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元女子宿舍:在泛濫的同情和關注之後它 默默關閉了

(原標題:五元女子宿舍:在泛濫的同情和關注之後它 默默關閉了)

女子宿舍陽臺上的五盆花,是孫世清養的,被住客叫做“五朵金花”。攝影/本刊記者 隗延章

吉林五元宿舍:

這裡的人,或多或少都曾經歷失去

本刊記者/隗延章

坐在“五元女子宿舍”裡,能聽見四種聲音:唱佛機的音樂聲、洗手時搓肥皂的聲音、喧鬧的聊天聲以及笑聲。這間宿舍的老闆娘孫世清信佛,斜臥在門廳的電熱墊上,用唱佛機播放淨空法師吟唱的“阿彌陀佛”。一位紅衣服的中年男人,正在過道中的洗手檯洗手。洗手檯安裝在兩個宿舍之間的過道。兩個房間,一間擠了八九個人,另一間三四個人。白天,多數人會去外面找工作、打零工,只有在晚上,這裡才熱鬧起來。

這間宿舍位於吉林市東市商圈一棟上世紀80年代建造的7層居民樓的二樓。樓前的電線杆上的電線雜亂纏繞在一起。小區沒有大門,外人可以隨意穿行。樓道里沒有聲控燈,孫世清自己接了一個燈泡。

宿舍房間只有50多平方米。打開防盜門,左邊是一個被一分爲二的門廳,三分之二的空間,放一張牀和一個擺放有香爐、唱佛機、貢果的佛臺。孫世清住在這裡,這裡也是住客付款、賒賬的“吧檯”。餘下三分之一的空間是廚房,放着電磁爐、油煙機、用紙盒箱裝的蔬菜。防盜門正對着是一個過道,走到狹小的過道盡頭,左右兩邊分別有一間臥室,每間臥室擺放有三四張上下鋪。牀鋪底下,堆放有土豆、西紅柿。牀鋪旁的窗臺上,擺放有醬油、鹽、豆油和碗盆。右邊的臥室盡頭,有一個小隔間,裡面是一張單人牀和一個壁櫥。雖然是女子宿舍,但這個隔間裡住有男性。一位中年男人,一張單人牀。壁櫥裡住了一對夫妻,男人個頭高,晚上睡覺,腿沒辦法伸直。

這棟樓每單元一梯三戶。左邊那戶是女子宿舍,中門那套房,是孫世清經營男子宿舍,面積也是50多平方米。女子宿舍每晚5元,男子宿舍每晚6元。外界對這一價格很是驚訝,但在當地,這依然是一樁可以運轉的生意。吉林市火車站附近,最便宜的單人間,只需要20元一晚,上下鋪的宿舍,5元、6元是合理的價格。

女子宿舍右側的房間,牀鋪都是上下鋪。住客普遍年紀大,喜歡住下鋪。攝影/本刊記者 隗延章

在這兩間宿舍周圍500米內的居民樓中,至少分佈有5家價格相同的宿舍。說到底,這些宿舍無非就是沒有營業執照,在政策的灰色地帶生存的羣租房。

這些廉價宿舍毗鄰的東市商圈,早在僞滿洲國時期,便是繁華的商業區。如今,百貨大樓、國貿、財富購物廣場等吉林市知名商場均在附近。此地距離火車站、客運站和零工集散地湖北市場,只有不到500米。

從宿舍所在小區走出來,向東走3公里或向南走1.5公里,就是松花江邊。在清朝,吉林市稱作“吉林烏拉”,“烏拉”是滿語,意爲“江邊的城池”。現在沿江兩側,分佈着這座城市的高檔小區。夜裡,小區裡的人打開窗戶,能見到松花江上的仿古雙層遊船和長達半里的七彩音樂噴泉。那是一個繁華、光鮮、時常出現在城市宣傳片中的吉林市,這個吉林市,與五元宿舍中人們生活截然不同。

10年前,吉林電視臺記者戚小光拍攝的獨立紀錄片《兩元女子宿舍》,將孫世清經營的這間宿舍推向公衆視野。10年過去了,宿舍價格上漲了三元,而彼時紀錄片中的人們,現在至少有三位,仍然住在宿舍裡。

