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禕|用文字抵抗衰老

用文字抵抗衰老

□ 張永禕

江南正美 言恭達 書

第一次使用能夠享受半價的公交優惠卡時,還真有種“終於等到你”的感覺。一擡手,一擡頭,挺胸而過。沒想到這時卻被人叫住,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員走了過來,要我把公交卡給他。他先看看卡,再看看我,感覺沒什麼問題後,才又把卡還給了我,然後說了聲“謝謝”。此番操作究竟何意?開始不太明白,但如此這般的情形,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以後,就不得不讓人感到這是對自己人格的嚴重不信任,他是不是在懷疑我冒充使用半價公交優惠卡?同志哥,我可是憑自己身份證正兒八經辦的卡好嗎!犯得着爲了這麼一點點蠅頭小利,去兌換自己特別倚重的人品人格嗎?你來檢查,這是你的職權,做好配合,也是我應盡的義務。對此我沒什麼好說的,但頻遭如此尷尬,心裡肯定是不爽的!當我把事情原委告訴朋友時,本以爲能夠博得些許同情,但沒想到,這幫沒良心的傢伙,非但不給予安慰,還反其道而勸之:這不是糟心事,應該是高興事。何以見得?你看,人家爲什麼不查別人,偏偏專來查你,不就是因爲你長相年輕值得懷疑嗎?對此,你無需生氣,更不要賭氣,從另外一種角度來看,這難道不是對你青春常在的一種肯定嗎?事不說不破,理不說不通。哎,經他們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呢?心裡確實舒坦了不少。按照他們的說法,人家不是查咱,而是在誇咱呢!也許喜歡聽好話就是人之常情,有時自欺欺人也是一種自我陶醉。從這以後,我真的對查票就沒那麼反感了,反而會有一種隱隱作祟的期待感。但說來也怪,原本頻繁的例行公事,卻並沒有如願而至,好像知道了我的心理改變,居然戛然而止。老是看不到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尾隨而來,還真有點不太習慣。每每走過閘門,總不免要回頭看看。雖然屢試皆爽,但這種吸引力法則還是悄悄地起作用了,終於又碰到了一次,還沒等人家走到跟前,我就把公交卡繳了上去,身份證也掏了出來,準備隨時遞給他。只見人家笑笑說,不用了,看卡就行,檢查完畢以後,依然沒忘說聲“謝謝”。這時,我倒覺得應該感謝他纔對,因爲就是他的這種行爲讓我變得“年輕”了。

有人說,你講這個故事是不是有點“凡爾賽”?說老實話,壓根兒我就不懂什麼叫“凡爾賽”,以前常常會把它與“馬賽克”混爲一談。後來知道它的具體意思後,覺得這兩個詞好像也差不多。炫耀什麼就是掩蓋什麼,但對於我來說,既不想炫耀什麼,也不想掩蓋什麼,關鍵是也沒有必要,也沒有意思,又何來“凡爾賽”之有?之所以要講出來,只是客觀陳述一件發生的趣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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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自己的長相確實會給人一種年齡的錯覺,在外貌年齡和實際年齡之間存在着一些差距,因此,常常被人作爲調侃的對象,還得頻繁應付五花八門的問題:頭髮是不是染的?皺紋是不是被拉過?究竟是怎麼保養的?還有更過分的,問我有沒有吃防腐劑?誠然,人到了一定年齡,確實會產生容貌焦慮和年齡焦慮,誰又不希望自己能夠保持年輕呢?現代醫美、修圖、濾鏡、美顏等能夠大行其道,潛在的邏輯也正在於此。事實上,白髮是自己好不容易長出來的,皺紋也是通過漫長歲月雕刻出來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更何況是經過風吹雨打、風霜雨雪凝結起來的人生精華,我們應該十分珍惜纔對,何苦要人爲地刁難它們呢?人生四季自有不同風景,每個階段都有它們應該有的樣子,不要搞錯季節,也不能打亂季節,更不能反着季節來,如果非要走上南轅北轍的回春賽道,非但不能如己所願,往往還會適得其反、得不償失。

其實人的衰老從出生的那一天就已開始了,彼此相伴相生、相輔相成,只是在上半場以成長爲先,衰老的程度會比較緩慢些,但到了下半場,就變得一往無前、速度加快,幾乎是日夜兼程的急行軍。2009年諾貝爾獎獲得者伊麗莎白·布萊克本寫了一本書《端粒效應》,她說人是靠40萬億個細胞不斷分裂而保持旺盛生命力的,細胞分裂最重要推手就是端粒,它長在細胞染色體的兩端,它是細胞分裂的內生動力,細胞分裂也會給它帶來損傷,它犧牲自己成全別人,天長日久,磨損殆盡,也就意味着垂垂老矣。每個人的端粒長度是不一樣的,磨損的速度也是不一樣,但它們都是決定人們衰老程度的關鍵變量。端粒的長度是天生的,無法改變,但端粒的磨損速度,卻受後天影響,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負面情緒的綿延損害,因此,能不能抵抗得住衰老的日益加劇,關鍵還是在於要有積極而健康的心態。

