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向左瘋子向右:GTA5裡的魔幻現實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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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匪夷所思之中的人,在對抗孤獨上面對的最大挑戰是無法用常規之法使別人相信自己真實的生活。

——加西亞·馬爾克斯

《GTA5》選擇的當然是非常規之法,所對抗的,則是孤獨背後隱藏在每個人心中深深的焦慮。

2013年,在經歷了血雨腥風的幫派鬥爭和壓抑破碎的美國夢之後,玩家對《GTA5》劇情想象不知不覺陷入了某種思維定式,彷彿都在期待着R星能再接再厲講出一個視野更宏大、展開方式更宿命、主人公經歷也更加悲壯的故事。考慮到《荒野鏢客》和《GTA4》在劇情編寫和角色塑造上達到的峰值,這樣的期待顯然並不過分。

然而R星在《GTA5》中卻有些出人意料地收斂起原本的做派,把地下社會和塞外荒野的“浪漫”傳說變成了更加貼近現實的個人主義生存苦旅。故事圍繞麥克、富蘭克林、崔佛三位主人公相互交錯的人生選擇,盤問了“人不爲己,天誅地滅”的古老命題。(本文完全圍繞遊戲劇情和人物塑造展開,必然將故事劇透到外焦裡嫩的程度,對此介意的朋友請自行迴避。)

用配圖的形式再強調一遍:本文嚴重劇透,介意的朋友望速速回避

三個結局

直到在PS4上重玩《GTA5》,我才終於狠下心來選擇了另外兩個結局。

是的,另外兩個指的當然就是小富選擇殺死麥克或者殺死老崔的結局。爲什麼最後手握選擇權的人是小富?因爲麥克和老崔一個沒有選擇,一個選擇不做選擇。

小富的奪命call

麥克作爲中年男人的悲催大概能灌滿一卡車保溫杯北楊克頓事件的私下招安證明麥克已經在江湖家庭之間選擇了後者,並希望像大多數人一樣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然而就像《蝙蝠俠黑暗騎士中瑞秋拒絕布魯斯·韋恩求婚時說的那樣:“別把我當成你迴歸正常生活的唯一指望。”很顯然,家庭這個選項在很大程度上辜負了麥克對“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田園牧歌式想象。現實生活像板磚一樣不斷掄向這位久經沙場的前犯罪大師:老婆與花錢請來的網球教練胡搞,攆走之後卻又刷出來一個“平安喜樂”的瑜伽娘炮(不得不說嫂子的胃口還真好);兒子是個實力坑爹的肥宅,對老爸沒有半點尊重,大小夥子了卻還要麥克給他擦屁股;女兒則對外面的花花世界充滿渴望,一天到晚做着虛無縹緲的明星夢,認爲自己的父親就是一個控制狂。母子們之間唯一的紐帶就是都選擇了對麥克——傳統意義上的一家之主——豎起中指。麥克並不想就這樣承認自己當初做了錯誤的選擇,這個促使他害死布萊德、與老崔爲敵的選擇本應帶來天倫之樂,而不是一個人孤獨地住在大宅子裡被噩夢頻頻驚醒。

身爲一名GTA的主人公,卻要看心理醫生,大哥你是有多憋屈啊?

在遇到初出茅廬發憤圖強的小富之後,麥克一方面憑着資歷以導師身份自居,另一方面也會向小富傾訴自己與家人之間充滿“硬核朋克味道的內部矛盾。對於麥克來說,招安只是手段,家庭的安穩纔是目的,他做所的一切都是爲了這個家。最終,距妻離子散僅僅一步之遙的時候,麥克的家庭生活終於出現轉機:這個中年男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即將讓生活回到本應正常的軌道上。所以如果把屠刀交到麥克手裡的話,結果不會有任何懸念,老崔必須死。甚至在玩家選擇用小富殺死老崔的結局中,麥克不僅會前來補刀,還會在親眼目睹老崔歸西后長出一口胸中悶氣,順便還不忘教導小富“活着纔是王道”的至理名言。