如今居住在這間宿舍裡的人,有人已經年近80歲,將這裡當成養老院,即便她有4個子女。有人退休前是林場場長,卻因兒子賭博、吸毒欠下鉅債,不得不住在這裡,打零工幫兒子還債。有人一生都在品嚐失去,失去妻子、兒子、父母,最終將這裡作爲人生最後的避難所。他們的命運曲折,甚至慘烈,在外界的想象中,他們應該鬱鬱寡歡,但實際上,當他們講起一生,也總是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好像生活本該如此。

12月,在又一輪網上的熱炒之後,這間宿舍被孫世清兌了出去。爲何如此突然出兌,孫世清不願多談,只是說,“身體原因,想歇一歇”。住在宿舍裡的人們,從此四散天涯。

宿舍陽臺門上的油漆招牌。攝影/本刊記者 隗延章

二十餘年的老住客

一間臥室的木門上,貼着《覺悟的人》《現在人生活十則》《生活在感恩的世界》《好好好》四張已經泛黃的格言海報。格言都在強調一種“忍耐哲學”。這恰似宿舍中很多女人的人生觀。孫世清說,世界上有兩種女人,一種爲子女活,一種爲自己活。住在宿舍裡的女人,都是在爲子女活,“你要找爲自己活的,在這裡找不到,你得去麻將館找”。

推開那扇木門,最先見到的是李桂蘭的牀鋪。她今年78歲,穿着紅色針織衫,圓臉,見人就笑。李桂蘭來自吉林省舒蘭縣的一個村子,有4個子女,3個在外地打工,一個在本地工作。她不想給子女添麻煩,白天一個人在家也無聊,年紀大了,怕用煤氣做飯出事故,就長年住在這間宿舍中。平時,子女會給她打電話。過年會團聚。如今,她時常撿些礦泉水瓶、紙箱,賣廢品賺點錢。

這間宿舍的所有住客都像李桂蘭一樣,來自於周邊農村。伴隨着過往二十多年迅猛的城鎮化浪潮,他們從舒蘭縣、磐石縣、蛟河縣樺甸縣等地的村莊,來到這座吉林省第二大的城市吉林市,成爲這座城市的底層勞動力

90年代中期,李桂蘭的丈夫過世,她初中畢業的大兒子來吉林市學木匠。在東市商圈,她第一次碰見正在招徠顧客的孫世清,住進彼時每天2元的女子宿舍。

現在李桂蘭住在這裡,每月花銷300多元。相比吉林市每月至少一千元的養老院,女子宿舍價格低廉很多。除了住宿本身,這裡也讓她有信任感。孫世清平時會常備一些感冒藥、胃藥、止痛片,有人身體不舒服,就發給對方。有一次,一位住客突發腦血栓,還是孫世清打120將其送到醫院,又幫住客聯繫了家人

其實,作爲宿舍的經營者,孫世清和那些住客有着相似的經歷。她老家在吉林市磐石縣。她來吉林市前,在一家紙箱廠工作。90年代,她爲了孩子能在吉林市裡讀中學,變賣家產,搬到吉林市,工作調動至吉林市的江城酒廠。沒工作多久,廠子虧損,孫世清辦理停薪留職,在東市商圈擺攤賣煙。

彼時,如今已經搬遷的勞動力市場,剛剛在東市商圈建好辦公樓。《吉林市志》中記載,吉林市勞動力市場始建於1986年,面積260平方米。1986~1997年,勞動力市場累計爲企業招工17萬人次,介紹城鎮臨時用工12萬人次。1998年,勞動力市場辦公大樓建成,同年下半年,舉辦5次大型勞務交流會,提供工作崗位4700個,使1420名下崗職工上崗就業。

1998年左右,孫世清見到勞動力市場附近的人突然變多了。那一年,正值下崗潮和農產品價格大跌。勞動力市場內外擠滿了人,有下崗工人,也有進城的農民。市場內是正規企業在招聘長期工,要求年輕人。屋外則站着長長的兩排中老年人。來招聘的僱主挎個皮包,站在街上選人,能提供的工作多是保姆或建築工地上的零工。

