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妄的真理與生活的煙火

之前幾年,略有時間,於是就用看書來打發。從最初的一些“實用”的內容,慢慢的轉向更加抽象的觀念。在不斷深入的閱讀中,消除了事件、情緒、歷史和人生,只剩下邏輯、概念和方法,或者可以簡單的說是“真理”以及探尋真理的過程。

笛卡爾的懷疑、康德的認識、黑格爾的辯證,這些前人的觀念,除了在智識上給人一種環環相扣、清晰完整的愉悅感之外,還讓人可以暫時逃開生活中的紛擾,那些偶然與不確定,通通在哲思中被消除殆盡,完美的理論只需要在足夠的時間空間中,就能讓一切自然鋪展開來,而不會經受意外驚嚇的煎熬。

的確,人有一種用思想構築城堡的能力,在那裡,邏輯猶如巴赫的音符,嚴格對仗着壘成一堵堵牆。城堡裡是秩序的王國,給出一個原點,就可以進行不間斷的推演,接下來的事情就猶如機械設備一般自我發生。

越是沉浸在這樣的世界裡,就離生活越遠。思想中的完美,與生活中的缺憾,都不用對比,就可以讓人做出輕易地選擇。而且這種完美與缺憾的對應,使雙方成爲彼此的黑洞,一旦站在一邊,就會把另一邊的全部吸引,以至於最終漠視掉另外一面。

於是我進入到了一種瘋狂的吸收階段,計算着每一天的時間對應着哪一本書的進度,每個思想家的全部都希望系統的去了解,並把它們在頭腦的城堡中,建築出一個獨特的房間。由此也讓我更加輕視現實的生活,認爲那些日常都微不足道,完全不用掛在心上。

不過,近一段時間,原本的平衡因爲一些情況被打破了。現實生活那股足夠強大的力量,把我從思想的城堡黑洞中拉了出來。再回到生活中的時候,一切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枯燥。

起初是迫不得已的適應性,而後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思想彷彿在生活中點了一把火,現實由此被蒙上了一種濾鏡。一切跟以前似乎一樣,但看起來卻又不一樣了。

趕路的腳步,不再匆忙,而是有足夠的心情去看路邊的風景和猜測行人的故事;不再掌控方向盤和油門,而是騎着單車,讓風和植物的氣息從臉上劃過;閒暇也並不需要什麼來打發,不再與時間賽跑,而是倒上一杯茶,跟它談談交個朋友。

這被點燃的生活,彷彿燒出了五彩斑斕的煙火,雖然不完美,但卻足夠絢爛,足以將我從那個冷冰冰的思想城堡中拉出,如果說城堡中裝着的是自以爲絕對的真理,那麼生活的煙火就會讓自以爲是相形見絀。

當我們面臨一個變動不居的世界、被偶然性陌生感所包圍的時候,不可能沒有恐慌和不安;當我們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又去向何處的時候,就不可能沒有彷徨和虛無。即便如此,我們只能這樣生存,在自己的周圍尋找溫馨的家園,以及內心的寧靜,並在束手無策等待命運擺佈的狀態中解脫出來。

於是人就必然要去尋求一個能掌控一切變化的某一種源頭,一旦抓住了這個源頭,就可以瞭解本質,才能讓人在惶惶不安中解脫出來,對一切泰然處之。

這個源頭,或者可以將其視爲“一”,老子說的道就是從這裡生出,它也是宗教裡的上帝,哲學中的真理,不管把它稱作什麼,似乎它都不是某一種客觀的存在,而是帶有明顯的人的目的,即掌握變化,避免偶然,征服不確定性。

然而沿着這條道路,人們走得太遠,似乎早已忘記出發的目的。反而將這個原本只是爲了滿足生存、心理目的的構建當成了世界本然的東西,甚至主張有一個實體的形而上的世界,在那裡有我們所追尋的一切真理,我們需要不斷的去接近那個世界,一切的理念、思想只有符合它,才能是可靠的、堅固的。

與此同時,當人們更傾向於那個真理的世界,沉醉其中,獲得自我滿足的時候,就會忘記那個活生生我們在其中生活的世界,忘記現實中的人。那原本爲人生存需要所服務的真理大廈,反而代替人成了一種存在,成了人們躲避世界、躲避人的庇護所。

當生活強大的力量,摧毀了那個庇護所,讓真實的陽光照在曾經躲避於其中的人的時候,在驚歎於現實力量的同時,他們也會重新審視虛構的真理與生活的煙火。

在歷經了現實的不確定性洗禮,向思想的王國尋求庇護,而後再次欣賞到人世的煙火之後,人應該會明白一點,生活沒有真切的彼岸,來世的天堂並不能許諾給今生的遭遇,一切都只在生活裡,包括上帝與真理。

人用生活的眼光去看待一切,生活也塑造着人的邊際和內核。並不先天存在一個真理統攝一切,也不先天存在一個“我”支配“我的一切”。我們用生活向真理提出需求,用生活的眼光去看待一切偶然與確然。

並沒有什麼存在於生活之外,我們的疑惑,與答案都在其中。生活是一場合謀,在世界與人之間,誕生了我們所經受、渴望與創造的一切。當人在思想中走的足夠遠,以至於觸碰到這個莫比烏斯環的時候,他自然能夠滑回生活當中,再次用新奇的眼光,去看待曾經平常的生活。

並不是我思故我在,人在,纔有思。頭頂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也並沒有那麼絕對,一切也無外乎是人的傑作。宇宙中,並沒有世外桃源,最美的,也只有變動不居的人生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