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在大陸》臺灣人居北京:能維持正常生活的我們

那天在衚衕區的屋頂喝咖啡,深切明白此刻能如此安逸,是人民與政府共同防疫的結果。(作者提供)

去年七月,臺灣仍處於疫情爆發後的緊繃時期。那時看了臺灣媒體的一系列文章「致我們還能這般生活的日常」,訪問了一些臺灣醫護。以下節錄我印象很深的。

「我們單位離職的人很多,陸陸續續有人走,人手非常非常不夠;如果想請假,光想到人力可能不夠就很不忍心。」

「照顧COVID-19的病人,因爲家屬通常不在身邊,我們變成要全責照顧他,他們需要的心理支持也更多,所以醫護人員跟病人的連結會比較強。」

「因爲醫療能量分配不均,很多病人就不得不被間接犧牲。有一個伯伯跟我說不要再花太多的能量照顧他了,其實他本來心臟就不好,又遇到COVID-19,但他也是努力撐着。他接着說自己老了,不要再讓我們那麼麻煩,也說資源應該留給更需要的人。」

這是我這篇文章標題的來由,「能維持正常生活的我們」。這背後是非常多醫護人員、志願者、基層公務員的付出。就算人們在批評就醫難、批評各種問題,我相信也沒有忘記這一點。

兩岸模式不同,在有些問題的觀念和處理上不一樣。但疫情爆發時的醫療資源擠兌、有限的資源如何分配、收治病患的同時如何避免院內感染,這是我們都會遇到的核心問題。

作爲一個不專業的老百姓,只能不斷轉發求助信息、同時照顧好自己和家人;只能期望媒體(包含自媒體),能有渠道反映問題;政府及專家,能協調解決。

感激醫護,配合防疫,與民衆反應問題、與闡述人們的擔憂和害怕,並不矛盾。有鑑於部分民衆總有「醫護/政府很辛苦,不要挑剔」的情緒,這是不得不寫在前面的前提。

武漢的一個臺灣朋友跟我說,「這是我們從出生以來,第一次面對一個延續了兩、三年的疫情,這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這種事情」。

這段日子我心中憋了許多話。防疫是一個大命題,中國大陸又是一個北京和河北就有天壤之別的地方,跟發展相對均衡、體量小的臺灣不一樣。專家的分析文章,大家也都看了,我能怎麼跟讀者說?

最後決定,就發揮「臺北女孩看大陸」的本色,寫寫這陣子,我如何與臺灣朋友討論「大陸防疫」這個命題。有些瑣碎,字數也多,是我數個夜晚跟人聊天、然後掏心窩子寫的話。希望您讀完。

一個「動態理解」的過程

我是一個「相對能理解」大陸的臺灣人,跟父母教育或家庭背景完全沒關係,而是我到大陸後的生活。在剛開始到北京時各種不適應,但同學都能包容,後面開始寫文章收穫了讀者的好意和肯定。這些對我現在寫文章一直強調「兩岸換位思考,不難理解對方」很有幫助。

不同境遇的臺灣人,就會對中國大陸產生不同看法。有聽聞臺灣人外派來北京,結果跟同事處不好、公司勾心鬥角,被嚇回臺灣,他所講的北京和我所講的,就會是兩個世界。

而有些臺灣人是臺幹,被派到臺資科技廠,平時接觸的是工廠小妹妹們;有些臺灣人是金融人士,在上海陸家嘴工作,接觸的都是精英階層,前者跟我講的「臺灣人看大陸」,與後者跟我講的,就會是天壤之別。

在這其中沒有誰對誰錯,就是角度不同。

同樣地,我自己在面對疫情的感受,也與2020年1月底回到北京後的經歷有關。那時北京已經過了最緊張的時期,同事們說過年期間北京也出現一些搶菜搶物資、買菜難的事情,但我回北京之時已經沒有這種事情。

2021年上半年,北京偶爾有病例,嚴重的時候一天一百多例,都是採取該區域封住、普篩,幾天就會恢復。我除了在家裡給自己囤米和醬油(封小區後可以吃醬油拌飯),就是給阿竹囤好至少兩個月的貓砂貓糧,生活並沒有太多影響。

