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看大陸》失落的瑰寶:圓明園(下)
長春宮遺址。(作者提供)
縱使西洋樓和舍衛城現今都只剩下遺址,可是,就算僅僅是看着戰火中倖存的斷垣殘壁,遙想百年前的原狀、腦補當時的盛況,今人也會爲古人建築之異獻上掌聲和嘆息吧。至少,當時建築的技術和設計的巧思就讓我嘖嘖稱奇;接着再想到東西方的交流,那些相隔千里而爲此前仆後繼的人們,及他們爲推動東方現代化巨輪所投入、承擔的資本與風險,就更加心折了;但思緒卻不甚有勇氣繼續追尋,因爲這段歷史的結果和影響,尤其是負面而巨大的衝擊,令人痛心。
還是那些只在神話傳說中出現的境界更加引人入勝。這些以文字作品或口耳相傳的形式存在的地點,與其說是圓明園設計師們靈感的來源,我想,或許更是他們想像力、創造力的泉源。由於這些地點並非南方園林、凡爾賽宮和舍衛城,並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中,因此沒有所謂的原型作爲對照組,讓人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批點這個比較高明、那個略遜一籌;但凡有座宮殿自信能當得起「蓬島瑤臺」之名、有座院落敢以「武陵春色」自稱,人們都願意爲之心醉。他們甚至相信:原來這就是蓬島瑤臺、武陵春色的「真面目」,然後以此「證明」古人寫得真好。
移天縮地在君懷
即或此建築實有所本,設計師纔是模仿、複製、使之再現者,其設計之所本且是已經寫定的文字、已經大致定型的傳說,早就有了既定的形象,設計師仍然有極大的發揮空間。因爲口耳相傳、文字傳抄的過程中免不了加油添醋,再者,爲了使境界更加高深縹緲,這些描述通常着重於意境,而不直接描寫建築物本身;於是,這就爲建築師提供了極大的想像和創造空間。他們成功打造出「方壺勝境」等如夢似幻的人間洞府,又有「濂溪樂處」、「廓然大公」等修心養性之所。
圓明園既是皇家苑囿、滿清歷代皇帝又經常在此理政,皇親貴胄遂紛紛在周圍築巢,形成一整片的園林建築。只是貴戚大臣的私家園林雖與皇家御苑圓明園連綿成羣,各自鉤心鬥角、爭奇鬥豔,卻難以與圓明園爭勝。舉例而言,圓明園中堆疊着數不清的異石奇山,晚清文人王闓運盛讚道:「誰道江南風景佳,移天縮地在君懷」;而羣起仿效的周邊園林卻只換得一句「山石參差盡亞風」、一句「只知堆石」而已,在圓明園面前相形失色。(〈圓明園詞〉)
帝國傾頹橫遭劫難
園中有所謂「四十景」,乾隆皇帝曾下旨分別繪圖;這些造景也該是萬園之園的功臣。我看四十景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物我合一:「鏤月開雲」、「天然圖畫」等景觀憑感官就能知覺欣賞。
但是,我猜,具備高度文化素養的清皇室應該一如漢人的審美傳統,賞景不止於「我見青山多嫵媚」的主客分立,他們應該更加看重、追求「料青山見我亦如是」的主客消融、物我合一(辛棄疾〈賀新郎〉)。
第二重在個人修養:「正大光明」、「澹泊寧靜」等景色不僅有娛樂、紓解身心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使觀者回歸自身,在觀賞的同時也自我反思並自我提升,勸勉自己也要有「茹古涵今」、「澡身浴德」的修養。
第三重境界高遠,或許已經超越自期而直奔理想了:當身爲統治階層的王公貴戚們遊行到「勤政親賢」、「九洲清晏」、「萬方安和」等處,他們不但耳目賞玩四圍的風光、自我期許成爲更好的人,而且推己及人,希望普天之下,在我滿清的統治範圍內,盡都太平。另一方面,這也是統治者的自我要求,畢竟,世界大同還是有賴明君英主的治理啊!
我感受到造園命名者的用心良苦,我也願意相信其後世子孫大抵銘感於心、恪遵祖訓;然而,事實是:縱使歷代清帝大多兢兢業業、勤勉治國,他們終於免不了大清的黃昏臨到;縱使心存「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的抱負鴻圖,他們終於無力阻止帝國的傾頹,他們甚至無力保全自家的後花園。圓明園全盛時期的景況反映其主人的統治達於鼎盛,其焚燬、劫掠也預示了帝國被戰爭、列強乃至於國內的反對勢力交互蹂躪的結局──大清最後確實爲內憂外患所掏空,就像富家宅院遭盜匪洗劫一樣。
英法聯軍之役使圓明園橫遭劫難。以萬園之園爲燃料的大火延燒數日,傳統中式木造建築那堪這麼一場大火?除了蓬島瑤臺等幾座湖中小島尚能倖免於難,其他亭臺樓閣又豈有這樣的運氣?石造建築西洋樓縱或免於煉獄,但其中的文物卻不免於淒涼的遭遇:有些遭受擊毀,有些流落他方,有些已不見蹤影卻也不知去向。一陣燒掠毀了鳳麟洲、西洋樓,四十景大多罹難,圓明三園(圓明、長春、綺春)中的長春宮也只剩下宮殿基址。
可悲的是,清帝國推翻了,民國卻並未帶來更新:各路軍閥、派系權貴仍然不斷攫取、變賣園中僅存的遺物。到了現代,大量的人口猛然而迅速地遷入;爲了生計,他們大規模地平山填湖、造地砍樹、拆遺址蓋房子。這場災難又漫衍了數十年,圓明園纔得到應有的管理與保護,廢墟一片也才得以逐漸重建。
難以重建唯有想像
惟昔日的萬園之園又豈能真正重建呢?再怎麼努力,也不過是保存遺蹟、另闢觀光服務之處以待遊客而已,如何能夠復原呢?
但使遊人藉由解說牌、模擬復原圖等等,能在心中想像出從前的樣子:宮廷苑囿、亭臺樓閣、奇花異卉、珍禽異獸、皇親國戚、王公大臣──就像我藉此思古、懷古、傷古一樣,那也算是「重建」了吧。
「昔日暄闐厭朝貴,於今寂寞喜遊人」是王闓運對圓明園發出的同情;現在,圓明園或許不再因爲人煙稀少而寂寞。代之而起的是歷史繼承者考古和文化繼承者創新的需求,及其質量的要求。
我遊行在圓明園中,沉浸在時(清末民初和羅馬帝國)空(斷壁頹垣,圓明園的和耶路撒冷聖殿的)中。
(全文完)(風流/臺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