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Chapter 3

十年了,褚藍曾經幻想過很多種和許諾飛再次相見的情景,他想過自己也許會哭,會罵他,甚至會揍他,至少也會迫不及待地質問他爲什麼當初明明說過很快會來接自己,卻一去不復返。

可他沒想到自己真的見到他時竟然是這麼麻木,亦或是覺得太不真實。

這是夢嗎?

褚藍的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由得擡頭看向許諾飛,他在路燈下半明半暗的側臉和自己記憶中的那個小了N號的人重疊,奇蹟般地讓那些泛黃的記憶再次有了鮮活的色彩。

許諾飛突然停下腳步回望他,褚藍來不及收回的視線和他猛然撞在一起。

褚藍的心裡沒來由地慌了一下,連忙低下頭。

“你有吃晚飯嗎?”許諾飛突然問。

褚藍一下沒反應過來,過了幾秒才搖搖頭。

“每天都這樣嗎?”許諾飛斂起好看的劍眉:“你餓不餓?要不要我們去找個地方邊吃宵夜邊說?”

褚藍點點頭。

“你想吃什麼?”許諾飛繼續問。

他的聲音和小時候一樣,一如既往的溫柔,可褚藍卻越聽越覺得渾身不舒服,悶悶地說:“隨便。”

許諾飛站在原地左右張望了一下,語氣聽起來有些爲難:“我今天才搬到這附近,也不知道哪裡好吃……”

“砂鍋吧。”褚藍說:“前面有家砂鍋挺好吃,這會兒應該還沒關門。”

許諾飛眯着眼睛笑:“好。”

那個笑容看得褚藍心裡“咯噔”一下,旋即低下頭率先快步往前走去。

許諾飛跟着褚藍拐進步行街旁的一個衚衕,衚衕口就是一家燈光明亮的小店,空氣中飄散着砂鍋的香味,爲這樣清冷的夜晚增添了幾分溫馨。

砂鍋店不大,環境也說不上多好,老闆正坐在門口洗砂鍋,高高的好幾摞,一看就知道白天生意十分紅火。

見來了客人,老闆忙站起來擦擦手,招呼他們進店坐。

小店裡還有一對情侶,男孩正挑着自己碗裡的肉餵給女孩,女孩笑盈盈地吃進嘴裡,周身滿是粉紅色的泡泡。

褚藍滿身不自在地坐在了離派發狗糧的情侶最遠的一張桌子旁。

要了兩份牛肉砂鍋,褚藍垂着頭,許諾飛看着他笑眯了眼:“就算藍藍長大了也還是像個瓷娃娃一樣好看。”

簡單的一句話終於戳破了褚藍故作平靜的那層窗戶紙,他放在膝上的雙手緊了緊,聲音細弱蚊吶:“……爲什麼?”

他的聲音太小,許諾飛沒聽清,於是把身體向前傾了一些:“什麼?”

褚藍猛然擡頭,眼眶憋得通紅,當再次見到許諾飛的那種不真實感逐漸退去,滿腹委屈開始捲土重來,他終於忍不出顫抖着雙脣問出了那個這十年在他心裡問過成千上萬次的問題:“爲什麼你沒有來接我?你走的時候明明,明明承諾過的……”

最後一句早就沒了質問的氣勢,褚藍鼻腔酸的幾乎要控制不住掉眼淚了,可他還是極力忍着。

許諾飛掛在臉上的笑容一僵,落進黑漆漆眸子裡的燈光晃了晃,就像平靜的湖面起了一圈漣漪。

白熾燈下褚藍的皮膚毫無血色,他看着對方那張泫然欲泣的小臉,彷彿看見了一隻受傷的可憐小獸。

這時候老闆把他們的砂鍋端了上來,砂鍋裡滾燙的湯汁冒着泡,在鍋裡噼啪四濺。

許諾飛無聲地嘆了口氣,從筷籠裡拿出一雙筷子遞給褚藍,又給自己拿了一雙,把鍋裡少的可憐的幾塊牛肉一一挑進褚藍鍋裡:“先吃吧,吃完我再跟你解釋。”

“啪”地一聲,褚藍把筷子拍在了桌面上,可目光依舊落在許諾飛臉上,彷彿帶着重量,固執地討要着一個答案。

許諾飛的眸子晃得更厲害了,他說:“藍藍,對不起。”

“我不是來聽你說對不起的!”褚藍啞着嗓子吼,忍不住的眼淚終於決堤。

他們的動靜太大,瞬間就吸引了店裡爲數不多的幾人全部的目光,可兩個當事人卻沒心理會。

許諾飛抽出紙巾給他擦眼淚,聲音充滿歉意卻異常溫柔:“對不起。”

褚藍拍開他的手:“我說了我不是來聽你說對不起的!”