2021年5月,臺灣疫情爆發,那時臺灣尚無疫苗,父母所在的地方比較嚴重,我跟姐姐開始討論如果父母確診怎麼回家照顧(我媽:不準回,確診你們回有什麼用)。那是我第一次因爲疫情深切焦慮。

那時讀者朋友很多給了我安慰,讓我把家人接來,也有聽聞臺灣人將家人接到上海或廈門,深切感謝,銘記於心。所幸臺灣後來也度過。

總體來說疫情爆發以來我是幸運的,家人健康,北京儘管爭議諸多、燕郊人民飽受疲累,但三千萬人的城市「大體上」維持住了,多數區域未出現醫療擠兌、人民買菜難、疫情大面積蔓延。我受到的影響就是因爲經濟環境波動公司受衝擊,兩年來收入減少許多,這點讓阿竹少吃可以解決。

只是時不時地,會有一些新聞讓人震動。比如之前打死柯基犬的、比如西安疫情出現就醫難的,但身處一個相對安全的區域,南北差距的印象又深入人心,那時都會有些地圖炮。比如:「也就是XXX,北京應該不至於」、「也就是北方官僚,南方細緻多了」。

那時臺灣家人問我大陸「封城」、「封小區」的情況,外界看來「封區」特別邪乎,但我本身沒有碰過很嚴厲的封鎖,頂多就是被普篩過幾輪。所以我一直認爲這是有效的——北京一直未有大規模疫情,我沒有碰過「每天幾千輕症新增」是如何的情況。

直到上海疫情爆發,周圍的臺灣友人不少都在上海,於是每天打開朋友圈,都會看到求助信息:幫人求藥的、打12345打不通的、就醫難的。也是在這時候我才真切明白,這是一個「動態理解」的過程。

曾經我們會以爲「也就是臺灣(大陸)會有這問題,我們不會」;曾經我們會以爲「也就是XXX會這樣,俺們北京不至於吧」。

最近和朋友聊起一件事情。臺灣那時施打疫苗,是從老年人開始施打,因爲這部分人確診後特別脆弱,導致部分老年人因副作用去世。那時我也跟父母說,應該青壯年先打啊,我們抵抗副作用能力強。

而大陸的防疫概念,是青壯年先打,先築起防疫長城,老年人施打疫苗的比例低落。但當疫情爆發時,沒有抵抗力的老人會死亡許多。此刻大陸許多地方開始組織老年人打疫苗,呼籲注射疫苗的重要性。

誰對誰錯?我想無法分對錯,就是思路不同而已。

這是我們從出生以來,第一次面對一個延續了兩、三年的疫情,而且情況不斷變化。我們會不斷「打臉」過去的自己。這就是動態理解的過程。

「動態理解」下的辯論

單從網路輿情上來看,臺灣網路很早就說「放開」二字。2022年過年,我特別問過從北京返鄉過年的臺灣同胞,欸,臺灣是不是大家都想「與病毒共存」?

探子回稟,共存個毛,臺北每個人都嚴格戴着口罩,我在路上散步因爲忘記戴口罩被糾正了……

北京居民的防疫是嘴上嚴格,行動上鬆散。我們豪放的北京民衆外出去公園,有多少人爲了暢快呼吸摘掉戴口罩的呢(對不起我可能得先自招)?甚至北京部分的公共廁所,在疫情爆發之後,才配備了充足的洗手液。

而我爸媽所在的臺灣老家,一進社區就先用公共免洗手液外加消毒水,回到自己家,再用酒精消毒一次。人們甚至在跑步時都戴着口罩,就算臺北沒什麼疫情的時候。

家人跟我聊天時提出靈魂質問,你們北京居民真怕疫情嗎?如此豪放的衛生習慣,竟然能防範疫情!我想了想,嗯,北京居民碰上疫情時,還是會掛上口罩的。只是平時,感覺安全,於是非常懈怠。

同時,兩岸現階段也有一個不同,從網路輿情來看,臺灣傾向「遲早要開放與國際接軌」的聲音不小,所以社交媒體會不斷科普「疫苗打了之後不太有生命危險」、「沒那麼可怕,平時沒有慢性病的話很大可能自愈」。

