鮮豔的紅裙,裙邊滾着黑黃綠三色相間的綢緞,腰間和袖口掛着黃色的流蘇,頭戴一頂紅色的小圓帽,腳穿赫哲族人特有的魚皮靴。在一衆穿着灰不溜丟的同學中間,舒雅顯得特別突出,像一個被衆星棒月的小公主。
可是,原緒一輩子只看過舒雅穿過一次這樣的民族盛裝,因爲舒雅那天放學回家後,跟父母哭鬧,死活不肯再穿他們民族衣服上學了。“我再也不穿了,他們都圍着我看,像看猴子一樣。”舒雅哭着說。“你是赫哲族女孩,本來就跟他們不一樣呀。”母親說。可是,任憑父母怎麼說,舒雅就是不聽,表示寧可不上學,也不再穿那樣的衣服了。父母只能尊重她的意願了。後來在原緒看來,舒雅已經跟漢族女孩沒什麼區別了。
但是,終究還是有區別的。有一次放學以後,原緒跟舒雅到了她家裡。原緒在一間房裡看到了魚皮褲、袍皮上衣、樺皮帽子,感到非常驚奇。他怕舒雅生氣,也沒敢多問。舒雅卻很大方,說:“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現在沒人穿了,但爺爺捨不得扔。”原緒那時便真正擁有了民族的觀點,而之前“民族”兩個字,他只在廣播裡聽到過,在課本里看過,並沒有什麼實際感受。原緒覺得,正是這些魚皮褲、袍皮衣、樺皮帽子等,讓舒雅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因爲她有了民族的風情和歷史的厚度。
從那以後,原緒覺得舒雅籠罩在一層霧之中,怎麼也看不透她的心思。
原緒父母在虎林農場從事農業,種植麥子、水稻、大豆等;舒雅父母在紅星農場從事畜牧業,養牛羊等。舒雅放學後,經常幫大人放牛和羊,有時還拎着一個塑料桶去擠牛奶。
夕陽西下,草原上青草蔥綠,格桑花星星點點,舒雅放牧的形象在原緒看來特別美。他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畫了很多畫,畫裡的少女無一例外都是舒雅。服裝是原緒想象出來的,都是赫哲族少女的服裝,五顏六色。他把這些畫收在自己房間的一個帶鎖的抽屜裡,誰都不知道。
原緒無數次地想象過有一天他把這些畫拿給舒雅看的情形。畫中的小女孩,從小到大,是現實中的舒雅,又是想象中的舒雅。
可是,會有這麼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