假如把選擇權交給老崔,毫無疑問他會放棄選擇,然後去把那些出題的人挨個幹掉。

所以看起來只有小富的選擇纔有懸念,不過在把選擇權交給玩家的同時,編劇也隱晦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一、殺死老崔的任務叫做“明智之舉”,老崔死後衆人皆大歡喜,小富更是因此得到了更多搶劫分紅,超額完成了自己出人頭地的夙願。

不知道有多少人第一次玩時就主動選擇了這個結局

二、殺死麥克的任務稱爲“因果循環”,寓意不言自明。爲了突出麥克的悲劇色彩,在任務剛開始的時候麥克會接到老婆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女兒即將走進大學的校門,短暫欣慰之後麥克便死在了自己得意門徒的手中。在師徒間最終的追逐與搏鬥中麥克依然死守自己的家庭觀念,向小富強調自己如何待他如家人,然而就像他害死自己曾經的“家人”布萊德一樣,他的門徒做出了與他同樣的選擇。與殺死老崔“爲民除害”不同,殺死麥克之後小富並沒有得到大富大貴的犒勞,老崔“當他已經死了”所以拒絕給他分紅(以老崔的標準而言此舉稱得上足夠仁慈),麥克的家人也與他勢不兩立,就連拉瑪都選擇了與他絕交。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承受的就是當年麥克應該承受但卻被人爲延後的懲罰,麥克尚且有家庭作爲信仰支撐自己,小富則只能空悲切了。

三、最後一個選項是“第三條路”,我個人猜測絕大多數玩家首選的結局應該也是這個。在這個“完美”結局中,三人組力挫強敵,快意恩仇,合力寫下了洛聖都的嶄新傳奇。也只有在這個童話般的結局中,三人不僅解決了共同的麻煩,更重要的是解決了他們各自的焦慮,這也是這個結局除了客觀上的全員存活以外,最讓玩家滿意的地方。

因爲我們都知道,現實是很少像這樣讓人滿意的。

一隻獨自前來掃墓的小狗,結合OL任務中此地的大開殺戒,恰似R星的槍炮與玫瑰

焦慮的曲線

即便有老崔這樣“不瘋魔、不成活”的深井冰,但是《GTA5》依然給玩家帶來很強烈的現實感,甚至讓隔着太平洋的我們也能對其中很多細節感同身受。這是因爲一方面遊戲的題材已經自動完成了大部分的背景交代工作,不用再額外告知玩傢什麼是種族歧視、中年危機、貧富差距和地下走私,R星只要抓住遊戲中出現的任何機會不遺餘力地發動瘋狂諷刺、影射現實,玩家自然就會照單全收;比之更重要的是,遊戲在推動劇情發展,引導角色展開行動時都是以人物的焦慮作爲動力,這些焦慮的產生、惡化、解決伴隨着角色的掙扎、成長、墮落,讓玩家可以通過自己對這些焦慮的理解去體會做出結局選擇時的掙扎。

小富對自己眼前卑微的生活只採取了一種行動,那就是逃離

如何在一個階層板結、上升渠道受阻的社會裡出人頭地,是很多初入社會虎口的年輕人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小富也不例外。擁擠的居住環境(和自己那個典型“黑人大媽”的阿姨同住,還要忍受其老姐們兒巫毒一般的生活方式),糟糕的人際關係(尾大不掉滿嘴跑火車的拉瑪,剛剛出獄相看兩厭的前幫派同夥,牛皮糖一樣的站街碧池老相好兒),偷拐搶騙的低端犯罪活動(折騰半天也賺不到幾毛錢的車輛回收工作),這些帶給小富的是廉價的焦慮,從他的身邊帶走的則是那個嫌貧愛富的前女友