而在我生活的北京,在周遭環境中,這聲音固然有,但仍有許多對病毒的恐懼:得了之後有嚴重後遺症、影響男性生育……

此外,兩岸有一個相似點,就是要求政府「對任何事情負責」的思維,也就是大陸常說的「兜底」。有人就醫難,這是政府的責任;若出現免疫力低的老人因爲疫情死亡數十個,也會有人把政府噴一頓。

這些兩岸的基本調性都先攤開來說。再從這裡出發去看此刻人們對於「防疫模式」的討論,我這個一直抱怨「管這麼嚴好煩」的臺北笨蛋,就只有一句廢話——都有道理。

光是周圍的人,不過數人,就有各種不同意見。(我們這些討論,都是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城市,曬着太陽,才能產生的。若此刻我在上海,也難以心平靜氣,必須先強調這個。)

某朋友表示,「不出門的自己就不出門,有哮喘心臟病的去醫院,確診但無症狀的待家裡。」

朋友A搖頭,「沒這麼簡單,城市還好,但人口會流動,農村很多老人沒打疫苗,他們怎麼辦。死亡會增加的。」

朋友B質疑,「現在這樣大量輕症患者擠兌了有限的醫療資源,那麼多人因爲更嚴重的病無法及時醫治而死亡。只有新冠是病了?」

朋友A:但如果稍一鬆懈可能會有更多人死亡,想想中國的人口基數。而且輕症在家也有轉重症的風險。

朋友B:現階段經濟損耗也很巨大,也會有人犧牲。

臺灣貓奴:恩,我是一個獨居者,父母都在臺灣,對我而言怎樣都無所謂。但許多農村老人害怕副作用都沒打疫苗,所以得加快宣傳力度、呼籲老人打疫苗啊。

朋友A:這是一個過程,沒有這麼快的。

臺灣貓奴:那你們在老家的父母對病毒怎麼想?

朋友A&B:緊張死啦!嚴防死守,毫不鬆懈!

我感覺現在大陸民間對於防疫模式的爭吵,像是那時剛到北京讀書時,跟同學爭論臺灣和大陸哪個制度更好一樣:都可以輕易找到對方的不好之處、但自己也有做不好的地方,沒有完美,最後誰也不能說服誰。

在大陸的臺灣友人,同樣分成兩派。但歸根結底,身邊這兩派人都有一個根本共識:不出門都行,但要保證人民物資,緊急情況可以去看病。

比起爭吵防疫模式到底哪個正確,如何解決當下這些問題,是最要緊事情。

現在非常多的爭吵,是「你就是想學香港躺平」以及「那你就繼續鎖十年」這種兩極對立,甚至牽扯到要站隊西方還是中方——作爲一個資深臺灣北漂,看過兩岸熱血網民爲這種事嘴仗十多年,是真沒有什麼意義的。

那天在衚衕區的屋頂喝咖啡,深切明白此刻能如此安逸,是人民與政府共同防疫的結果。但此刻若我在上海,也無法平心靜氣寫這些話,也無法對對當前防疫平和以待。 所以現在,我無法「站隊式」地評論疫情。

科普「什麼是變異病毒」,刻不容緩

再說一次,我是這次疫情中非常幸運的、也很感謝受到的各種溫暖,但我同樣有很深的擔憂。

每次看到出現打死柯基的、殺貓打狗的,都讓我爲北京土貓郭阿竹的生存感到擔憂。身邊有人會扔來一句「人都管不好了,還管貓」,也有不少溫暖的同志給我出各種餿主意:建個密室、到時候把阿竹放出去歷練21天再尋回、找個洋人一起住說阿竹其實擁有法蘭西身份等等。

我還真去淘寶了諸如「家用密室」、「保險箱大型通風」(到時把阿竹塞進去),在此周知各位別去找了,真沒這些玩意兒...

