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教授,不參加國內任何學術會議

作者 | 鄧正來

人生講什麼?講氣象、講境界。人不正則無氣象,無氣象則無大學問。

如果每個人日常生活都在偷雞摸狗,那麼也不可能做出大學問來。

學術講什麼?四個字:追比先賢。不是追比你的同學,也不是追比你的老師,要追比千百年來的歷代先賢。

一、我的生活脈絡

我堅持三項原則:

第一,拒絕接受國外任何講學、訪問的邀請。忙於讀書,沒時間。

第二,拒絕參加國內任何學術會議。中國的學術會議,上午講的是那些東西,下午還是那些,然後就是旅遊,這怎麼能叫學術會議。

第三,拒絕接受任何雜誌社、出版社的約稿。沒有空寫他們佈置的作業,我只發表我自己愛寫的東西、感興趣的東西。

我和你們一樣年輕過,你們不僅僅是一個個人,同時你們也是社會中的人,是現實中的人。大家一定要記住,品格絕不是一朝一夕所建構,浩然正氣是養出來的,沒有獨立之品格,一定是fashionable,是時尚的,跟風的,今天刮東風你就說東風,明天刮西風你就說西風。

二、我的學術研究

自從1987年翻譯了博登海默的《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一書後,後來又讀了很多政治哲學方面的書,逐漸發現需要人類學知識的給養,便轉戰人類學,後來又發現離不開社會學、經濟學,就又向這兩個領域進軍。直到1991年之後,逐漸在下面四個領域中做了一些研究:

第一,市民社會與國家。我提出這一研究範式之後,在國內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界都產生了較大影響,出現了一批研究者,當然我對此感到高興。上世紀90年代以前,我們有一種思維定勢,都是從上往下。國家好個人才好,進一步地,有了明君國家才能好。我們恰恰忽略了另一條路徑,一個自下而上的進程,忽略了我們自身的存在、價值、意義和影響。

第二,中國社會科學學術自主性研究。中國社會科學本質意義上就是一個舶來品,是西風東漸的產物。我們在引進介紹的過程中卻丟失了我們自己,忘記了我們自己也是本可以進行學術的生產和再生產的。今天的教科書中充斥着對西方理論框架的照搬、誤用和濫用。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要強調學術自主性。

人類社會可以分成四個部分:學術生產、日常生活、政治實踐與經濟實踐。這四個領域各自都有着自己嚴密的規則。學術的邏輯則在於一種奠基於歷史傳承之上的恆久積澱,在於一種在傳統邊際上的創新,不在於數量,不在於多,不在於每天製造數以萬計的學術垃圾。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科斯的貢獻,全在兩篇文章,爲什麼如此重要?因爲就在這兩篇文章中,他解釋了別人無法解釋的社會現象,他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研究範式。

這就是學術的邏輯,它容不得政治和經濟的邏輯染指。

今天你們也能夠看到很多高校的很多學術會議,第一個發言的都是學校的黨委書記、校長,但是他們可能並不是這些學術領域的研究者,並沒有發言權。這就不是學術的邏輯,而是學術行政化的邏輯。

第三,自蘇格蘭啓蒙學者斯密、休謨至哈耶克的自由主義研究。自由主義絕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在西方有三大脈絡,有柏拉圖到盧梭的唯理論的自由主義,也有叔本華、尼采、弗洛伊德的非理性主義的自由主義,還有傳統中間道路的英美自由主義。如果我們不去認真研究,我們其實並不清楚這些區別,因而也就出現各種行爲大相徑庭的人士都競相自稱自由主義的這種混亂局面。

第四,法學的研究。自從莫名其妙地去了吉林大學法學院,就被扣上了一頂法學家的帽子,我從來不接受這個稱號。

2005年我寫了篇論文,《中國政法大學學報》連載4期,每期15000字,當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當年重印,現又重印。這是我對中國法學界整個三十年發展的一個反思和批判。當然這三十年中國法學研究是有很大的成就的,但這不是阻止我們對它進行反思和批判的理由,需要重新認識。

這四個領域各不相關,都圍繞一個核心問題,這也是鄙人之所以能夠繼續活下去的一個重要動力源。

我一生的學術問題就是,社會秩序的性質及其建構的合法性問題——這與人生何干呢?這來源於我活生生的生命中的困惑。我們絕不是在談論一個概念性的問題,不是虛無的問題。

真正的學術關切、學術問題一定是與生活息息相關,從來沒有一位大師會出於與生活無關的動機而做出讓人尊敬的成果,從來沒有。柏拉圖寫《理想國》,是對當時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和城邦制度的無可容忍以及由此所激發的現實批判。

你們都是讀書人,在做學問,如果你們所思考的問題與自身的生活不相關,一定不會留下來,一定是過眼雲煙。

學術一定對現實有着責任,對生命要有擔當,否則做不下去。

三、我的學術活動

我只參加過三個比較重大的學術活動。

一是“學在民間”運動。任何真正的學術一定不在官方,一定在民間、在個人,學術一定是個人在自由狀態下思考而成。在此期間我創辦了《中國社會科學季刊》、《中國書評》等,獲得好評。

二是學術規範化運動。你們可以看《政治學研究》、《中國法學》等國內期刊,在1995年以前幾乎都沒有註釋。一篇一萬餘字的論文居然除了馬恩全集之外再無其他註釋與參考文獻。當時學術界好多人還不知道國外的匿名評審制,還不清楚學術價值需要同行、同道的評議。