從物質層面來說,小富毫無疑問實現了屌絲逆襲,面對前女友時說話的底氣也更足了

而在結識了麥克一夥人之後,小富終於通過自己的努力過上了理想的生活:從底層黑人社區搬到了高檔的豪宅裡,身邊的搭檔從沒譜的拉瑪變成了老手麥克,出入脫衣舞酒吧則成爲了閒暇之餘的放鬆消遣。總而言之,小富心裡對於如何才能出人頭地的焦慮看似完美的解決了。然而隨着故事的深入,這些榮華富貴開始向小富討要高額利息:如果想要留在這個位置上,他就必須更進一步,要麼變得更強,強到足以扳倒黑白兩道;要麼變得夠狠,狠到可以殺人滅口。現實中筆者有位朋友,剛剛畢業時爲了能第一時間多賺錢,進入了一家跨國公司,從事該公司的海外業務擴展工作。兩年的駐外生活,與同行之間的惡性競爭讓他賺了不少錢,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做了一些“傷天害理”的事兒。後來因爲對方出手更狠導致他還是丟掉了這份工作,但是用他的話說:“要錢不要命的大學畢業生有的是,打倒我一個,還有後來人。”

很多電影裡經常出現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情節,但是GTA5卻讓小富一人獨享富貴與孤獨

遊戲發售後不久我問他:“《GTA5》最後你選擇把老崔殺了吧。”

“廢話,那還用說,你要是小富你也會這麼選。”

最後的選擇,關乎玩家是要解決小富的焦慮,還是解決自己的焦慮。理性上我們都知道皆大歡喜的“第三條路”並不存在(同時得罪三大黑惡勢力的情況下還想保命甚至完成反殺?),但這卻是解決我們現實焦慮的一個發泄口,真正做到了義薄雲天。“逼急了老子把你們丫都突突了!”而殺死老崔才真正爲小富保留了勝利果實,從而也消除了他心中最後的焦慮。但是不仁不義的鍋也就此甩給了玩家,也許這就是編劇的本意:要理想還是要生活,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幹掉老崔,方可成爲人生贏家

相比於小富,麥克的焦慮在於自己,在於那條人到中年的十字路口。上文已經說了,家庭是麥克最後的防線,他害怕失去這個家庭。但是另一方面,犯罪大師的天賦果實卻高高掛在他人生價值的技能樹頂端誘惑他一再品嚐,爲家人出頭去教訓網球教練、西門、三俗節目主持人;對小富視如己出;搶劫任務中施展寶刀未老的深厚功力。在麥克心中即將永遠失去家庭的焦慮,與再也沒有機會實現自我價值的焦慮構成了一下一上兩條互相沖擊的曲線。家庭關係越是緊張,他的犯罪行動越是接近巔峰,他擔心就此下去他會又一次回到當年的生活。尤其是當老崔狂拉仇恨,讓一切變得更加混亂之後,只有殺死老崔才能終結焦慮。只不過在好萊塢電影裡解決角色焦慮,同時也緩解觀衆焦慮的大結局卻在遊戲裡出現了罕見的自相矛盾,殺死老崔的麥克解決了自己的焦慮,但是也殺死了那個在遊戲裡一直替玩家解決焦慮的人。

老崔與麥克組成了GTA5硬幣的兩面

對於洛聖都的衆人來說,老崔究竟是病還是藥?

“世上最難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複雜,遠在天下任何一種武功之上。”

“一個人的內心如果充滿了自卑,往往就會變成一個很驕傲的人。”

“照耀千古者,惟義氣二字而已。”

上述都是古龍說的。古龍書中描述的這些江湖經驗,剛巧符合《GTA5》中崔佛那分不清是“衆人皆醉我獨醒”還是“衆人皆醒我獨醉”的特立獨行。擁有“一人軍隊”級別的強大殺力,卻被昔日兄弟背後捅刀;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外表下是一個內心極度脆弱、在母親的陰影影響和身份焦慮雙重擠壓之下揹負悲慘成長記憶的“半熟”男人;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人,最終卻用自己略顯另類的“義氣”打動了遠在千里之外,從小聽着關雲長、秦叔寶義薄雲天的忠義故事長大的我們。

