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移民在《但願人長久》的追尋:哪裡得到理解,哪裡就是家

圖爲海山樓一景。海山樓爲香港著名景點,這幢彷彿由積木砌成的大廈呈現香港緊密而狹窄的居住環境,居民多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中低階層,然而大部分香港人都和遊客一樣用置身事外的角度觀賞它,鮮少在意裡頭生活的人。 圖/作者攝影

編按:香港新導演祝紫嫣的首部長片《但願人長久》,於第 60 屆金馬獎獲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更將於 4 月 12 日全臺上映。故事講述來自湖南的新移民姊妹在香港成長,面對身份的衝突及貧困的掙扎,以及與長年吸毒的父親愛恨交集。反映「新移民」如何在香港落地生根,並保留着多元認同。

▌一、提問背後的港中隔閡

香港高先電影院爲祝紫嫣導演的出道作《但願人長久》舉辦優先場,導演偕演員出席映後談,一名觀衆的提問令我至今難忘。

金馬獎影帝吳慷仁在電影裡飾演出身貧苦的「新移民」林覺民,他從湖南偷渡來香港,「撈偏」維生的他沉淪毒海,從此一生在往返離島監獄的船上載浮載沉。林太與長女林子圓在 1997 年獲批來港團聚,林子圓更加親近溺愛她的爸爸,逐漸薰染陋習,偷去同學手錶,香港學生都「睇死」她是賊。女主角先在學校被同學糟躓,回家後再被揭發遭母親痛打。

林覺民本欲調解,太太卻忍不住控訴偷雞摸狗的他正是教壞女兒的禍首,還要偷老婆的私己錢買毒品偷生。老羞成怒的丈夫打老婆泄憤,本來瑟縮在劏房一角挨媽媽打的林子圓反而要擋在母親前面,遭受的創傷一生都無法復原。

前述觀衆質疑導演沒有還公道給香港學生 ── 儘管老師要求同學就言行道歉,但她們畢竟沒有冤枉林子圓。祝導解釋情節的發展已揭露真相,女主角不但受嚴懲,而且演變爲家庭悲劇。提問者着眼於沒有怪錯女主角,卻忽略針對她的言行不是因其過錯,而是因其身份,但歸根究底不能歸咎於族羣。

人有選擇但選項有限,選項的多寡受更大的環境左右,即是社會結構。香港學者陳惜姿在《天水圍十二師奶》有宏觀的實地考察,當地多屬新移民的基層婦女多有相近背景,丈夫往往是失敗的「衰佬」。因此婦女成爲家庭的經濟支柱,工餘沒時間照顧孩子,疏於管教的子女更易親近童黨學壞。林子圓本來是其中一員,她和隨後獲批來港的妹妹都要付出更多努力才突破困境,但創傷留下的陰影卻一生如影隨形。

可以互相參照的《也是香港人》是一本由新移民自述身世的文集,一位作者升讀中學時罕有地獲名校取錄,小學同學都提醒她小心,一旦課室出現失竊一定會賴她。書中所有作者求學時都竭盡全力隱藏出身,以免被香港人嘲笑是「大陸妹」,其中一人甚至選擇整個小學階段不說一句話。可是電影裡一名角色終究被同學識穿而受排擠。

金馬影帝吳慷仁在《但願人長久》飾演新移民林覺民。 圖/甲上娛樂

《但願人長久》反映「新移民」如何在香港落地生根,並保留着多元認同。圖爲導演祝紫嫣(左)與飾演男主角的演員吳慷仁。 圖/甲上娛樂

▌二、香港人的身份淵源

空間本來連綿不斷,我們如何定義一片土地分爲不同地方?人類學家蕭鳳霞在《踏跡尋中》解釋,要將本來連續的空間區別爲不同地方,乃由人去賦予意義並建構認同。

1949 年中共取得政權,先後多達 200 萬中國人逃往香港。彼時大家都自視爲中國人,「暗戀桃花源」的他們還朝思暮想故鄉。但自中共厲行新政,中國和港英政府都限制人民出入,兩地開始分隔。香港漸漸由寄居之地演變爲定居之所,移民落地生根之餘也誕下土生土長的世代,孕育出香港人的身份認同。

從北方來港的偷渡者一直絡繹不絕,邊境限制更隨着毛澤東死去而放寬,1980 年代再掀起新一波移民潮和偷渡潮。《也是香港人》的作者多屬知識份子和印尼華僑的後代,她們的父母受感召去建設新中國,詎料在政治運動受盡迫害,文革結束後一俟有機會便申請來港。至於偷渡者則多屬農村年輕人,《但願人長久》的林覺民便是其中之一。

