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與邊界的行爲藝術──張讓的《光的重量》
(木馬文化提供)
於你,張讓意味決絕的質地與界線。
新世紀文青推崇的中生代散文家,如:張惠菁、顏擇雅、胡晴舫等。若論風格之大統,追本溯源應能推至張讓、張小虹甚至許舜英等九○年代至千禧年後鵲起的美學典範。
(此刻,熟讀張讓的你,料想她必然不滿被劃分於女作家類別。但非也非非也,那僅是你,身爲酷兒主義者,對異性戀男子散文懷時感傷,哀昔日儷人遠矣的無感冷感。純屬個人閱讀傾向。)
張讓,張小虹與許舜英少作傳統美文與化膿散瘀的揭露式家族書寫。反之,她們改以冷調理性之眼,秉自身學囊括的龐大西方知識,回頭解構,拆架現代中西社會風景。
更難得的是推展了張愛玲以後,散文中某種失傳的「尖銳個人化品味」。那是張小虹的性別論述,許舜英的後現代時尚書寫,與張讓的多觸點散文脈絡。
新書《光的重量》可謂承先啓後。
延續經典《空間流》、《和閱讀跳探戈》、《旅人的眼睛》等,張讓探討窮其一生追索命題:那是多觸點的時間、空間、閱讀攝影與創作。因所處時事等因,於各面向有別於過往的演繹。
她的散文如網,慣於縫串不同創作羣像,輯一「書和人」普寫珍.奧斯汀、費斐雯.郭尼克、娥蘇拉.勒瑰恩等英美作者,述身平,摘金句,予毫不扭捏的謇諤點評。閱讀面,《光的重量》與舊作相異處,或在其主體自覺性。那是如前部《如果有人問我世界是什麼形狀》中〈你必須走一條孤獨的路-閱讀手記〉時她論琦君的自白:「看不起」女性作者筆下的小哀樂小天地。因此着迷的作家多是男性。
近年張讓鑽研「私人閱讀考古學」,探重讀之要,論不同心境切入同著作時的再詮釋與差異;廣及,或許再考古與再檢驗的,亦內括行爲者的意識形態。《光的重量》較以往更側重女性身影,甚至關注非白人的少數族裔。
現在,我面對時間滅間。……時間遠非一條線後一個面,而是一張網。
張讓讀畢英國物理學家朱裡安.巴柏著作後,震撼不已。書中具體描繪的,更有大疫期間的心理衝擊。過往從郊區與高速公路批判美國「疏離而缺乏靈魂的歷史之外的當代性」;在新冠肆虐時限縮南加州自居,人人自危風聲鶴唳,張讓筆鋒抨擊方向,從較遠的異域文化結構轉爲實質的川普政權。砲火猛烈,體現華語散文傳統中可貴的直率情感與昌熾怒焰。
於你,如今閱讀《光的重量》重讀張讓時最大最深的體悟,在於作者「個人主觀經驗的最大化與極致化」。
從金山到永和,輾轉安娜堡、科羅拉多石城、長島石尖、紐澤西摩根鎮再落腳南加州。遷徙斷裂的體感時空,促使張讓於新書寫下:毋寧是介於寄居和定居間的浮游狀態,難以描述難以定義。也就是,哪個生活是真已經曖昧模糊。
因爲疏離所以批判,因爲曖昧模糊,所以汲汲於主體建構。
但美國郊區根柢性的限制,造成主體發展的前提性箝制,那是《空間流》中她所剖析的:有一定疆界,孤立而封閉。張讓試以跨時代跨國作家爲觸點,以書結網,好突破物理時空重圍。
但讀物之擇與個人喜好相關。於是詭譎地,織成了一張經緯分明的紋路,其中必有縫隙穿孔,如洲際公路密線圖上那些難以避免的無法觸及區。
閱讀張讓於你,最有趣地便是在這些鏤空的通透裂斷點,反織一張屬於你的,由縫隙串連起的「主體陰刻之網」。
那是不同於張讓,你對短居長住城市臺北東門、莫斯科、巴黎的重度身心歸屬依戀。是你受藏傳佛教而非聖奧古斯丁《懺悔錄》影響的多維時間觀,與其虛無空性生死輪迴。
你是後現代俄國小說與法語少數族裔,少數性別族羣書寫的愛好者(你確實沒讀過《藍花》也沒聽過裴娜樂琵.費茲羅傑。但你也不覺得其他人讀過首位獲得費米娜獎的喀麥隆籍作家裡奧娜拉.米亞諾的《陰翳季節》)。
攝影觀上,你如張讓熱愛佈列鬆的「決定性瞬間」;但更多時候另你反思的,是長時間曝光寫真構成的如液態流泄的人影光軌。是你的好友N參加巴賽隆納攝影展將自攝底片溶解於水缸裡的反攝影。是你鍾情的,以冷調當代靜物類型學著稱的杜塞道夫攝影學派,與南戈丁的私攝影。
最終閱讀張讓變成了一種當代行爲藝術。
讀她字句積沙成塔成對境的「你」自己。
當指尖輕觸翻頁間,在思緒轉圜的剎那間,相似與相異的切與牽,一切是解構,亦是建構。是拆線,亦是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