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演不夠《白毛女》

圖片自上至下分別爲1942年歌劇白毛女》在延安演出;上世紀七十年代,蘭英飾演喜兒;1985年歌劇《白毛女》節目單、1952年歌劇《白毛女》節目單、電影《白毛女》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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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戲,從不是爲了“人前奪萃”,而是爲人民歌唱、爲人民服務

我願意做一顆鋪路石子,把自己的藝術實踐經驗總結出來,讓新一輩人踏着它一步步走下去

我一輩子跟黨走,是黨培養的文藝工作者。我自己太渺小了。沒有共產黨,哪有郭蘭英?我的一切都是黨給的、人民給的。

我就是一個普通的演員,是爲人民服務的。觀衆是我的老師。2019年,黨和政府授予我“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這是對我們千千萬萬文藝工作者的肯定。今年是黨的百年華誕,我年紀大了,但我還想多做點事,儘自己最大的努力。

我演過很多戲,一輩子演不夠的、最愛的還是《白毛女》。《白毛女》改變了我的人生,帶我走上革命道路,徹底改變了我對藝術的理解。

看完戲,內心還在掉眼淚

1946年,我16歲,在張家口演晉劇。當時滿城都在傳“華北聯大文工團正在演出的《白毛女》是很好的戲”。這是部歌劇。我早就想看,但歌劇是什麼,並不知道。

一天,我被安排演最後壓軸摺子戲血手印》,之前是其他演員的戲。我便趁這個機會跑到人民劇院去看《白毛女》。到那兒一看,他們的戲,和我們演的戲不一樣。我們演戲就是穿戲裝、扮上人物,而他們卻和生活中一樣。我自然而然就看進去了。

戲一開頭就很“拿人”。喜兒和楊白勞的生活和感情,是我幼年時熟悉的。那時我已經演過幾年戲了,看戲一般不那麼容易激動。可看《白毛女》,我卻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止不住地流眼淚。尤其是楊白勞喝滷水死了的場景,讓我定在那兒,想走,雙腿走不了。等《白毛女》第一幕演完了,我才匆忙趕回戲班。演自己的戲時,我心裡還一個勁兒地惦記着《白毛女》,內心還在掉眼淚。

《白毛女》在藝術上是相當完整的,是“真戲”。劇本中的革命性和戰鬥性,喚醒了我樸素的革命覺悟。看完演出後的幾天,我的內心始終無法平靜。有時耳邊響起“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的歌聲,有時眼前晃動着喜兒的影子,這使我回想起自己多苦多難的家庭和童年生活。心裡有了越來越明確的打算:演戲就演這樣的戲,當演員就演喜兒那樣的角色

我抱着這樣的想法告別了舊戲班,扔掉昂貴的舊行頭,拿了個包袱,在槍炮聲中追趕剛從張家口撤走的華北聯大文工團。我下定決心——不再做戲班子的“搖錢樹”,要做一個揚眉吐氣的文藝新戰士。

到了文工團,組織安排我學文化、學音樂、學革命理論。記得那時一早起來就扭秧歌,7點鐘便開始安排各種課程,每天如此。累嗎?累!但特高興,覺得特幸福。好不容易參加革命,成爲文藝工作者,多光榮啊!學寫字時,我先學會了“共產黨”三個字。

轉變最大的,是我的藝術觀念。兒時演戲,我根本不知道是爲了什麼。在戲班裡經常捱打捱罵,在外要受地痞流氓的氣,曾覺得不捱打、能掙錢養活父母就行。到了文工團,我才逐漸認識到文藝的作用。演戲,從不是爲了“人前奪萃”,而是爲人民歌唱、爲人民服務。從那時起,無論是唱一首很短的歌,還是上臺扭幾步秧歌,我都全力以赴。

用“心”唱,創造出一個不同的喜兒

華北聯合大學學習時,我開始參加《白毛女》劇組,邊負責服裝、道具等事務,邊在樂隊裡頂個數,拉二胡、打梆子、鑼鼓鑔,樣樣都幹。慢慢地,我把《白毛女》看會了,每句唱、每句臺詞、每個動作都爛熟於心。

