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見股份崩盤餘波:子公司滇中供應鏈定向融資違約,65位投資人苦守三年維權路

本文來源:時代週報 作者:洪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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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發行了4年多的定向融資計劃,原本存續期限爲18個月,但至今仍未完成兌付,65名投資者的維權之路背後,牽出昔日“區塊鏈第一股”易見股份的暴雷風波。

2019年11月,易見股份公告稱,其子公司雲南滇中供應鏈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發行人”、“滇中供應鏈”)因經營和業務發展需要,擬發行總規模不超過5億元的定向融資計劃,並由公司控股股東雲南省滇中產業發展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擔保人”、“滇中發展”)提供連帶責任擔保。

圖片來源:易見股份公告

彼時,滇中供應鏈的法定代表人還是易見股份原實控人、後來被查明財務造假的冷天晴。冷天晴的弟弟冷天輝創立的雲南九天投資控股集團有限公司(曾用名:雲南九天工貿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九天集團”)在入主了易見股份之後多次引入國資,使得易見股份一度成爲雲南國資實控下的企業。

上述定向融資計劃,正是在滇中發展成爲易見股份控股股東期間“埋下的雷”。據投資者提供的二審判決書顯示,滇中供應鏈稱冷天晴等人轉移了部分融資資金。滇中供應鏈違約無法兌付,滇中發展不得不爲此承擔連帶責任。

在定向融資計劃違約期間,滇中發展也陷入虧損,或陷入無力承擔連帶責任的局面。滇中發展2020年和2021年淨利潤分別虧損9.64億元、11.52億元,2022年前三季度虧損5.35億元,同期經營活動產生的現金流量淨額分別爲-10.89億元、-5.70億元、-10.10億元。

中誠信國際2022年7月對滇中發展的評級展望爲負面,因易見股份相關資產剝離對公司未來的戰略定位、經營及償債能力等的影響有待觀察,公司盈利能力持續弱化,面臨較大的短期償債壓力,資產質量一般及存在很大的或有負債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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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截至目前,據上述定向融資計劃的受託管理人深圳德合基金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德合基金”)給投資者提供的信息,滇中發展仍有6000餘萬元資金被凍結,滇中發展曾在執行異議申請中稱,上述資金是地方政府專項債資金的一部分,這也正是當前投資者與滇中發展就執行資金的問題仍有爭議的地方。

公告4個月,定融產品終止發行

“關於您認購的滇中供應鏈定向融資計劃自2021年5月29日第一期到期以來,其資金監管賬戶未收到滇中供應鏈支付或滇中發展代償支付的本金及收益,該產品已發生實質性違約……”

2021年6月20日下午,昆明市一處大廈內,德合基金召開“滇中供應鏈定向融資計劃產品持有人會議”(以下簡稱“產品持有人會議”),向投資者通報他們所購買的定融產品逾期等事項,在場的還有滇中供應鏈和滇中發展委派的代表,這是多數投資者第一次接觸到其投資產品的發行人和擔保人。

談及爲何會想要投資滇中供應鏈的定融產品,投資者們對時代週報記者提到最多的關鍵詞——國資擔保、發行合規、收益可觀。

根據投資者提供的《滇中供應鏈定向融資計劃》產品宣傳冊,該產品發行規模爲5億元,存續期限18個月,起投金額爲30萬元起,發行方爲滇中供應鏈,並由擔保方滇中發展提供全額無條件不可撤銷的連帶責任保證擔保。

《滇中供應鏈定向融資計劃》產品宣傳冊,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與此同時,產品宣傳冊中還提到多個產品亮點,如“區塊鏈技術”熱點,業務前景廣闊;銀行專戶監管,資金流向明晰;優質擔保主體,擔保人總資產307億元,AA+主體評級,實際控制人爲雲南滇中新區管理委員會;有嚴格的內部控制制度、風險控制指引等。

根據投資金額的大小,投資者被分爲A、B、C三類,業績比較基準分別爲8.50%/年、9.00%/年、9.50%/年。即使繳納20%的個人所得稅,投資者也能獲得6%以上的收益,高於同期大額存單利率,有投資者爲了能夠實現更高的年化收益率而說服家裡人一起投錢。

收益可觀、疊加國資全額擔保,讓不少投資者對該產品心動。據投資者提供的一審判決書顯示,65名投資者共簽訂70份認購協議書,滇中供應鏈募得6193萬元。

6193萬元募資額距離原計劃5億元的發行規模存在較大差距。上述一審判決書顯示,在易見股份公告子公司擬進行定向融資計劃僅過去4個月,也就是2020年3月12日,滇中供應鏈向德合基金髮《函》,表示其決定終止繼續發行滇中供應鏈定融計劃。

