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者|杭州小夥到畢節深山支教11年 走出上千公里家訪路

澎湃新聞記者 李思文 實習生 丁欣婷

畢節市黔西縣,位於貴州西北部的大山裡山高路遠,縣裡多個農村教學點在過去的十來年裡都處於缺少師資的情況。

2009年,杭州小夥楊明看到了黔西縣的支教活動,當時大學畢業的他已經在杭州一家外貿公司工作兩年,薪資高、生活穩定,但沒有過多猶豫,他決定辭掉工作到黔西縣支教。一年的支教結束後,楊明卻遲遲邁不開離開的步伐,一年又一年地留下,如今已經11個年頭。

在過去的十多年裡,他每天4點起牀挑水、做飯、上課,晚上批改完作業後再拿着手電筒走上泥濘山路去一戶戶家訪,腳步遍佈大山30多個村落,住過百家牀、吃遍百家飯。從學校沒有一個孩子考上高中,到學生們大學畢業後返鄉支教,十年間,楊明見證了當地鄉村教育的一步步躍進,也將自己最好的青春和夢想,都灑在了這片大山深處

楊明指導學生們做作業  本文圖片均爲受訪者供圖

辭掉高薪工作,從支教1年到紮根11年

楊明就讀的大學在重慶讀書期間,他每次從杭州去重慶,或是從重慶回杭州,乘坐的火車都要往貴州繞一圈,繞過遵義,繞過貴陽,再繞過黔東南。當時,隔着車窗,他深深着迷於貴州山水的靈秀。

2009年,通過新聞報道,楊明得知有企業在全國招募愛心團隊到黔西縣和四川支教。當時楊明已經入職杭州一家外貿企業,可以拿到過萬的月薪,但這個20多歲的青年看到這條報道後,沒有過多地猶豫,就辭掉了工作,從繁華的都市來到了深度貧困地區的黔西縣。

“用青磚砌成的老教學樓,破破舊舊的。”這是楊明初到黔西縣支教時對瓦廠小學的第一印象。當時作爲從外面來的支教老師,楊明已經被特意安排到了條件較好的教學點。除了破舊的教學樓,小學裡的一切設施都像是“倒退”了三十年:乒乓球桌是水泥砌成的,邊角被磕碰得破破爛爛,中間也沒有球網,孩子們就自己用石頭堆起來作界線;運動場沒有一條像樣的跑道,只有兩個搖搖欲墜的籃球框;學校裡沒有電鈴,上下課都要靠老師敲鐘、用喇叭喊;孩子們則在學校的泥土地上玩彈珠、打沙包、滾鐵環……楊明覺得彷彿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時光,既心酸,又倍感親切。

爲期一年的支教生活,遠比想象中要艱苦。教學點離鎮上不近,學校和鄉鎮之間又沒有硬化道路。在來支教時,楊明背來了一個六七十升的登山包。在城市裡,他常常用它來裝帳篷、睡袋去戶外登山,並不常用,但在山裡卻派上了用場。

在“地無三尺平”的貴州,每週楊明都要揹着登山包前往鎮上採購,下了大巴再走上一段狹窄的碎石子山路,才能到達學校。一次背來幾十斤蔬菜,可供學校裡的老師和家遠的學生吃上一週。

如今36歲的楊明已經頭髮半白

除了背菜,這個原先坐辦公室、不用幹體力活兒的青年,還需要承擔學校日常用水的挑水工作。支教期間,恰逢黔西縣乾旱,一條扁擔兩個桶,每週楊明都要多次往返地下溶洞去挑水,有時爲了保證清晨用水,凌晨4點就要出發,大冬天也不例外。楊明常常挽起褲子往水裡一站,凍得“咬牙切齒”。

但艱苦的條件並沒有嚇退楊明,作爲山裡長大的孩子,他覺得自己沒那麼嬌氣,“我也是吃着梅乾菜和蘿蔔乾長大的,給我一碗米飯和榨菜,一樣能活。”相比於苦,他感受到更多的是甜。“每次我挑水走在山道上,孩子們就追在後面一疊聲地喊‘老師老師,我來幫你’,雖然最後搶來搶去,水桶裡的水都灑出來了,但孩子們的心是真誠的。”