於是,孫世清放棄擺煙攤的生意,在勞動力市場旁的居民樓買下一間房,經營起彼時每晚兩元的女子宿舍。這在當時是一樁不錯的生意,彼時孫世清的企業破產後,每個月給她的補貼只有179元,補貼了兩年。“尋思(開宿舍)一天掙個幾十塊錢,維持生活。那時一天掙幾十塊錢是好日子。”孫世清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開業最初幾天只有兩三個人來住。隨着她下樓在街上招徠客戶,一個月後,宿舍就經常滿房了。

女子宿舍不遠處的家政公司。攝影/本刊記者 隗延章

現在,孫世清已經68歲,她的兒子已經43歲。她的兒媳,是這間宿舍曾經的住客,一個孤兒。當初對那門親事,孫世清還有些不情願,如今,她的孫子已經15歲。說起自己的家庭,她一臉笑意。

她兒子一家如今住在一套158平方米的高層住宅裡,兒子專門給孫世清留了一個房間。但孫世清不想離開自己經營的這間宿舍,“這幫人還都挺好的,挺捨不得。”孫世清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除了孫世清和李桂蘭,在這間宿舍斷斷續續居住超過20年的人還有住客王琳。她今年68歲,穿着皮褲,戴銀耳環和手鐲,是宿舍裡最時髦的人。王琳來宿舍那會兒,剛與丈夫離婚。她的丈夫因亂砍盜伐入獄,被判8年。丈夫入獄前,時常打她。離婚之後,兒子歸前夫家人撫養,她難以見面。後來,王琳先是在屯裡給人種菜,又到吉林做保姆。中間,她一度二婚遠嫁至山東,後來由於性格不合,兩人分手,她又回到吉林市,落腳這間女子宿舍。

如今,她唯一有來往的一個親人是一個侄女。算起來,她的兒子如今已經40多歲了。她幾次撥通兒子的手機,對方從未接聽。

打工,爲了家人

11月10日晚上8時,女子宿舍裡,人們一邊聊天,一邊在“快手”上看視頻。這個短視頻軟件,用戶可以根據觀看時長領紅包。她們很看重這些獎勵。

媽媽我想問爲什麼把我留下,爲了我的成長,再難也要擔當……”張愛娃刷到一則唱歌的博主,那是一位女孩,在寒酸簡陋的房間,對着麥克風唱張滿旗的《媽媽不要離開我》。“這小孩唱得挺好,這都是打工的家庭啊。”張愛娃感嘆。

張愛娃是樺甸縣人,已經來孫世清的宿舍住了9天,她想找一份保姆的工作。每天早晨,她都到樓下的“桃姐家政”等活兒。但這幾天活不好找。她如今還要出來打工,是要幫兒子還房貸。她的丈夫有心臟病,不能幹重活兒。

張愛娃是在2010年第一次來吉林打工的。如今來看,那一年正是吉林市人口下滑的開端。根據《吉林市統計年鑑》顯示,吉林市人口在2010年起,連續7年下降,從433萬人減少至415萬人。並且下降速度呈加快趨勢,2016年人口減少3.78萬人,而2017年減少了7.1萬人。

此外,近10年吉林市人口老齡化嚴重。根據《吉林市統計年鑑》的統計,吉林市60歲及以上人口,從2010年的68.83萬人,增加到2017年的91.74萬,所佔比重從15.86%增加到了22.09%。而15~34歲的青壯年人口比例一直在下降,35~59歲的人口比重一直保持在44%左右,未來人口老齡化只會更嚴重。

經濟增長也在放緩。吉林市是重工業城市,本地人眼中本市最好的企業,是江北的吉化公司。那是一個在“一五”期間由蘇聯援建的項目,被稱爲“新中國化學工業的長子”,1949年後,中國的第一桶染料、第一袋化肥、第一爐電石都誕生於此。這座城市昔日的榮光,也是如今轉型艱難的原因。《吉林市統計年鑑》統計,吉林市在2008~2011年GDP增長率達10%,但在2011年之後,作爲工業城市的吉林,在產能過剩的大背景下,受到嚴重衝擊。2013年,GDP增長率下降到5%以下,2015年幾乎無增長,2017年甚至出現負增長。