在上述定融計劃認購協議成立後,投資者們如約收到第一期和第二期利息,第三期利息和本金卻遲遲未到賬,最終等來了召開產品持有人會議的通知。會議上投資者們拒絕了定融產品展期的請求,隨即委託德合基金代產品持有人提起民事訴訟,開啓維權之路。

產品發行與備案機構展業合規性存疑

時代週報記者從多位投資者處瞭解到,他們大多爲中老年人,但接觸到滇中供應鏈定融產品的渠道並不相同。

62歲的蔡銘(化名)通過朋友圈的宣傳廣告“入了坑”。國資擔保等一套套銷售話術打消了蔡銘的顧慮,去德合基金樓下的銀行轉賬完成購買。“那時候,銀行業務員和大堂經理反覆勸阻我不要轉錢,有風險,但我後面惱火了,堅持一定要辦,於是他們就幫我辦了。”蔡銘告訴時代週報記者。

70多歲的煥晟(化名)投資經驗豐富,彼時,他接到一個陌生的推廣電話,上門考察了三次並仔細瞭解項目後,最終投了40萬元。

時代週報記者從多名投資者的認購協議書中瞭解到,“產品發行對象爲簽署《普惠金融交易中心(大連)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普惠金融中心’)入會協議(個人/機構會員版)的風險承受能力符合本產品風險等級的合格投資者”,但部分投資人表示並未簽署相關入會協議。

滇中供應鏈定向融資計劃認購協議,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天眼查顯示,普惠金融中心成立於2015年,控股股東爲大連再生資源交易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大連再生資源交易所”)。值得注意的是,2019年3月,大連再生資源交易所發佈一則“嚴正聲明”稱,普惠金融中心已暫停新增業務。

圖片來源:大連再生資源交易所網站

大連市金融發展局在2020年7月給北京市地方金融監管局發的風險提示函中提到,普惠金融中心已於2017年6月底停止新業務;該局在前期排查工作發現,該交易中心在停業整頓期間違規開展業務,且存在註冊地與實際經營地不符的情況。

圖片來源:北京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網站

普惠金融中心在2017年已經停止全部業務,爲何大本營在雲南的滇中供應鏈會選擇遠在大連的普惠金融中心進行產品的備案發行?德合基金作爲該定融產品的受託管理人,彼時是否知曉普惠金融中心的展業情況?

時代週報記者致電德合基金的法定代表人管彥及滇中供應鏈,並向相關郵箱發送採訪函,截至發稿未獲回覆。

山東德衡律所律師遲井瑜認爲,定融產品業務的本質是在高仿公司信用類債券的發債模式,但定融產品中所謂的“承銷機構”“備案機構”大多是沒有資質的僞金交所,並不具備公司信用類債券中承銷或備案機構的資質與專業能力,有假借“定融”之名行“非法集資”之嫌,具體法律關係與法律責任的判斷要結合全面的交易過程及證據進一步研判。

時代週報記者以投資者家屬的身份撥打產品宣傳冊上的聯繫方式,一名目前已離職的德合基金業務員表示,除了認購合同,當時投資者們還要籤一份風險知情書。

時代週報記者查看投資者的認購協議時發現,合同中有兩頁寫着《定向融資計劃之風險揭示書》,但部分投資者並未在上述頁面上簽名。

當時代週報記者表示部分投資者並沒有在風險提示書上簽字時,上述離職德合基金業務員表示離職較久不太清楚,具體情況可以詢問產品主要負責人岑研(化名)。

時代週報記者以投資者家屬的身份致電岑研,其表示目前和解方案正在推進中,有最新進展會及時通知。“(合同)應該都是全的,現在來糾結合同也沒有(意義)了,最關鍵的是想辦法讓他們(滇中發展)還錢。”

盈科高級合夥人瞿琨律師表示,若投資者沒有簽署《風險揭示書》,屬於“違反投資者適當性義務”的行爲,在司法裁判中,通常會根據九民紀要(即《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的規定,認爲賣方機構未履行適當性義務。

勝訴後陷入拉鋸戰,凍結資金牽涉專項債?