支教期間,楊明更加深刻地意識到,山裡的孩子底子差、讀書意識淺薄,短短一年時間能帶給孩子們的知識和改變是十分有限的。慢慢地,一顆“留下”的種子慢慢在他心裡紮了根。

一年時光很快過去了,支教結束後,和楊明一起來的隊員們紛紛返回了都市,楊明所帶的六年級學生也即將升入初中。但面對孩子們眼淚汪汪的挽留,再看看窗外連綿的大山,他明白學習是這些孩子唯一的出路,而自己雖然勢單力薄,卻也能挑起一份擔子。就像當初辭職支教一樣,沒有過多地猶豫,楊明就做出了一個讓許多人無法理解的決定,參加當地特崗教師計劃,留下教書

和學生共同學習,“送飛”了他們留下了自己

決定成爲特崗教師後,楊明原本有機會選擇一所條件相對較好的中學進行任教,但他得知在比瓦廠小學更偏遠的山坳裡,還有一所小學因地處偏遠缺少教師,他立刻申請調往這個農村教學點——黔西縣觀音洞鎮景山小學。

景山小學距離縣城有40多公里,位於一座大山的山頂上。學校不通公路,距離最近的主幹道都需要步行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楊明揹着他的登山包,和在瓦廠小學時一樣,每週步行、坐車、再步行前往鎮裡採購蔬果,只是比以前要走的路更遠,爬上爬下更爲艱苦。

每天凌晨4點,楊明就開始外出挑水、做飯、上課、備課。在課間,他把孩子們聚到一起,用電腦和手機帶他們認識山外面的世界。剛到景山小學第一年,楊明就瞭解到,這裡的孩子因地處偏遠、家庭貧困,對學習態度消極,第一屆畢業的學生,沒有一個考上高中的,而很多上了初中的學生,也大多中途輟學回家務農。

“你和他們講大道理,是聽不進去的。”思來想去,楊明決定和孩子們一起學習,老師和學生一起進行比試,孩子們學好小學的知識,他則在大學畢業三年後重拾學業,備考研究生

和學生們定下比試約定後,每天早上,學生們都會早早來到學校,但卻只在教室裡外嬉戲打鬧,楊明也帶着資料和書早早來到教室,但他並不強迫學生學習,而是以身作則地靜靜在教室看書,漸漸地,孩子們也靜了下來,教室裡的讀書聲從無到有,越來越響。

約定考研並不是單純爲了激勵學生們,楊明也希望在枯燥的大山生活裡,自己也能保持學習、持續進步。晚上,楊明屋子裡的燈亮得更晚,他要在批改完作業、備完課後,纔拿出自己的書來學習。住在學校裡的農戶看見了,問他:“楊老師怎麼這麼晚還不休息,不累嗎?”楊明只是笑笑。

2012年,楊明順利考上了公費研究生,但拿到錄取通知書後,他內心卻充滿了糾結。“當時我一個月的工資是2000塊錢,公費研究生的補貼也是2000元,同事們都勸我去讀書,但我又捨不得這些孩子。”

他沒有告訴學生們這個消息,但不知道學生們從哪裡得知了楊明即將離開,在過六一兒童節時,學生們起鬨讓楊老師唱歌,楊明唱了一首《朋友》,“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年齡稍大的孩子們都留了眼淚,看得楊明心裡很難受。

一首歌結束後,學生們哭着說要送給楊明一份“比金子還貴重的禮物”,他們抄寫了一遍《朋友》的歌詞,卻把歌詞內容做了一點點改動“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一起有,一句話,一輩子,不要走,留下來……”看到這些稚嫩的文字,這個感性的男人紅了眼眶,“我當時就知道,走不了了,在哪裡不能學習?這些孩子們的眼淚,比什麼都重。”

放棄公費研究生名額,讓身邊很多人不理解。在後續支教期間,身邊人也常常給他“出主意”,畢業於“對外漢語”專業的楊明精通英語,有同事建議他去鄉鎮上教初、高中英語,“不用蹲在山裡”。楊明也曾經被短期借調到鄉鎮上教書,但他一離開,景山小學學生就會“鬧脾氣”,“他們說借了是要還的,我們去讓校長把你要回來,要不然就不來上學了。”讓楊明意外的是,真的有孩子因爲他被借調走而不願意上學,楊明趕緊回到山裡,大晚上的去家裡找學生,“我說明天去上學,他說沒有楊老師不去,我說我們明天一起到學校,這個學生才答應。他的成績在班裡並不好,但一直堅持讀了下來。”

從決定去黔西支教一年,到現在紮根山區十一載,楊明知道,他走不了了,“再回杭州,是不可能的了。”

上千公里家訪路,“人走茶不涼”

黔西縣地處偏遠,不僅學生們對學習興致不大,家長們對教育也不太重視,常常有學生放棄學業外出打工。爲了瞭解學生家庭情況、改變家長觀念,在支教的第一年,楊明就做出了一個當地教師都少有的行爲——家訪。