“人生幾度匆忙”,隨着職業生涯的結束,人生的節奏進入了慢車道,一唱三嘆,一步三搖,有着大把大把的空閒時間。如何把時間安排到合適的地方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和答案。對於我來說,因爲大學學的是中文,從事的職業也基本與文字爲伴,對文字有着根深蒂固的感情,無法捨棄,也深感幸運。“我的眼裡只有你”,所以只要稍有空閒,就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電腦前,打開音樂,聲韻悠揚,溫柔如水,在這種旋律優美的氛圍中,自己也好像特別有感覺,情來,興來,意來,勤勉地敲打着鍵盤,讓文字在屏幕上跳跳蹦蹦、跑來跑去,快活得不亦樂乎。一字一句,一磚一瓦,終於堆砌成了一堵堵擋風的牆,把歲月流逝的嘩嘩水聲遠遠地隔在牆外,自得其樂地遊走在漢字脈動的極致審美中,流連而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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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主要起源於記事的象形性圖畫,象形字是漢字體系形成和發展的基礎。每個漢字的誕生都是傳奇,都有着源遠流長的故事,見字追形,睹字思象。看到天、地、山、川、日、月、朝、夕等,每個字在我們頭腦中立馬就能條件反射出對應的物象符號,如果通過詩人的構思把它們巧妙組合在一起以後,引人入勝的畫面又會翩然而至:“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我一直在思考,爲什麼有的詩句背多少遍還是記不住,而有的詩句,我們只要看一眼就能記住?這是因爲前者與人們的心靈還隔着一層,隔簾花影自然難臻血脈相連之情,而後者幾乎說出了人們想說而說不出的話,如此心意相通也就必然石破天驚。“‘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同樣,“山雨欲來風滿樓”也寫得非常生動,把雨前的那種狂風亂舞的景象寫得如臨其境,讓人們感同身受;“黑雲壓城城欲摧”也把雲層涌來、猛浪若奔的氣勢刻畫得彷彿近在眼前。“星垂平野闊”,通過一個“垂”字,在遙掛着星星的夜空襯托下,平野一直延續到目力不及之處,顯得更加遼闊;“月涌大江流”,通過一個“涌”字,也讓月影浮動的大江展現出波涌浪疊、滾滾向前的強烈動勢。如果文字總是以這樣意想不到的方式給人帶來不斷驚喜,對於寫作者來說,就沒有理由不陶醉於文字之間,移情於音律之際,傳遞心靈的聲音,傾聽生命的歌唱。

寫作就是把文字嵌入靈魂的過程,通過反覆琢磨,悄悄地在文字與心靈之間建立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和交融。唐代詩人賈島爲了斟酌詩中的一個字走火入魔,不知不覺闖進韓愈的儀仗隊,韓愈大人非但不怪罪,還能夠定下神來與他一起討論,以致“推敲”一詞成了千古佳話。王安石的神句“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綠”,曾試用過“到”“過”“入”“滿”等字,反覆多次,最終才定稿爲“綠”字。這個“綠”字,看似漫不經心,信手拈來,卻在不知不覺之間,寫出了春風悄然而至,帶給漫山遍野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其實寫作者都有這樣的體會,最先跳出來的那個字,未必就是最好的,但一定是最吸引人的,要不然它也不可能在芸芸衆生中拔得頭籌,待到後來經過反覆比較,最後確定的那個字,纔是句眼,纔是靈魂,纔是熠熠生輝的皇冠明珠,“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因爲每一個準確的匹配都能煥發文字的別樣精彩,代表着一絲不苟所成就的獨一無二的美。很多人在總結此類現象時,都喜歡以結果爲導向,也就是隻看到字爲句眼、畫龍點睛的客觀結果,卻忽略了孜孜以求的主觀過程,其實,這纔是許多詩人更爲看重的精神享受的美妙過程。所謂“吟安一個宇,捻斷數莖須”“吟安五個字,用破一生心”,所謂“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爲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等等。這些都充分說明,寫作是心甘情願的“受苦”、其樂無窮的“受累”、樂此不疲的“受罪”,可當你把心情與文字這兩張皮,天衣無縫地融合成一張皮時,你所獲得的精神快樂就會遠遠超過上下求索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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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無孔不入,文字無所不能,不停地盤桓在夢牽魂繞的精神原鄉的周圍。“記憶它總是慢慢地累積,在我心中無法抹去”,執筆爲情,落紙爲字,世間紛擾,歲月爲伴,往事難忘。這裡有酸甜苦辣的故事,悲歡離合的體驗,春夏秋冬的風景,起承轉合的經歷,一件件、一樁樁、一個個都會歷歷在目,從未走遠。這些年走過的路程,幾乎裝滿了見過的人和經過的事,它們就是你的生命年輪,這裡有歷史記憶,也有人生價值。當你要告訴別人悠悠往事的時候,所能列舉的也就是這些如數家珍的人和事。“當時只道是尋常,待到此時已滄桑”,所以當這些故事在你的筆下捲土重來時,就好像突然抽身回到了當初,又重新來過一回,只是不同於當年的身臨其境,而是遠離了事情本身的靈魂漫遊,代表着一種超乎物外的距離審美,更多的感悟還是在事情之外的人生意義。