在投資者委託德合基金一紙訴狀將滇中供應鏈、滇中發展雙雙告上法庭後,2021年12月的一審中,德合基金勝訴;2022年9月,二審維持原判。

一審判決書顯示,滇中供應鏈於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向德合基金支付認購款本金6193萬元、相應的利息和違約金等費用,滇中發展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早在2021年8月,德合基金就向昆明中院申請了財產保全,昆明中院也裁定查封、扣押、凍結滇中供應鏈和滇中發展6552.61萬元的財產。二審維持原判後,就在投資者們以爲維權之路平坦,能順利拿回投資款時,半路殺出的政府專項債資金讓投資者們的維權陷入了長久拉鋸戰。

在上述資金被凍結了一年多後,2022年9月,昆明中院通知德合基金表示,滇中發展於2022年5月5日向昆明中院提出執行異議申請,要求解除其名下的政府專項債專門開設的專戶——興業銀行開戶賬戶爲尾號7024的凍結,而該銀行賬戶正是此前被裁定凍結6552.61萬元的賬戶。

滇中發展在異議申請中表示,上述賬戶系地方政府專項債資金的使用所開設的專戶,專項用於滇中新區生命科創產業園污水處理廠及配套管網等基礎設施項目,賬戶中6800餘萬元系由雲南滇中新區規劃建設管理部匯入的地方政府專項債資金,屬於專款專用性質的資金,而上述凍結的資金爲6800餘萬元收入中的一部分。

隨後一週內,德合基金向昆明中院提交書面執行異議答辯意見,不認可其異議申請理由,認爲凍結賬戶系一般存款賬戶、申請人提交證據存疑,且未提出置換措施系惡意損害投資人利益等,解除凍結於法無據。

滇中發展與投資者委託訴訟的德合基金就此陷入拉鋸戰,滇中發展一路從昆明中院申訴到最高院。直到2023年12月,最高院裁定撤銷雲南省高院執行原裁定,發回省高院重新審理……彼時,上述6552.61萬元仍處於凍結狀態。

在長達兩年的拉鋸戰中,投資者多次到滇中發展進行溝通,滇中發展也提出資產置換及和解方案,但未能與投資者達成一致,直到今年下半年才取得了階段性進展。

據滇中發展給投資者的回覆顯示,2024年6月,滇中發展表示,將多渠道籌措資金,經過集團“三重一大”決策後交由法院實施執行,並提出豁免擔保責任的訴求,使集團被凍結的專項資金用於推進項目復產復工,使企業儘快走出泥潭迴歸正常經營。

投資者也終於等來了曙光。今年8月,德合基金收到昆明中院執行局的通知稱,將對已扣劃至中院執行局的700餘萬元資金進行執行劃付。德合基金於9月收到昆明中院執行局發還的715萬元,並按投資者的投資本金佔比,按比例發放至投資者指定的賬戶。

有投資者對時代週報記者表示,這部分資金屬於沒有異議的資金。截至發稿,多位投資者向時代週報記者表示已經收到錢,“約爲投資本金的11.50%左右”。

不過,截至8月27日,滇中發展仍有6588.63萬元資金被凍結,凍結期限至2025年7月11日。

對於凍結資金的情況,時代週報記者多次致電滇中發展併發送採訪函,相關工作人員表示會查收郵件,但不能確定具體的回覆時間。截至發稿,時代週報記者暫未收到滇中發展的回覆。

“虛假繁榮”與冷氏兄弟的佈局

此次定融計劃背後牽扯出的冷天晴曾是雲南的富豪,其曾經掌舵的易見股份,在巔峰時期股價一度暴漲80%,市值超200億元,並憑藉“區塊鏈第一股”的概念在資本市場紅極一時。

盛極而衰,伴隨着冷天晴走下“神壇”,易見股份退市,如今案件審理還原真相,隱藏在定向融資計劃背後,冷天晴的違法行爲被曝光。

據投資者提供的二審判決書顯示,2022年8月,滇中供應鏈向法院提交中止審理申請書,稱其定向融資所獲的部分資金已被冷天晴等人違法轉移,冷天晴等人因涉嫌背信損害上市公司利益罪被立案。

根據易見股份的公告,冷天晴是易見股份原實控人冷天輝的哥哥。冷天晴違法轉移資金、損害上市公司利益、最終令雲南國資接盤的故事,還要從數年前講起。

2012年,九天集團通過收購成爲易見股份控股股東,冷天輝成爲後者的實控人。在易見股份與滇中發展等設立滇中供應鏈的第二年,2015年6月,易見股份通過非公開發行引入了滇中發展、雲南省工業投資控股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工投集團”)等國資股東,並許下業績承諾。

彼時易見股份對滇中供應鏈進行增資,取得其控股權。2015年滇中供應鏈實現營業收入44.58億元,淨利潤1.08億元;截至2015年末,其淨資產從2014年末的4.97億元飆升33.50億元。

易見股份也在2015年實現營收和歸母淨利潤暴漲1201.53%和844.24%的成績。易見股份表示,報告期內供應鏈業務和商業保理業務是公司業務收入和利潤增長的主要驅動因素。供應鏈管理業務營收佔全部營收的91.33%,實現淨利潤1.25億元。