2010年,吉林警方在五元女子宿舍所處的東市商圈,破獲了“8·17系列殺人碎屍案”。右腿殘疾的吉林市人張舒紅,自2009年5月起,以招聘保姆爲由,先後策劃搶劫、殺害7名女性保姆和1名男子。這些受害的保姆,正是孫世清宿舍現在最主流的住客羣體。如今住客鮮有年輕人,除了人口、經濟的變化之外,更直接原因是2006年原本位於東市商圈的勞動力市場,搬遷至4公里外的牛馬行。勞動力市場集聚的是正規企業,提供的是屬於年輕人的工作。它搬走之後,便只剩下需要零工的公司和家政公司在附近招聘。這些工作的從業者,幾乎都是中老年人。

女子宿舍樓下的徵婚和招聘廣告。攝影/本刊記者 隗延章

失路之人的避難所

11月9日凌晨5點,天還未亮,室外溫度零下7℃。吉林市湖北市場,二百多位農民工,穿着棉大衣,戴着口罩,跺着腳,站在路旁等活。兩個小時之後,天亮起來,街上車輛變多,一輛警車駛過來,停在路邊維持秩序,坐在車裡的警察,搖下車窗,告知農民工不要影響交通。

一位穿紅色大衣的中年男人走過來,和記者笑嘻嘻地打招呼。男人叫做徐海峰,住在孫世清的男子宿舍。他35歲結婚,這在東北農村已經很晚。他的兒子10歲那年,在水庫溺水而亡。兒子過世之後,他體會到徹底的心碎,開始整夜失眠,“我就哪開心往哪去了,我就自己開導自己。”徐海峰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

去年,徐海峰父母接連去世。如今,親人中,他和姐姐關係最好。姐姐在村子裡生活,時常叫他過去吃飯。他去了幾次,不太好意思再去。他也不想回到村子,那要面對很多壓力。“你掙不着錢,他瞧不起你。往出走容易,回家難。”徐海峰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現在徐海峰覺得,住在宿舍裡挺好,熱鬧,也有人聊天。“白天有活我就乾點,晚上在這兒不寂寞。”徐海峰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清晨,在距離女子宿舍不到500米的零工集散地湖北市場,很多人站在街頭等活兒。攝影/本刊記者 隗延章

徐海峰可能是宿舍中最無望的那批人,父母過世,沒有妻子,也沒有子女。如今,他唯一的等待,是再過兩年,他就60歲了,可以申請“五保戶”。另一位住在男子宿舍的孫洪濤,也和徐海峰一樣,沒有家人。孫洪濤在這裡已經斷斷續續居住了13年。2004年,他的前妻覺得他“沒正事兒”,跟他離婚了。孩子歸妻子撫養。他離開村子,出來打工,在一個工地打工時,患上肺結核。之後,他不太能幹重活了。如今,孫洪濤依然吸菸,平時找點輕鬆的零工做。他從未聯繫過兒子,也不指望兒子能夠撫養他。“我也沒撫養他,他養我幹啥?”

宿舍中無處可去的人,有些時常交不起房費,孫世清會給他們賒賬。那些人太懶散,對於工作挑肥揀瘦,賭博、酗酒、嫖娼。

相比普通的旅店、養老院或者合租房,這間宿舍有很多超出生意本身的人情味,像是一羣來到城市的農民,將農村熟人社會的相處方式移植了過來。有時,孫世清會免費接納個別無處可去又沒有錢的女性流浪漢。而每天中午,這間宿舍都會走進一位孫世清的佛教徒朋友,給宿舍裡的人免費贈送饅頭。

每年除夕夜,孫世清也不在兒子家過年,而是待在宿舍裡,和同樣沒有回家的住客們待在一起。孫世清信佛、60歲之後只吃素,她包素餡餃子,分給住客。這些一個個無家可歸的人,像一座座無家可歸的孤島,在這間五元宿舍中,短暫地連接成了大陸。

(本文實習生徐盈亦有貢獻,爲保護隱私,文中除孫世清、戚小光外,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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