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從遠征軍英雄到被判刑──老兵滄桑的一生(徐全)

黃埔老兵劉華。(圖/徐全提供)

劉華病逝時,已92歲高齡。身爲黃埔子弟,他最爲自豪的就是曾參加國軍,履行保家衛國之責。國軍的榮光,也爲他帶來了平民的滄桑。十多年前,在爲他進行口述歷史時,我切身體會到:留住這些國軍前輩的生平,不能僅沉溺在抗戰勝利的輝煌輝煌崢嶸中,因爲他們曾經走過的滄桑、苦痛與悲涼,纔是浩瀚神州步入文明現代的最大殷鑑與財富。

國軍的艱辛與榮耀

1922年,劉華生於北京,父母均系知識分子。父親劉海琴畢業於北京朝陽大學法律系,母親楊竹均曾就讀北京女子中學。1929年劉華7歲,隨父母遷居湖北武昌。就是在武昌,他開始了自己的求學生涯。也是在武昌,在母親的強烈反對下,他反而毅然決定投筆從戎,從一個熱血青年成了一名真正的國軍戰士。從當時的環境來看,這是一個普通的決定,但對於他和他的家庭來說,則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命運。在當年,也正是這樣一個個普通而又重大的決定,塑造了一個個平凡而又無私的英雄,以他們的血肉之軀承載了整個國家的命運和苦難。

1937年七七抗戰後,陸軍官校從南京開始西遷成都。輾轉至湖北之時,在湖北招生。16歲的熱血青年劉華就在這一年的11月考進陸軍官校(本校)第十五期第一總隊第二大隊第六中隊,攻習步兵科。劉華說,他當年考的是本校甲級生,學習時間爲3年,相比半年或者一年的黃埔軍校分校速成班,陸官的本校比較難考。黃埔於是開始成爲他生命之花綻放的地方。

談起初入黃埔軍校的感受,老人記得,在他入學的第二天,由連隊長對這批新生上第一堂課。內容是講解步兵操典綱領第一條「建軍目的」,條文是:國民革命軍以求得我中華民族之自由平等爲目的,凡有侵犯我領土與主權者,必須防止而殲滅之,以完成我軍人唯一之使命。通過這一課,劉華知道了他即將投身的軍隊是國民革命軍,也知道了自己作爲一個革命軍人必須完成的使命。

劉華記得,因爲抗戰的需要,陸軍官校當時主要以培養下級軍官爲辦學目標,學生在校期間主要學習排、連、營的戰術指揮以及戰術、工事、測繪、兵器使用等技能,按照當時的規定,官校畢業的學生在部隊最高任職爲團長,被委任爲團長以上職務的軍官要經過在陸軍大學的一段時間的學習,但是戰爭打破了這樣的規定,據老人回憶:在當時的環境下,只要一個戰士作戰勇敢、不怕死,甚至是當司令都有可能的。

1940年7月,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劉華完成黃埔的全部課程,經過考覈,正式畢業。劉華因成績優異被分配留校任教,後經他本人再三申請,他被改分配到當時正在宜沙戰場作戰的國軍新十一軍(後改爲第八軍)。趁着離到部隊報到還有3、4個月的時間,劉華回廣西探望了父母。據老人回憶,1940年的秋天,這是劉華在軍校畢業後第一次見到父母,可誰也沒想到這一次竟成了永別。此後70多年的歲月中,他再也沒見過父母,抗戰期間就跟父母失去了聯繫。而1949年之後,鑑於曾經是國軍,自己根本不敢跟家裡聯繫,曾經寫過一封信,也沒有任何迴音。沒能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是劉華這輩子心中永遠打不開的一個結。

據老人回憶,抗戰期間國軍裝備比較差,部隊裡流行這樣的兩句話「駕駛員難當」和「排連長難當」。「駕駛員難當」,是指軍車牌子太多,司機需要有能開動各種各樣車的本領;「排連長難當」意思是兵器的種類太多了,槍械有漢陽造,中正式,捷克式,丹麥式等等。有時候一個連的人往往是隻有一半人能配槍,一半人只能佩刀,條件非常艱苦。

1942年4月,劉華所在的第八軍一萬餘人奉命從湖北宜沙戰場向雲南轉移,部隊經湖南、貴州,11月才抵達雲南,當時整個部隊基本沒有機動車輛,伙食更是苦不堪言,很多年輕的戰士根本吃不飽,甚至連營長也沒有任何「小竈」。

1944年3月,劉華所在的部隊第八軍編入遠征軍,在雲南省文山馬關接受了美式裝備,隨後部隊准入反攻,他們參加了著名的攻打松山的戰役,這一場老人的記憶中最爲慘烈的戰鬥,同時也是劉華最引以爲豪的歷史。因爲他們見證了敵軍被驅逐出國境的那一時刻。歷經大小戰鬥百餘次,劉華從一名少校排長逐漸升至師上校參謀處長。