自2017年開始,易見股份主營業務全部爲供應鏈管理及商業保理,滇中供應鏈當年實現營收128.74億元,淨利潤5.73億元。2015~2017年,易見股份分別實現歸母淨利潤3.35億元、6.03億元、8.16億元,順利完成2015年非公開發行的業績承諾。

但這後來被證明是“虛假繁榮”的業績。

2020年11月,四川證監局的一紙警示函,揭露易見股份內部控制存在缺陷等問題。而2020年年報的“難產”,一步步坐實了易見股份的業績造假。

圖片來源:易見股份公告

在2022年證監會的通報中,外界才得以知曉,易見股份以滇中供應鏈等爲主體虛構供應鏈代付款業務,在2016~2018年以代付款名義持續滾動將資金轉出給九天集團。2015~2020年期間,易見股份以滇中供應鏈等爲實施主體開展無商業實質的供應鏈貿易業務,從而虛增營業收入和營業利潤。

圖片來源:易見股份

而早在2018年10月,冷天晴實控的易見股份通過造假完成業績承諾後,九天集團便通過表決權的委託及承諾放棄上市公司謀求控制權等操作,完成易見股份控股股東和實控人的變更。

彼時公告顯示,在表決權委託前,九天集團持股38.11%,爲易見股份控股股東,冷天輝爲實控人。在九天集團將19%的表決權委託出去後,其擁有表決權的股權比例降至19.11%,滇中發展憑藉29.40%的表決權的股權比例成爲公司控股股東,公司實控人變更爲雲南滇中新區管理委員會。

但經證監會查明,2018年10~12月,易見股份控股股東仍爲九天集團,實控人爲冷天晴。

2019年,此前連續兩年增持易見股份的九天集團開始減持,並以協議轉讓的方式套現。到2020年底,九天集團對易見股份的持股數量從2018年末的4.28億股降至1.20億股,冷氏兄弟僅協議轉讓便套現超30億元。

值得注意的是,九天集團股份協議轉讓的對象之一——雲南工投君陽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工投君陽”)同樣具有國資背景,其爲工投集團的控股子公司。

在九天集團完成股份轉讓過戶登記至工投君陽後,工投集團及其一致行動人工投君陽合計提名推薦並當選5名非獨立董事,超過董事會半數。據此,易見股份的控股股東在2020年8月變更爲工投集團,實控人變更爲雲南省國資委。

圖片來源:易見股份公告

從2015年通過非公開發行引入滇中發展、工投集團等國資,再到2020年雲南國資接盤易見股份,成功套現的冷氏兄弟有何來路?

易見股份的公告顯示,冷天晴自2010年以來曾任雲南工投集團動力配煤股份有限公司常務副總經理、滇中供應鏈執行董事、九天集團總經理;而冷天輝則是一個“煤老闆”,曾在曲靖市中村煤礦銷售科任銷售員、副科長,後創辦九天集團。

冷天晴“金蟬脫殼”後,易見股份發生了資本市場熟悉的暴雷事件。

2021年5月,因涉嫌信息披露違法違規,證監會對易見股份進行立案調查,易見股份及包括滇中供應鏈在內的子公司亦訴訟纏身。截至2021年6月,九天集團對易見股份及其子公司構成資金佔用共計42.53億元。

2020~2023年,滇中供應鏈分別實現淨利潤虧損31.25億元、0.86億元、1.10億元、1.80億元。在證監會2022年的處罰中,時任滇中供應鏈財務部經理凡建、時任滇中供應鏈業務規劃部總經理羅志洪、時任滇中供應鏈煤焦事業部經理和總經理助理單德堂均被予以警告和罰款。

圖片來源:易見股份公告

而對於冷天晴,2022年1月,其被雲南省安寧市公安局以涉嫌職務侵佔、背信損害上市公司利益罪逮捕。4月,因決策並組織實施財務造假,手段特別惡劣,情節特別嚴重,冷天晴被採取證券市場禁入措施。易見股份也在兩個月之後終止A股上市之路。

到了2023年3月,滇中發展原黨委書記、董事長、滇中供應鏈法定代表人納菲,滇中發展原副總經理、易見股份原董事蘇麗軍,雙雙被開除黨籍和公職,前者還因涉嫌國有公司人員濫用職權罪、受賄罪問題移送檢察機關依法審查起訴。

但對於投資了滇中供應鏈定融產品的投資者而言,這並不是他們最關注的,部分投資者仍在與滇中發展協商、提出新的和解方案,希望能儘早拿回屬於自己的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