香港人慣用「新移民」而不用「移民」,因爲上一代香港人幾乎都是移民。新移民之所以「新」,是要強調香港在戰後嬰兒潮已孕育出自己的身份認同,而往後的新移民則是從「紅色中國」移居。雙方的距離不僅由於政治,也見於城鄉的社會差異。

《但願人長久》主角林覺民被視爲「新移民」而非「移民」,因爲上一代香港人幾乎都是移民,往後的新移民則是從「紅色中國」移居。雙方距離不僅在於政治,也見於城鄉社會差異。 圖/甲上娛樂

金馬影帝吳慷仁在此片飾演出身貧苦的「新移民」,他從湖南偷渡來香港,「撈偏」維生的他沉淪毒海,與女兒的關係愛恨交織。 圖/甲上娛樂

這批新移民最易受香港人排擠,然而《但願人長久》和《也是香港人》俱點出他們是主動來港尋覓新生的「自願移民」。《但願人長久》暗地用月曆和揮春(春聯)透露林家兩代人的政治轉變;六四更影響《也是香港人》所有作者的一生。社會學家谷淑美在書中序言特別引述一位作者的另類視角,解釋六四對於新移民有多一重意義:

『那一年,他們發現了「中國」,而我則在他們的發現裡,感受了「香港」。』

留在大陸的歷史學家呂思勉曾寫信勸錢穆回去。錢穆答覆恩師的回信,間接解釋香港的歷史地位:

香港與中國大陸的最大差異,就是香港沒有直接經歷五四和新文化運動;更未曾遭遇「紅色中國」的政治運動;而且一度成爲華人社會裡相對最自由的地區。無論是選擇留下的陳寅恪;抑或是選擇赴臺的殷海光;還是想悼念林家血案的楊牧,他們部分作品都先在香港出版,過去不見容於兩岸政權的異見都在香港找到空間。

現在無分香港和大陸,所有中國人都同沐大灣區「由治及興」的好處,這是後話。

▌三、認同源於故事

我在映後談好奇詢問祝紫嫣導演的身份認同,她很坦蕩地說自己既是湖南人,也是香港人。

《但願人長久》選擇了含蓄,沒有交代長大的妹妹林子缺爲何要到法院應訊。不過電影悄悄用細節透露端倪,林子缺的睡房除了貼着奈良美智的畫,還可見到馬屎埔村的照片。馬屎埔是位於香港新界東北的農村,因徵地開發而出現護村運動。時值保釋候審的林子缺顯然須要定期報到,所以沒法陪姐姐送父親的骨灰回湖南。

我的家中也貼着奈良美智的畫,可見導演是多麼理解「左膠」。讀得成書的林子缺說得一口流利英文,完美地隱藏自己出身,可是另一女生卻被同學識穿而受排擠,「扮咩香港人。」沒有同學願意和她一起玩,本來害怕被看不起的林子缺卻無懼羣衆壓力陪伴她。

導演藉林家姊妹的遭遇來呈現自己的多元認同。同病相憐是移情的起點,但單一身份解釋不到林子缺寧受嫌棄也要保護受壓迫的人,後來也是同一個人寧願被捕也要爲香港的土地捨身。先有湖南人的經歷,再有香港人的際遇,兼有左膠的理念,纔有長大的林子缺。

我們無可避免出生在一個不容我們選擇的社會結構,體制將其所好的身份強加諸我們上頭。但人的能動性依然可撼動約定俗成的框架,因應我們如何詮釋,認同就會如何轉化。

人的能動性可以撼動約定俗成的身分框架,認同如何轉化端賴我們如何詮釋。圖爲《但願人長久》劇照。 圖/甲上娛樂

芝加哥七人案是影響美國至巨的歷史一頁。原審的法官朱利葉斯・霍夫曼(Julius Hoffman)是猶太人,而被告之一艾比・霍夫曼(Abbie Hoffman)也是猶太人。《行爲》的作者薩波斯基(Robert M. Sapolsky)指出當年能夠晉身法官的猶太人精英都傾向重判「搞亂美國」的同胞,因爲他們想洗刷猶太人親共的標籤。

然而艾比・霍夫曼卻用更加「政治正確」的方式回嗆法官。他先在審訊斥另一個霍夫曼「你爲希特拉服務的話會更好(You would have served Hitler better)。」其後他再用意第緒語喊出 Shande fur de Goyim,大意是說你的醜事連外邦人都知道,你是猶太人的恥辱。慣用意第緒語的歐洲猶太人十九都已死在集中營。

