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與藝術批評之間

據說有學界名家曾公開聲明自己是“批評家”而不是“評論家”,筆者猜這樣說的直接動機之一應當是維護個人的獨立“批評”立場。不過,筆者自己這些年來的工作和身份,也經歷了從“批評”到“評論”的轉變。對於其中的滋味和初步反思,筆者作一些簡要交流。

將“批評”改爲“評論”之後

筆者從20世紀80年代末撰寫第一篇電影批評論文時起,到現在直接參與藝術批評工作已有35年時間。不過,這35年需要劃分成大約兩個時段來看:頭25年做的事,被我自己習慣於稱爲“藝術批評”或“文藝批評”,那時學術界一般都沿用這個稱謂;後來的也即最近10年,即加入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及北京文藝評論家協會以來所做,則可跟隨這個行業的制度性通稱而改爲“文藝評論”或“藝術評論”了。

《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2022年)》對於藝術學在學科體系中的新內涵有如下描述:“含音樂、舞蹈、戲劇與影視、戲曲與曲藝、美術與書法、設計等歷史、理論和評論研究”。這裡把對於具體藝術門類的“評論”寫入其中,標誌着過去藝術批評學科與藝術評論行業之間的分離格局被打破,體現出相互融合的新格局。

這一變化有着明顯的長處,這就是鼓勵高校和科研機構藝術批評學科專業師生積極介入藝術評論行業,並且把師生們的藝術評論論著作爲往昔藝術批評學科專業的規範性學術成果來作同等程度的價值評估——假如有關科研管理部門能夠及時跟進調整其科研成果評估和評價標準的話。

但與此同時,這一變化也會帶來新的疑慮,即高校和科研機構的藝術批評學科一旦完全歸入作爲文化行業的藝術評論中,有可能逐漸弱化其應有的獨立自主的“批評”功能或職責。

重溫“藝術評論”與“藝術批評”之往昔

應當如何看待“藝術評論”同“藝術批評”之間的關係?不妨暫時重溫筆者和同齡段朋友曾親歷的改革開放時代學術和學科發展往事。

藝術評論,是當前我國文化行業之一種,進行相關工作的文藝評論行業由一些媒體機構和行業的成員組成,接受國家各級相關行業部門管理、指導或監督,承擔起對當前藝術創作、藝術作品及相關現象的帶有行當或職業特點的及時評價和論說的任務。它一般體現出以下特性:一是行業性,即是一種相對固定的藝術評論行當或職業,專門做藝術行業評論;二是參與性,即實際地介入藝術行業的創作、營銷及評論活動中;三是非超脫性,即其評論不能完全超脫於藝術行業訴求之上而需要同其產生這樣那樣的聯繫。

藝術批評或文藝批評,則是改革開放以來到2022年之前我國學術制度之一種,一般設在高校和科研機構,承擔起現代學術制度中的學科研究任務,主要由國家各級學術及學位制度部門予以管理和指導。同“文藝評論”或“藝術評論”的行業規範相比,它有如下特性:一是非行業性,即一般不屬於任何一種文化藝術行業,而具有學術制度中的學科屬性和學術屬性;二是非參與性,一般可以不參與實際的藝術創作、作品及相關現象的評論,而可以只進行相對純粹和單一的學術研究;三是超脫性,一般可以超脫於實際的文化藝術行業和藝術作品評論活動之外。

筆者自己從20世紀90年代初到21世紀頭十年的大約20年裡,主要按照自己提出的“修辭論美學”及“興辭批評”等主張去做批評,是想出於單純的個人學術興趣去超脫地分析自己感興趣的藝術作品,無論其是小說還是電影或電視劇。那時筆者的批評跟藝術家本人及藝術產業都沒有什麼聯繫,各做各的,超脫在藝術創作實踐圈外。筆者陸續寫過對知名導演若干影片的評論和專著,但跟這位導演名家從沒聯繫過,筆者可以獨立評說其影片特點及其得失而沒有顧慮。甚至有不少學界朋友雖然做的是藝術批評或文藝批評學科,但可以只做古代或外國的文藝批評史,而不同當代正在進行的文藝創作實踐行業發生任何聯繫。這等於說那時學術圈的藝術批評跟藝術評論行業之間可以沒有多少關係。

可以說,那時的文化藝術界的“藝術評論”行業同學術界的“藝術批評”學科之間,大致分別沿着各自軌道行進。前者偏向於當代藝術創作實踐的及時評論,後者偏向於藝術批評的純學理研究,兩者各有偏重,分立發展。這種分立發展帶來的遺憾也顯而易見:前一個缺少超脫性而有時難於發揮“批評”的作用,後一個缺少參與性而有時無法幫助解決文藝創作實踐的問題。

藝術評論學科的新空間和新挑戰

不過,前述2022年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在藝術學一級學科下面再設立各藝術門類的“評論”學科,等於在學科制度上將藝術評論行業安置到原有的藝術批評學科中並將其替換,或者說是將藝術批評學科直接置換成藝術評論學科。這使得新設立的藝術評論學科在學科制度上將以往的藝術批評學科同藝術評論行業相互融合起來,形成藝術批評與藝術評論在學科及學術制度上融合生長的新態勢。

這種新的學科制度或許意味着學術新空間的開創:這將是藝術評論的行業性與非行業性之間的交融空間,讓藝術評論行業同高校相關學科點密切交融;還將是藝術評論行業特有的參與性與高校系統的非參與性之間的調和空間,讓藝術評論行業專家同走出學院圍牆而介入評論行業的高校師生產生更多交流;以及是藝術評論行業的非超脫性與學術界的超脫性之間的迴旋空間,推動藝術評論行業同高校相關學科點展開對話和合作。

但與此同時,新挑戰也十分明顯:高校師生以往的非行業性或學術性慣例如何面對藝術行業的熱烈訴求?對於今天從事藝術評論行業的評論者來說,評論如果根本不同藝術家或製作方等之間形成某種程度的關聯,能辦到嗎?藝術作品的種類很多,就創作動因分類,有重大及重點主題創作、地方主題創作、普通商業創作、公益創作和個人創作等,但都各有其現實訴求。在藝術品生產方必須加強藝術營銷的時代,評論者的評論,包括髮表評論的媒體,特別是互聯網上形成的相關網絡熱點或輿情,都可能同藝術家或藝術產業之間產生某種利害性關聯,這使得評論者無法真正超脫於藝術創作實踐維度之外。

面對上述新空間和新挑戰,筆者的心緒有些複雜:一面感覺今天的藝術評論行業在直面藝術創作實踐環節的新現象和新問題時,會激發起強烈的評論興趣和評論創新動機;但另一面也懷念藝術批評曾經有過的超脫於藝術創作實踐的年代,那時的批評者可以不理會來自藝術創作實踐層面的訴求而獨立評說,在批評世界中開拓和享受個性化學術空間。

不過,現在還不是懷舊的時候。看到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已經和正在積極加入藝術評論行列,等待着開闢屬於自己的新未來,筆者由衷感到高興。相信在新的藝術評論學科制度下,年輕朋友們在藝術評論的非行業性與行業性之間、在面向藝術創作實踐與超脫於其上之間,完全可以找到屬於自身的辯證解決方式,既能透徹瞭解和洞悉藝術創作實踐行情,又能發揚“批評精神”去從事“不盲從”的個性化批評。

(作者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 北京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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