楊明家訪時指導學生做作業

縣內多山,學生的家散亂在大山的各個角落,家訪只能靠爬上爬下地步行。他還記得有一次前往一個比較偏遠的學生家,家長見到老師十分激動,說:“我們這個地方偏咯,楊老師是第一個來我們家的人。”

班上楊明也常常會觀察學生,有一次留意到班上新轉來的一個學生,每次上學放學都會拿着一根木棍,無論晴雨天都穿着一雙雨靴,這讓他感到很奇怪。放學後,他決定跟着學生去家訪,走過一路才知道,這個學生家十分偏遠,爬過一座山再走過山溝溝,將近2個小時才能到達。途中常常會遇到土狗,學生害怕,於是帶着木棍,既可以打狗,又能充作登山杖。

到了學生家,楊明看見孩子父親正在縫衣服,這是一個單親家庭,爲了照顧孩子,父親沒有外出務工,而是守着家裡並不肥沃的土地,再加上打零工。這個樸實敦厚的山裡男人讓楊明對孩子嚴加管教,言語簡單直接,卻更讓楊明感受到真誠。此後楊明開始負責這個孩子的半路接送工作,看到孩子學習用品用完了,也自掏腰包補上。

走訪過家庭越多,楊明越發明白,知識已經不僅僅是改變一個孩子的命運,這些孩子還承擔着整個家庭脫離代際貧困、飛出大山的使命。

前不久的一次家訪,還讓楊明多了一個“乾兒子”。在家訪時,孩子爺爺正在給孩子過生日。原來,孩子父親早已去世,給孩子找個乾爹也是這邊的習俗。聽到孩子爺爺的講述,楊明只說:“我願意給孩子做這個乾爹。”爺爺連連點頭,在爺爺示意下,孩子叫了楊明一聲“爸爸”,這一聲,是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親熱。

楊明帶乾兒子去買新衣服,還帶他去看電影和吃肯德基,給孩子補過生日。電影院裡,孩子看着巨大的銀幕驚歎:“哇,好大的電視!”楊明聽着,忍不住笑了。在學校裡,孩子叫楊明“老師”,出了學校,孩子親熱地喊楊明“爸爸”。楊明買了一雙鞋子給孩子,自己也買了一雙同款不同色的。

家訪讓楊明對班裡孩子的情況瞭如指掌,有時爲了不讓孩子放棄學業,他一遍又一遍地往返學生家給家長做工作;有時知道哪個孩子家庭條件困難,學習用品快用完了,楊明就會自掏腰包買好,默默給孩子補上;得知一些家長幹活很晚才能回家,楊明便負擔起照顧孩子的工作,晚上輔導完作業再一一送走……

11年來,打着手電筒走上幾公里泥濘的山路去家訪,已經成了楊明的工作日常,黔西縣的大山深處,也遍佈着他的腳印。在影片《我和我的家鄉中》,直線一公里的“異地戀”給楊明留下了深刻印象,楊明也用這一電影情節調侃自己走路去家訪的經歷。直線一公里的距離,他要走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往往出發時天還亮着,達到時天已經黑了。熱心的學生家長總是邀楊明住下,如果時間太晚,楊明也不推拒。走過上千公里家訪路,也讓楊明住過百家牀、吃遍百家飯,“如果用地圖在黔西地圖上標註我住過的地方,可以畫出一幅夏夜星空圖。”

楊明還記着在瓦廠小學和景山小學時的背菜趣事。農戶們讓楊明別去背菜:“這裡別的沒有,怎麼能沒菜?”讓楊明直接去自己家裡拿就行,學生家長也讓學生上學時拿點菜去學校。憶起這些家長們的關心,楊明心裡一陣陣暖意。

今年中元節,已經到錦繡小學執教的楊明還接到原先許多學生家長的電話,他們邀請楊明來家中過節。在楊明的概念裡,中元節是一個自家人過自家節的節日,然而,家長們卻如此熱情地邀請他,讓他驚訝之餘又十分感動。當晚楊明發了一條朋友圈:“如果問我姓什麼,我答我複姓百家,人走茶不涼,實屬人生一大幸事!”

每逢九月開學,楊明還總會接到家長們的電話,家長們在電話裡告訴楊明自家孩子要升學的消息,楊明聽着也十分高興。更有教過的學生主動找來聯繫方式聯繫楊明,大學畢業的他希望向老師楊明一樣,考特崗教師回到大山裡做一名山村教師。十年裡,這座大山從一個考上高中的學生都沒有,到越來越多的初中生、高中生,甚至大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