許諾飛收回手看着他,目光隱忍,嘴脣動了動,最終卻什麼都沒說。

褚藍的神情暗淡下來,他垂着眼,睫毛在眼底暈出一片濃重的陰影,看不出情緒,聲音卻壓得很低:“如果你當初來早點來接我,我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說完他就站起來跑了出去。

“藍藍!”許諾飛站起來從錢包拿出一張大鈔放在桌上,就跟着追了出去。

不過剛纔付錢的動作也讓他慢了好幾拍,等追出步行街的時候,只看見褚藍上了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那一瞬間,許諾飛覺得十分脫力,他緩緩在路邊蹲下,望着出租車尾燈逐漸消失在視野裡。

他不知道他沒在的這十年褚藍經歷了什麼,但從他現在的樣子和最後那句話看來,那些經歷一定不美好,而造成那些不美好經歷的原因,歸根結底是自己沒有履行諾言。

車一開出去,褚藍就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司機是個接近四十來歲的中年大叔,看見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大的漂亮孩子哭得可憐,又想起最後在後視鏡看見的追出來的男人,不禁開始灌雞湯:“別哭啦孩子,不就是失戀嘛,現在的失去是爲了將來能遇見更好的,你還小……”

褚藍擡手抹了把臉:“誰說我失戀了?我就要哭,你又不是我爸,你管得着嗎?!”

中年司機一下就愣住了,他像看怪物似的看向褚藍,不知道腦補到了什麼,臉色難看得就像吞了只蒼蠅,連握着方向盤的手都僵了一些,一路上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到小區門口後,褚藍付了錢,聯想到自己被劃破的揹包、丟了的錢包和錢包裡幾百塊錢,頓時覺得更難過了,連已經停下來的眼淚都又有些包不住了。

那個錢包他還挺喜歡的。

拿着發/票下了車,司機踩着油門一溜煙就跑了。

腦子裡一片亂七|八糟,太大的情緒起伏讓褚藍的太陽穴又開始隱隱作痛,他頭重腳輕地爬上樓,打開房門,摸着黑走進臥室摔進牀裡,擡起手臂壓在眼睛上,不一會兒就感覺到溫熱的溼意。

就這樣靜靜地躺了一會兒,他才扭開牀頭燈,把衣服胡亂一脫,從牀頭櫃抽屜裡摸出兩片止痛片和一片安眠藥塞進嘴裡,然後發現水杯中已經沒水了。

他一下都不想動了,乾脆就乾巴巴地把藥片往肚子裡咽。

藥片的苦味在嘴裡散開,混合着太陽穴的抽痛,宣示着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丟了錢包,他被醉酒的客人吐了一身,他遇見了放了自己十年鴿子的許諾飛……

理智告訴褚藍,自己不該爲了那樣一句話太過較真,畢竟那時候的許諾飛也只是個不滿十六歲的少年,他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候,說會來接自己,總不能偷偷帶着自己從孤兒院“私奔”吧。

可褚藍又忍不住想,如果許諾飛願意帶着自己逃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將來去要飯或是撿破爛,也比留下他一個人在噩夢中做一隻錦衣玉食的金絲雀要好的多的多。

他不恨許諾飛,甚至在這次重逢裡,他發現自己依舊那麼想念和依賴着他,可是他想要一個解釋,一個能讓他從那魔咒般的承諾中釋懷的解釋,許諾飛卻不願意給。

安眠藥的藥勁上來了,褚藍的思緒開始像煙一樣四處飄散,大腦卻像陷入了泥沼般越來越重,最終帶着他沉向泥濘的深淵。

褚藍做了一個夢。

如同浸在濃稠墨汁的夢裡,褚藍看見了許多五顏六色的公主裙,它們就像一羣色彩繽紛的屍體圍着他,它們層層疊疊的裙裾左右搖擺,它們沒有頭顱和四肢,卻在瘋狂舞蹈,它們旋轉着,翩躚着逼近自己。

“走開!走開!離我遠一點!”褚藍畏縮着、哭泣着,他的手腳縮短,變得細嫩,就像藕節一般,他的頭髮變成了漆黑的長卷發,蜘蛛網一樣鋪滿了他整個後背,他的胃開始痙攣,噁心的感覺就像螞蟻在食道內來回遊走。

每次揮動小手,都會將逼近的公主裙劃出一道破口,布料被撕破的“刺啦”聲迴盪在濃稠的黑暗中,那些漂亮的公主裙變成了一堆破爛的布條,粘稠的血液從破口流出,將五顏六色的公主裙全部染成了黏膩的紅。

“穿上它們!穿上它們!!!”

尖銳癲狂的聲音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就像巫婆惡毒的咒語,五彩繽紛的屍體變成了血色的蝴蝶,它們一擁而上,纏上了他的四肢,裹住了他的身體,捂緊了他的口鼻,濃烈的血腥味灌進鼻腔,帶來窒息的痛苦……

“!!!”

褚藍在窒息的噩夢中驚醒,他大張着嘴,就像擱淺的魚一樣狠狠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找回呼吸的本能。

就這樣瞪着眼睛躺了接近一分鐘,褚藍才動了動已經僵硬的手指,鼻腔裡還回蕩着血腥的餘味,褚藍擡起胳膊搭上額頭,摸到了滿手冷汗。

真是讓人討厭的噩夢。

精神一旦放鬆,整個人就像被抽乾了力氣,褚藍覺得自己的身體重得出奇,已經深深嵌入牀墊裡。

天色已經大亮,白晃晃的陽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褚藍翻了個身,吐出一口濁氣,把腦袋埋進被子,重新閉上了眼。

就在這時,放在牀頭的手機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