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教了我什麼

圖/王幼嘉

有句古話,「徒覓師三年,師覓徒三年」。老師與學生,是一種緣分,強求不得。其間關係,學生主動,老師被動──所謂「只見來學,不聞往教」。學習是種樂趣,學生沒有興趣,老師熱心過頭,那叫做「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傳統的老師,講究傳道、授業、解惑。授業是知識的傳授,那是老師的本分,沒有什麼了不起。(古人稱這種老師爲「經師」)傳道與解惑,是人生道理的闡述與啓迪。(古人稱這種老師爲「人師」)人師,纔是值得追隨的老師,纔可以用上恩師這個名稱。

何其幸運,一生遇見過幾位好老師。他們的幾句話,終生受用。現在把它們記下來,也算是借花獻佛,傳他們的道罷。

不要以感情代替工作

父親王壯爲,可以說是我的第一個老師。傳統上說「事師如事父」,沒有說「事父如事師」的。但是我父親個性非常明顯,我與他相處四十餘年;家庭教育不可能不造成影響;影響大,就是老師了。

父親的藝術有成就,集中在書法與篆刻上。他是自律極嚴的人。曾經說過「不要以感情代替工作」。這句話讓我知道,人有感情與理智二種心智活動。絕對不可以讓心的活動壓制智的活動。心有起伏時,最好就是投入工作;感情自然下降,理智自然升起。

父親的工作量非常大,每日長時間在書房裡。有幾年時間,一年刻一百方圖章;如果沒有做到,便在除夕日趕工完成。藝術家自然感情豐沛,如何控制,便是功夫。父親的說法:寫字刻印是「動手」,手動則心不動。頗有唐代百丈懷海禪師「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味道。

然而,長時間理智活動,讓腦子疲累,又怎麼辦呢。父親有第二句話:「換工作就是休息」。我在父親身邊,親眼所見;他每日寫字、刻印、讀書、作詩;幾樣事情輪流著作。每小時休息十分鐘,聽收音機新聞廣播。一天十幾小時,就這樣過去。所以,他可以長時間工作,作品亦是豐富。父親爲民國人物,清末出生。但是他有科學的腦子。那個時代的人,基本都重視科學,不迂腐。

強者,抽刀向更強者

高中時候,國文老師王亞春。她是建國中學的王牌老師,到我們學校兼課。高中老師受聘他校兼課,是極其稀有的,可見她的地位,非常不一般。王亞春是北京大學的早期女碩士。典型民國人物:身材瘦高,剪短髮,永遠穿深灰旗袍,着平底鞋,拿一隻黑色大公文提包;聲音低沉洪量,行動如風。這樣的女士,不亮眼也難。用句現代話,酷到不行。

我從王亞春那裡,學到一個成語:詰屈聱牙。她說韓愈的文章詰屈聱牙,有哲學,沒文學;不應放在古文八大家中。又一次,她講李白的「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忽然說:「那是詩人牢騷話;強者,抽刀向更強者。」王亞春的獨立自主,敢於批評,讓我見識到五四精神;極度仰慕,極度嚮往。那句「強者,抽刀向更強者」,更是令我完全拜倒。

六十歲以前,我行事作風,十分強硬。那個無畏火種,或竟是由一位民國女士點起。

讀書,在於做少數人

念博士時候,遇到了錢穆。錢穆也是民國人物,清末出生。他與胡適,當年是北大兩大精神支柱。上錢穆的課,他已經九十歲;一共兩年四個學期。他對我的影響,在於明白什麼是學術;明白學術與學術界,並不是一回事。他是真正能做到胡適「爲學要如金字塔,要能高大要能寬」的人。錢穆出入歷史、思想與文化之間。古今中外,融會貫通的隨意論述講授。他說「現在沒有人寫歷史,只是作考證」,一語道出了學者與專家的不同。他也常說「不要罵孔子麼」。原來孔子與儒家,相差甚大。儒家在漢代,經過大大改造,以配合施政需要。中國歷史上很多問題,都跟儒家有關。但是,那是儒家造成的,不是孔子造成的。錢穆的「不要罵孔子麼」,是替孔子正名;是史學家高度,不是經學家高度;更不是「學而優則仕」的現實主義者高度。

錢穆的學術使命與氣魄,最最表現在「讀書,在於作少數人」那句話上。這句話,有頂天立地的大無畏精神。每每思及宋代張載的「讀書,在於變化氣質」;雖若有類似,但格局顯然不同。