1945年抗戰勝利後,劉華想退役回鄉,但被所在部隊拒絕。國共內戰期間,劉華在國軍新一軍某師教導隊任職一年。1947年在濟南當過一段時間作戰參謀,編制仍在駐紮于山東的國軍第四十二師(由榮譽第一師改編)。劉華後又在上海重新參加了國軍第八軍,回到了雲南。1949年昆明事變後,第八軍轉進滇南,被堵在元江口,劉華被俘。第八軍餘部則成爲後來在東南亞和臺灣大名鼎鼎的泰緬孤軍:雲南反共救國軍。

平民的垂淚與滄桑

記得進行口述歷史時,僅僅從外表看,劉華是典型的軍人,身板比較硬朗,生活非常有規律,90高齡但思維清晰。老人去世前居住在昆明水泥廠分配的房子中,房屋面積大概在12坪左右。日常中,老人經常跟外界失去聯繫。據他解釋,由於房子老舊,手機信號不穩定,聽力也不斷下降,所以與外界交流比較困難。

談及在新政權的時期自己被判刑,老人已不再忌諱,他說:「一個敵對陣營的人嘛,也是在所難免的嘛!」當被問起他爲何在1952年被以「組織投敵與人民作對」罪名判刑7年時,老人說回憶說,他們被俘後,編入了教導團;教導團把所有國軍俘虜全部編在一起進行教育改造,所以很多是熟人。大家三三兩兩會在一起聊天,聊到將來想幹什麼的問題時,很多人認爲大不了將來回家種地,但被關押、走不了。所以自己就發出了「不行就自己走」的感慨。劉華覺得,這最多也就是說說而已。

在教導團學習的過程中,要自我檢查自己的思想,把自己說過的一些「錯誤言論」檢查出來。最後的這些自我檢查言論,被作爲「組織逃跑與人民作對」定罪下來。據老人講述,他根本沒有任何組織逃跑的行動,當時只是寫自我思想檢查時,把三三兩兩的聊天內容當做自己思想上的「錯誤」寫了出來,而這樣的材料就被當成了「思想反動」的證據,適逢當年中國全國進行「鎮壓反革命運動」,這樣的結果出乎了他的意料。

人到晚年,劉華爲自己能夠在當時那樣的緊張形勢下活下來感到幸運。據他回憶,他被俘時任師少校參謀處長,被俘的國軍師級軍官都難以保全自己,當時很多級別比他稍低的人,隨便一個紙條便能斷送了性命。

1958年,劉華在雲南省第一監獄刑滿釋放,轉至昆明市安寧一磷肥廠「就業」,參加工作,發放工資,但是沒有人身自由。「對於未來已不抱任何希望,內心的想法只能深深埋藏起來,」老人這樣描述當時的想法。現在看來,「就業」似乎比監獄的生活稍有好轉,但卻失去了作爲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自由。

1966年「文革」爆發,劉華等「反革命」仍與世隔絕,但這反倒保護了他們這一批喪失自由的人。談到文革時,老人開玩笑地說:「講到文革,後來有的人跟我說,你是幸福嘍!有人保護嘍!」或許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文革結束後,劉華重新獲得自由,此時的他已經是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了,被安排在昆明市水泥廠工作,具體工作是攪拌水泥。當年的這段回憶被再次拾起時,老人突然哽咽了,老人的淚水中交織了太多的滄桑與沉重。也正是在水泥廠,劉華結識了現在的妻子,1978年他們完婚。16歲的劉華爲了實現保家衛國的信念離開自己的父母,60歲的劉華才能建立自己的家庭。所以說,劉華是不幸的,因爲歷史的沉重;劉華又是幸運的,因爲他終於可以踏踏實實地做一個平民了。

劉華的日常生活得很平靜,平時也看些書。從老人的言行舉止和書架上的《音韻學》、《紅樓夢》等書中,可以看到老人的另一面──一個國軍上校對於傳統與歷史難以割捨的情感。不幸的是,2012年3月,劉華的大兒子在建築工地上做工,從20多米的高空摔落至死,說到這裡的時候老人的眼裡噙滿淚水。

全民不應忘卻的滄桑

黃埔老兵、遠征軍戰士,那是劉華最爲自豪的身分。因爲這意味着槍林彈雨,與敵軍面對面、真刀真槍地進行廝殺;意味着九死一生、命懸一線;意味着飢寒交迫、赤腳千里,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意味着遠離父母,流落他鄉,與親人相思茫茫。這不僅是劉華的榮耀,也是那個年代國軍的榮耀。而作爲平民的滄桑,冤屈、遺恨、淚水、悲傷,也不僅是劉華個人的遭遇,而是值得全民去深刻看待、反省和銘記的曲折與苦痛。

(作者爲香港城市大學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