猶太人精英想擺脫衆多同胞投身左翼的歷史,藉此向美國表忠。但艾比更重視同胞受極權迫害的歷史,認爲族人應爲民權聲義,重新界定何謂猶太人的恥辱和榮耀。艾比因煽動暴亂罪成判囚五年,再因藐視法庭罪成判囚八個月。衆被告不服上訴,大部分罪名都在上訴法院獲判無罪,發還重審後只有少數藐視法庭罪成。

血緣可以是身份認同的材料,但從來不是身份認同的必要條件。否則便解釋不到爲何離散的猶太人上至北歐,下至北非,流浪千年,依然自視爲同一民族。同樣也解釋不到希特拉的黑髮黑眼珠,他的外表完全不符納粹崇拜的雅利安人,反而更像猶太人,令他在掌權前已備受嘲笑。

認同的關鍵在於「相信」一個歷史故事,故事纔是身份認同的真正泉源。地理和歷史都是由連續的空間、無限的事件組成,爲什麼有些地方特別值得重視獲得命名?爲什麼有些經驗更加值得珍惜成爲歷史?因爲我們賦予更大的意義。

體制會反覆灌輸一套歷史,潛移默化形塑人民的認同。但在體制的支配下人仍有選擇,先去反思官方編輯的歷史,再去找出你認爲更重要的事。通過不同詮釋道出新的故事,就會有新的認同出現。

留意「相信」並非暗示相信的對象是虛構的。建構是一個始於相信,繼而實踐,終於成真的過程。縱然林子圓和林子缺是虛構角色,但祝紫嫣是真的。

身分認同的建構是一個始於相信,繼而實踐,終於成真的過程。圖爲《但願人長久》劇照。 圖/甲上娛樂

▌四、爲了夢想而搏盡

你能想像一位香港導演的出道作不但自編自導自演,還安排自己當女主角,更安排自己有牀戲嗎?《但願人長久》是一出蘊藉的文藝片,但要成就這齣電影卻要比陳果更加放肆。

《胭脂扣》的導演關錦鵬在《但願人長久》擔任監製,他曾擔心沒有演出經驗的祝紫嫣難以勝任演員。祝導在映後談透露她須另拍一出短片自薦,俾使關錦鵬放心讓她放膽去試。

《但願人長久》沒有任何金句讓人記住,動人之處要用心去發現。特別是臨老的林覺民堅持要送利是(紅包)給女兒償還虧欠;長大的林子圓抗拒長相廝守,背後是害怕家庭悲劇重現。

導演燃燒自己生命告訴我們一個新的故事,湖南人不是隻有毛澤東;新移民可以有多元認同;時代的轉變令一代又一代香港人承受何處是家的痛苦。

住在香港新界的讀者大概都有同樣經驗:路上有一大羣中小學生經過,他們愉快地用普通話交談,而且頻率愈來愈高,旁邊的我反而成爲少數。經過了風水輪流轉,情景已弔詭地倒轉,我卻設身處地理解林子圓的創傷: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無比徬徨,只想回到自己的故鄉。

到頭來無論來自何處,我們都要在陌生的香港重建家園。神學家約翰・歐唐納修(Jnoh O'Donohue)說過:「那裡得到理解,那裡就是家。」只要相信這個故事,就會找到彼此理解的同胞。

香港新導演祝紫嫣在首部長片《但願人長久》演出主角林子圓成人時期。 圖/甲上娛樂

其他參考文獻:

鈴木董《大人的世界史講堂》

鄺健銘《港英時代——英國殖民管治術》

李永圻、張耕華《呂思勉先生年譜長編》

遊俊豪《新加坡與中國新移民:融入的境遇》

王泛森、盧傑雄、鄭吉雄、周質平等《重訪錢穆》

鄭宏泰、黃紹倫〈香港華人的身份認同:九七前後的轉變〉

托馬斯‧桑德庫勒《阿道夫.H:希特勒,一個獨裁者的一生》

喬恩・維納、湯姆・海登《芝加哥七人案:被審判的思想自由》

谷淑美〈從移民政策的歷史軌跡看香港身分認同的構成(1950-80)〉

Philologos, “Before Madoff, or the Goyim, a Shande”, Forward

Douglas O. Linder, “The Chicago Eight (or Chicago Seven) Trial 1969 - 1970”, Famous Trials

J. Anthony Lukas, “judge Hoffman Is Taunted at Trial of the Chicago 7 After Silencing Defense Counsel”, The New York Times

致謝

拙文得力於 Ha Chi Yeung、Calcutec Semiotecs 和查柏朗的點撥,謹申謝耽,無以爲報。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