在學術這一塊,我立志作學者,不作專家;並且有一些出人意表的言論。我不敢說我是少數人。至少,錢穆走在前面,我不怕作少數人。

藝術家,要減少名利心

我小時候,社會風氣不同,很流行拜師學藝。(也就是學校之外,再找老師學些本領)因爲家庭關係,對藝術有興趣;因此,找了鄔企園學畫。這個因緣,是父親促成的。他建議我跟着鄔企園,讚美他「筆力雄強」。鄔企園年齡比父親大,也是民國人物,清末出生。他是吳昌碩最小學生,所以,吳昌碩也就成了我的師爺。

鄔企園非常重視書法,認爲繪畫是書法的延伸。他從來不說畫畫,而說「寫畫」。他告訴我不少吳昌碩的寫畫秘密,包括每天固定練習幾種書法,等等。鄔企園信佛,在一個小院落中,單獨有間佛堂。佛堂內除了一尊佛像外,不置任何傢俱雜物,十分清淨。他是密宗信徒,在那時候,也是少有。

鄔企園常說「藝術家,要減少名利心」。減少二字,非常實際。人不可能沒有名利心;淡泊如老子,也是說「少私寡慾」,而不是說無私無慾。減少名利心,是藝術能夠有成的不二法門。否則,藝術變成追求名利的工具;必然依附市場、隨波逐流;哪裡有自己的個性與風格呢。沒有個性與風格的藝術家,不可能成功。(除了藝術之外,學術何嘗不是如此)

鄔企園的修養,已經是莊子的「道進乎技」了。名利,或爲努力的動因,卻是成功的障礙。

做學問,要有根繩子串起來

美國讀書時,唸的是美術史系;但是我修的課,不少在人類學系與歷史系中。因爲這兩個系都與考古學有關係。(我的美術史研究,早期集中於先秦器物)當時人類學系有位客座的童恩正;他是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兼博物館館長。他興趣廣泛,喜歡喝酒;與我小酌無數次,有時候在我家,有時候在他家。童恩正樂作豉椒蝦,(豉椒是湘菜特色,和川菜魚香齊名)並且極力推介小面。我們就這樣成爲亦師亦友的酒伴。有一次,談到各自的老師。我提到錢穆最後一堂課,最後一句話「少讀書,少交朋友。再會,你們散去罷」。他猛喝一口酒,說「錢穆由儒家轉入道家了」。接着說他的老師。童恩正表示,他的兩個老師,徐中舒與蒙文通,曾經有過一段對話。徐對蒙說:「你的歷史學得沒話說,但是就是像一屋子銅板,少根繩子貫起來。帶不出門去」。

這個故事太好了。那根繩子,就是主軸觀念,就是史觀。沒有史觀的史家,不能把其零散學問,形成結構性的學術。不能成一家之言。我長期尋找可以貫通文明文化的那根繩子,最後提出「生物史觀」說法。這個過程,受到童恩正的啓迪。

後來,童恩正轉到匹茲堡大學,在許倬雲那裡教書。

真空妙有,不可思議

我的最後一個老師,是悟明長老。民國人物,比父親小三歲。他是兩屆佛教會理事長,輩分極高;臺灣著名僧侶,多是他的徒子徒孫。我三十五歲時候,拜在其門下;成爲禪宗臨濟信士。(梵語upasaka,又稱優婆塞)那時候,他八十歲。我跟長老緣分深,他很看重我,讓我做他廟裡副主委。因此我對寺院的叢林事項,也有一些瞭解。

長老主持廟裡靜坐習禪班時,我曾擔任巡香一職,手持香板,置於耳朵上面。遇見昏沉者,便用力擊打其背部,令之清醒。講究的是,響而不疼,也是趣事。

悟明長老,基本不對外講經,而是自己修持禪定。既然不講經,求法便得主動──我常私下與他會面,請示佛法大意。

佛家有兩個系統,(自《六祖壇經》即見端倪)一是「自力」,講究修行開悟。一是「他力」,講究佛力加持。(其實,就是有神、無神問題。這是佛家最大特色,其他宗教,無此問題)兩個系統,頗有歧異;不過佛家圓融,不肯說破。我對於「自力」「他力」、修行加持、有神無神的各種優劣,總是不明白。一是一,二是二;是一不是二,是二不是一。世間道理,不是這樣麼。

我把這個不明白,寫了個條子;上下句十四字,以爲是大哉問。準備好了,帶着去見長老:先提出第一個問題:「緣起性空,空不空」,長老回答:「真空妙有」。再提出第二個問題:「有佛無佛,有無佛」,長老回答:「不可思議」。我聽了他的說法,立馬淚流滿面,不能言語。長老輕聲說「肚皮餓了,我請你吃包子」。那天,我們去羅斯福路的北京樓,吃了包子。

佛法,不過是一句不生分別罷了。悟明長老享壽一百零三歲,在觀音菩薩成道日圓寂。弟子明智向他頂禮,向「真空妙有」「不可思議」頂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