偶爾夜晚會翻來覆去,萬一確診了阿竹要被消滅……各種極端的、傷害自己甚至別人的方法我都腦補過了。後來加了北京寵物羣,看到羣裡大家互相分享消息、相互幫助,才稍稍獲得勸慰。

確實,有廣大醫療條件不如意的農村,防疫是個複雜命題,只能交由政府和專家處理。但如果不去多看國內衛健委及各方專家的意見;如果只是把對病毒的恐懼無限放大;如果老百姓和官員就是抱持着「保險起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對待彼此的話,日子會更難過。

因爲這樣的想法會使我們更無法相互體諒、甚至爲了自己安全自相殘害——小到寵物,大到對弱勢羣體。比如我家隔壁住着一大羣打工阿姨,他們那屋「感覺」比較髒亂、可能流調足跡複雜,「保險起見」,趕出小區。

會不會有人因爲恐懼毛孩子命不保夕,不上報社區、不去主動測核酸等情況出現?會不會最後真的出現「你打貓的話我就打死你」的極端衝突?現在面對這場疾病,若民間普遍還是如2020年那樣萬分恐懼、充滿謠言的話,那這兩年防疫、世界各地的應對經驗,也都白費了。

跟民衆科普「什麼是變異病毒」,是個人認爲大陸要不斷做的工作。因爲現在有太多謠言、以及不明究理的恐懼。

比如,日前一位大陸朋友緊張地說「病毒後遺症可能會影響男性生育」,我苦笑「嗯,這個我們得觀察一下香港,看後續是不是有一堆男性不育」。對於病毒,城市都如此認知分歧,何況基層農村。有可能產生輕忽、或是把少數極端個例(甚至是謠言)無限放大的後果。這些都仰賴政府和媒體持續說明。

終歸,我們活在一個人羣密集、人口廣袤的土地上。情緒上不能鬆懈,也不能走向極端。

值不值得,因爲這樣一個變異病毒,對彼此不留一絲理解與溫情?

值不值得,因爲這樣一個變異病毒,給許多已經確診的人,帶來歧視、甚至是一輩子的心靈創傷?

共同防疫的核心,不就是一起解決問題、想辦法做得更人性化、減少他人所受的苦嗎?

寫這篇文章的這段時期,我陸續找了在上海的臺灣朋友、在臺灣的家人和好友、在武漢的臺灣朋友、在香港的臺灣朋友談心,每一次談都是十幾分鐘的電話起跳。當然,還有我周圍的大陸友人,很多都被我拉來深度訪談一番。

在香港的臺灣朋友,聽我講完大陸城市與農村的不同醫療情況、廣大人口的各有不同與各有訴求,她也只能說,天哪真不容易,比想像中複雜多了。作爲臺灣北漂,其實難免以北京/上海/深圳/杭州的工作和生活經驗,來論斷中國大陸。

要知道自己是在一線城市,許多地方並不這樣,也沒有這樣的資源。所以碰到事情,一定要儘可能去問最多大陸同事的生活經驗——這是我給自己的要求。做媒體之後,這成爲一種職業病。

我的文章跟以前相比,不尖銳了許多。對於一些一度看不慣的老讀者真抱歉,但這就是現在的我想事情的方法。

朋友問我,這篇寫什麼?我說,非專業人士,才疏學淺,只能強調理解萬歲。

朋友說,就這樣?

我是個老百姓,大格局、大方針,不是我說了算的。若天天高逼格、大局觀,卻對別人的痛苦或擔憂冷言冷語丟一句「活着就不錯了」,除非哪天輪到自己倒黴。這種日子,還怎麼過? 關懷身邊人、理解別人的不容易,百姓能做的就是如此。

或許這是我們都知道的道理,卻是在疫情蔓延之下,最簡單、也最難做到的事情。

阿竹媽的防疫心得:

1 給自己設置一個刷朋友圈、瀏覽疫情消息的時間,其他時候儘量抽離。去找一些老電視劇看(我最近刷起了神探狄仁傑,有四部可以刷)。

2 實在有一些情緒,去找家人、朋友吐槽抱怨,同一件事情當你吐槽到第四次,難受程度也低了。

3 親身經歷:作爲一個時常想太多、容易擔憂受怕的人,聽到對方說「我懂!我其實也會這樣,但是你要換種方式想...」、「我也明白,是真的不好受」這種廢話,也會比「你想一下你已經夠好命了」來得舒服一些。其實有時只是想告訴別人心情、吐吐苦水,道理誰都知道。

其實這篇也是我打給自己的文章。打完之後也舒服許多,謝謝讀者朋友的閱讀,與一直以來的陪伴。(郭雪筠/臺北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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