我可以告訴大家,真正的學問,沒有一個會依靠官方獎項而留存於世。大家都知道西南聯大,知道陳寅恪、費孝通、陳岱孫,但告訴你們,當時叱詫風雲的教授中沒有他們,當時國民黨獎勵的教授一大把,今天那些人的學問並沒有留下來,只是過眼雲煙。

三是中國人文社會科學體系學術傳統的重建運動。中國社會科學是舶來品,目前教科書般的照搬,它的進步意義在於普及,在於平面上的一種拓展,但缺乏縱深的推進。中國人文社會科學麪臨着一個緊要關頭,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諸位,未來的世界是你們的,千萬不要爲高分而高興,高分等於零,對於認識、瞭解乃至改變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幫助。我們每一個讀書人都有一個天然的使命,維護和建構學術傳統、知識傳統,在此基礎上將新的學術生產和再生產進行下去。

四、我的教學方法

我給學生上幾門課,這些課名聽起來很怪。第一門叫《原典精讀》,讀西方原典、原著。用四年時間認真讀書,你們完全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並且你才知道自己真正不懂的地方在哪裡。我有三字真經:慢慢來。

學問是什麼?學問就是我所呼吸的空氣,就是我所飲用的水。有誰能有這麼大本事,一天呼吸七天的空氣,一天喝掉七天的水?學問之道在恆久,在雕琢,慢慢來,時時刻刻,天天月月,不爲考試突擊複習旋即拋諸腦後。我們讀原典,還有一個作用,就是分析大師是如何提出他的問題,如何明確化地展開他的研究思路,如何得出他的結論的?總之是大師的知識是如何生產出來的,我們要掌握這個過程。

第二門課叫《大師思想討論課》。每個人席地而坐,探討問題,明細事理。我要求我的學生,每個人只研究一個人的思想,3年碩士、4年博士,7年時間都做一個人,把他搞清楚,大師是怎樣生產知識的。

我讓我的一個學生做關於哈特的40分鐘的演講,結果研究德沃金的、研究邊沁的學生在他講完之後展開論戰,一場亂戰之後我來收尾。上這個課的目的何在?啓示我的學生,每個大師的思想都不是孤立的,絕非自說自話,學術、學科之間並不是一個個的孤島,而是存在着緊密的勾連,是有脈絡、有層次、有體系的。

我要讓我的學生從小、從一進校門開始,就不能站在凹坑裡,而要站在高山上,在巨人的肩膀上向前看,在前人的輝煌成就基礎上成長自己的思想。沒有這樣的傳承與瞭解,進行無知者無畏的評判,那是毫無意義的。

接下來講講我給學生布置的作業。

第一個作業叫做雙週一書。讀翻譯過來的法學書籍,讀過之後把學術報告發在網站論壇上。我辦了一個網站——正來學堂,專門發到這裡。這樣可以讓別人知道你究竟讀了沒有,讀懂了沒有,你的閱讀和體會得到別人的認可,人家就會跟貼贊同,否則就會回帖砸你,這是網絡平臺提供的開放性閱讀的好處。

第二個作業是你推薦給我一篇好文章。這是考查你的鑑賞力和品味的一關,我的學生們都很怕這個環節。我認爲學習的重點就是看文章和著作,而如果不能在經年的閱讀中陶冶出自己的情趣,鍛煉出高雅的品味,則將來遇到一本大部頭就足以嚇死你,比如厚厚的一本法哲學原理,其實可能完全是不知所云,垃圾一部。

第三個作業是每個人必須在網上建立一個private library——私人圖書館。對你所要研究的人物的文章、著作,以及其他人研究這個人的文章、著作,都要搜齊。你搜不到可以告訴我,我幫你搜。如果你研究一個人卻連這種文獻和二手文獻的準備工作尚未做好,你怎麼可能搞懂呢?試想,如果你在博士期間閱讀的前沿文獻達到幾十篇之巨的話,你最後參加答辯的時候,是從未有時間閱讀這些文獻的繁忙的博導們向你提問呢,還是向你請教呢?

第四個作業是讀書小組。我的學生們分專題分門類自發組織了好多門類的讀書小組,法哲學讀書小組、全球化與法治讀書小組、政治哲學讀書小組等等,活動時間公開,並對外開放歡迎其他感興趣的人去聽。

五、大學是university

University是研究和關心universal的地方。大學不是旅館、不是酒店,不是讓你如過客一般來去匆匆,不帶走一片雲彩。你們是將人生中最華彩、絢爛的四年時間、三年時間停駐在這裡,來關心和思考那些普世性的問題和人類之命運的。老師教不好是老師的原因,學校管不好是學校的原因,但你們自身首先也要有一個自省和反思,你們自己也必須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責任和擔當。

我要求學生有兩條:一必須學會生活,有一個好的身體;二必須學會做學問,有一個好的頭腦,而這兩者其實是完全並行不悖、可以融爲一體的。

我的學生中也自發組建了一個“散步學派”。我要求他們每月至少散步兩次,你們想象一下三五十人在校園裡集體散步的陣勢。後來我建議他們邊聊天邊散步,聊天的主題是《論語》,每次就聊《論語》一句。後來引得學中文的來了,學中國哲學史的也加入進來了,學西方哲學史的、學社會學的,都來了,整個隊伍越來越龐大,可謂蔚爲大觀。不知內情的人見到這樣一支隊伍,可能還會以爲是遊行。放鬆身體與增進學術交相輝映,

這是最好的結果。總結起來,根本地說有兩層意思:一是做人要有氣象,要正。二是做學問要立志高遠,追比先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