真乃極品中的極品

即便是在《GTA》這樣一個已經足夠火爆刺激的限制級遊戲裡,老崔也依然顯得格外奇葩。他憑一己之力包辦了《GTA5》中幾乎所有的魔幻與現實,癲狂與過火。當珠寶搶劫任務在萊斯特嚴密精確的把控下凱旋而歸後,玩家眼前卻畫風突變,老崔這個既傻逼又單純的瘋子嘶吼着闖進遊戲的故事裡,一開場就腳踩沙地工裝靴碾死了《GTA》系列昔日的逍遙派象徵,然後如瘟疫騎士般直撲洛聖都而去。這時候的老崔無論對於麥克還是對於玩家來說,都好比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如果說在老家滅門同行競爭對手還算是執行黑吃黑的地下法則,飛車黨和毒販也都死有餘辜的話,那麼來到洛聖都,寄住在韋德兄弟家時老崔的所作所爲則徹底終結了他人的正常生活——爲了賺取微薄的薪水不得不忍受冷嘲熱諷和渾身臭屎的“正常”生活。

此時的老崔展現出的是一種徹徹底底的病態,任何人只要對他有半句怨言,後果輕則骨斷筋折,破財免災(想想他是如何在獎金分成問題上對待小羅這位“菲利普斯企業”元老員工的),重則滿門抄斬,死無葬身之地。對於他來說,發狂般的犯罪就像是一種生理本能的新陳代謝。當這個類似“狂暴版黑旋風”的人物帶着“討個說法”的念頭在洛聖都橫衝直撞的時候,按理說帶給故事發展的只會是病入膏肓的一次次緊急搶救。

然而之後玩家看到的卻是一個爲朋友兩肋插刀,爲愛情飛蛾撲火,爲逆天改命擺脫低級趣味不惜激怒所有牛鬼蛇神的老崔。在老崔心中,出賣斯萊德的麥克固然混蛋,但並非不可原諒,只因爲他是自己昔日的兄弟,即便做錯事也要咬牙原諒他;派翠莎是老崔生命中從天而降的光與電,是他獻上騎士守護誓言的女神,撒給玩家一大把古希臘風味的狗糧,簡直“柏拉圖”到了極點;如果說之前肆虐洛城的老崔是致命的病毒,那麼當其他所有人——衆叛親離的麥克、遠離社區的小富、爾虞我詐的政府公務員、無情無義的黑幫頭子——對自己眼前的生活習以爲常,甚至希望用除掉老崔的方式徹底放棄治療的時候,老崔反而成爲了“治療”這一切看似正常、實則病態的生活的一劑良藥。當然了,味道不是一般的苦。

遊戲後期,劇情有意激化4人之間的矛盾,似乎爲玩家指引了“正確”的選擇

在之前的GTA系列遊戲中,主人公所身處的往往是黑幫或者犯罪家族這種與主流社會互相排斥的“脫序”羣體,遊戲呈現的也是該羣體內部的弱肉強食。但是《GTA5》總體上營造出的是一種主流社會處於病態之下的“秩序”:麥克起碼錶面上活得很有人樣兒;小富把犯罪當成職場業務來開展並步步高昇;政府官員乃是標準的衣冠禽獸;萊斯特業精於勤、安心做着自己的黑客營生;支線任務NPC們也都滿腦子奇思怪談。所有人就這樣按部就班走在毀滅之路上。

所以老崔是病還是藥,判斷依據在於玩家是否能接受遊戲中光怪陸離、充滿了魔幻的現實。如果能接受,老崔就是病,要治;如果不接受,老崔就是藥,其藥效類似嗎啡,止痛,但是成癮,致幻。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現實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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