那時演出,沒有像樣的舞臺。用土墊起來半米高的臺子,只要觀衆能看清楚,就是舞臺。回首那段歲月,大家都有股子熱情,表演上也總是感情充沛的。也許正是這種真實的表演,迸發出更大的藝術感染力,打動着觀衆。記得下部隊演《白毛女》時,常常從天黑演到轉天天亮,五個小時,無人離席臺下時常比臺上還激動,臺上演員鬥爭黃世仁喊口號,臺下觀衆也跟着喊……觀衆對歌劇這樣熱愛,推動着我們的藝術創造。

1948年,劇組在石家莊演出。一次演出,扮演喜兒的兩個演員王昆孟於都上不了場。團長和導演研究對策時,我自告奮勇去“救場子”。

那是我第一次上臺演喜兒。演到最後一幕的鬥爭會時,我哭得唱不下去了。舒強導演在側幕提醒我:“蘭英,蘭英!我們這是在演戲!”戲結束了,舒強導演含淚和我說:“爲什麼你唱不下去?我能理解。《白毛女》這個戲就是寫你的生活的。從今往後好好努力,好好琢磨琢磨喜兒這個角色,你會創造出一個不同的喜兒的!”這句話,我記了一輩子。

舒強導演對我幫助很大,他強調從人物出發,啓發我創造人物。他說:“演唱要從心靈出發。如果郭蘭英是喜兒,你怎麼處理?”我一下就明白了導演的要求。演員在舞臺上不能有“在演戲”的感覺,要表現“我就是這個人物”。

每次演喜兒,我都全身心投入到這個形象中。我堅信,感動別人前,先感動自己,纔可能有獨特的藝術創造。比如,在演唱《刀殺我斧砍我》時,我就是那個羞愧難當、悲憤不已的喜兒,在唱到“爹生我,娘養我……”那句時,我不由自主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搓腿、聲淚俱下。爲什麼這個臨場加的動作能得到大家的認可?因爲這些動作不是我加的,是喜兒當時的情緒該有的,是喜兒加的。

在琢磨和學習新歌劇的過程中,我也嘗試把戲曲唱功、做功融入其中。比如“逃走”片段,黃世仁和穆仁智追,我就將戲曲程式中的圓場滑步趨步等都糅在動作裡,但要邊害怕地看向身後邊往前跑,深一腳淺一腳,對生活情態的簡單描摹進行昇華。

不少演員向我請教聲樂技巧。我說:“演員應該用眼睛‘唱’。”因爲眼睛是心靈的窗子,用眼睛“唱”就是在用心“唱”。觀衆看喜兒手拿二尺紅頭繩,兩眼滿是喜悅的光芒,觀衆看喜兒唱到“王大春”,眼中則是少女的嬌羞顧盼。生活積累、表演技巧,缺一不可。最重要的,是感情要從內心流淌出來,要真。觀衆聽的不是聲音,是生活,是感情。

願做一顆鋪路的石子

幾十年來,每次接觸《白毛女》這個戲,我都感覺像第一次時那麼鮮活、那麼動人。一次一次挖掘,不斷髮現新的東西。我時常覺得,我的藝術生命與喜兒的舞臺形象,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2015年,年輕一代的演員再次復排歌劇《白毛女》。這部來自人民的紅色經典,滋養着一代代觀衆。一代又一代創作者表演者的傳承演繹,又讓這部紅色經典煥發新的魅力。

現在,不少青年演員都在深入生活,我希望他們下生活的程度再深些、範圍再廣些。做個有心人,留心觀察日常細節,觀察百姓如何生活、怎麼走路、有什麼表情,瞭解百姓會因爲什麼而快樂、關心的是什麼。潛移默化,長期積累,對創作大有裨益。作爲演唱者,要好好地琢磨中國的語言。咱們的語言多美啊!要把每個字都“啃”住了、唱圓了,像玻璃球一樣,送到觀衆耳朵裡,讓觀衆聽得真切自然。

將《白毛女》一代代傳下去,是我做人、從藝的責任。我常和年輕演員們說:“快把我身上的本事都拿去吧!”我實實在在地教,希望他們實實在在地學,用實實在在的藝術成果面對觀衆。

我願意做一顆鋪路的石子,把自己的藝術實踐經驗總結出來,讓新一輩人踏着它一步步走下去。希望年輕一代能發自內心向經典致敬,踏踏實實地走進生活、研究角色,不辜負觀衆,不辜負藝術,更不能辜負歷史。

(作者爲歌唱家,本報記者王瑨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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