當你喜歡文字的時候,文字也好像變得非常黏人,如影隨形,那種須臾不能離的感覺也會因此日盛日熾。那次身患感冒、咳嗽多天,加上連日發燒,頭腦昏昏沉沉的,到醫院抓了點藥,沒想到發藥的護士把我的名字叫對了,讓我一下清醒了不少。因爲我名中的“禕”字,以前很少有人讀對,她能夠認識這個字,了不起,讓我刮目相看,對此也頗爲好奇,但人家卻說,這有什麼呀,不是還有個明星叫“鞠婧禕”嗎?看來明星的號召力確實不容小覷。這原本是個冷僻字,以前用的人很少,十幾年前查遍全網也只有幾個,現在人用得多了,好像比較普遍了,但還有人時常將其讀錯。360的創始人周鴻禕可能也屢遭此等“不幸”,所以他在演講的時候,特地穿了一件紅衣服,紅衣,音同鴻禕,就是爲了不讓別人讀錯自己的名字。看來讀對人的名字和記住人的名字一樣重要,有時前者似乎更加重要,因爲時間太久,記憶模糊,叫不出人的名字尚情有可原,但你記住了人的名字,卻讀錯了人的名字,考慮到你的面子,當事人又不好直接糾正,只會讓人更加失望。面對如此小事,偶有心得,但沒想到,自告奮勇的文字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從心裡爬了上來,儘管身體依然不適,我也不得不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吐出來。誰知這又好像把一片藥一片藥順利吞下去,以致文章寫出來了,體溫也降下去了,咳嗽的症狀也逐漸減輕了,沒想到文字“板藍根”見效如此之快,療效特別明顯。

不知爲什麼,好像自己天生就有一個江南的“格式塔”,與江南幾乎就是一見鍾情。開始的時候,我比較喜歡結伴同行,但後來發現大家興趣點不同,關注的角度就不一樣。自己想看的,人家不一定喜歡;人家喜歡的,也未必是自己想看。最後還是決定實施“一個人的江南”的計劃,想走就走,隨心所欲,行走在樸素明淨、優雅別緻的江南古鎮裡,特別是看到那些白牆灰瓦、水岸人家、大紅燈籠、古宅老街,就好像回到了自己心靈的故鄉,走在自己熟悉而陌生的童年時光裡。

周莊鎮黨羣工作局供圖

人生只有愛與被愛同時發生,這樣的愛才有意義和價值。對於江南審美而言,因爲心理場與物理從心心相印不斷走向息息相通,特別是隨着主體和客體的雙向奔赴和同時發力,必然會導致心理場的領悟能力、孵化能力和完形能力的不斷增長,也就會源源不斷地在自己的審美疆域中發現一個又一個新的江南。隨着周莊、同裡、甪直、烏鎮、西塘、南潯、木瀆、錦溪、光福、梅里、震澤、朱家角、巴城等江南名鎮文章在江南時報矩陣媒體上的廣泛傳播,自己也不斷探索和提高了對江南文化全面性、整體性、系統性、歷史性、現代性、通用性和個別性的多維認識。

通過多方交流,也結識許多志同道合的良師益友,81歲高齡的著名詩人楊德祥先生,就是其中一位。當他看到我寫的江南古鎮文章後,馬上就寫出了同題詩,不僅寫得快,而且寫得好。令人感動的是,老人家的創作不分春夏秋冬,也不分白晝黑夜,每時每刻都有靈感閃現,沒有時間限制就是他寫詩的最好機會。每天早晨我剛起牀,就能在微信裡看到他發來的新詩,思風發於胸臆,詩意溢出文字,美不勝收。他的勤奮度拉滿,精力、能力、張力、表現力、爆發力、持久力遠遠超出了一般人。他的年月日不是用時分秒來排列的,而是被精彩詩行和經典詩句所擠滿的。楊德祥先生的詩,“譜曲能唱,離曲能吟”,永遠讓人期待,也從不讓人失望,他是用文字行走人生的代表和典範。

歲月忽已晚,人無再少年,歲月催人老,年齡不饒人。不管是誰,此去經年,兜兜轉轉,總會在身上留下滿滿的年代感。儘管夏天的故事已然變成了秋天的情調,拂去黃色的落葉,在時光荏苒中,依然能夠感悟到內心的深處之美。自信,樂觀,從容,淡定,堅毅,執着,堅持不懈,矢志不渝,繼續用文字來記錄生活、詮釋人生,這既能陶冶自己,也能溫暖他人,何樂而不爲?試想,當一個個文字神采奕奕、情透紙背的時候,誰又能不青春煥發、風華正茂呢?

作者張永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