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終:十年,一隻羅威納的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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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隻羅威納滄海桑田

前言

人來世上一遭,有時往往最終求的只是“善終”二字,那狗狗呢?

一隻額頭帶疤,走路不太利索的老羅威納,是當地聞風喪膽的色魔“兇爪”,也是沈略小米破碎婚姻的最後一段紐帶。就是這樣的一隻老狗,卻突然被一位神秘的奧迪車主盯上,狗狗也在神秘人來訪後不知所蹤。

它不斷奔騰向前的四個爪子,跨越時間,牽出了三段因它改變的人生……

沈略

時針落向兩點。楊諾的脣落向沈略的耳朵,一路向下,吻到了肚臍。沈略彷彿從高空跌落,被雲捧住。半睡半醒間,他聽見臥室門鎖擰動的聲音,接着就看見一雙小眼睛飄了進來。眼睛主人的底盤兒挺低,像個醃酸菜的矮缸,咣噹咣噹地靠近牀沿。意亂神迷的楊諾被嚇了一跳,她從沈略身上下來,說:狗。

沈略納悶兒,說:你幹你的,你管它呢?楊諾說:它看着,我幹不下去。沈略只能下牀,他一邊喚着:洋洋,來。一邊往臥室外走。洋洋慢悠悠地跟了過去,一雙小圓眼在楊諾美好的裸體上停留了一秒,隔着物種,沒有情慾的意思,只是彷彿在看一隻肥瘦得體的烤鵝。

洋洋餓了,自己往放狗糧的櫥櫃那走,一邊走一邊示意沈略跟上。楊諾隔着屋子問:你前妻時候把狗搝走?沈略往狗食盆裡倒狗糧,叮叮噹噹的聲音在深夜的客廳裡很刺耳。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過幾天的,我給她送家去。

東窗事發得比較突然。沈略的前妻小米在一個月前發現了楊諾的存在,便無法再跟沈略共處一室。雖然在那之前兩個人已經形同陌路,甚至早就擬好了離婚協議,但楊諾就像是一根擦着了的細洋火,點燃了小米僅剩的一絲希望。沒有爭吵,沈略也能聽見有什麼燒了個乾淨。

也是半夜,沈略說:天亮再走不行嗎?小米說:不行,我看你噁心。她拎着出差時的行李摔門而去,沈略說:我給你叫個車吧。他追到樓道里,卻沒抓住那越來越遠的腳步聲。一會手機響了起來,小米發來一條微信:我回我媽家,你得空把洋洋給我送過來。這個時候洋洋也醒了,挨個屋轉了一圈,沒見到女主人,便開始輕輕嗚咽。在凌晨時,嗚咽演變成了連續不斷的嚎叫。

洋洋是小米的狗,公羅威納,老,額頭有道疤,看着挺社會。小米高中的時候在高速路邊撿到了它,認定是上天給的緣分,自此把它當作弟弟養。小米上大學時曾離開過洋洋一段時間,那時候是沈略的老丈人遛狗。說是遛狗,卻從不拴繩,放養如洪水氾濫,颱風過境,某天傍晚就出事了。洋洋嗅到了一絲春天的味道,擡頭一看,一隻可愛的母金毛從眼前走過。洋洋色慾熏天,跟着狂奔,橫穿馬路,被一輛電動車撞翻在地,自此丟掉了蛋蛋和一節膝關節。

自那時起,洋洋走路開始不太利索了,再加上本身就胖,像是被黑色緞子包裹起來的矮缸,咣噹咣噹地成了狗中的重型機械。關鍵是絕育後洋洋依然色心不死,還以爲自己能支棱一下,看見母狗就雙眼發直,勇往直前,撞開擋在眼前的人腿和垃圾桶。久而久之,洋洋成了當地著名的狗色魔,母狗因它不敢出門,遛狗的人聞它喪膽。整個小區都被洋洋鬧得雞飛狗跳。

小米歸家,便把洋洋的惡名歸咎於自己父親的看管不善,自此在外租房都帶着洋洋,直到跟沈略結婚,洋洋也一直跟着。洋洋會自己開鎖,不光在半夜擰開臥室的門鎖進來圍觀沈略辦事,也總偷摸跑出家門溜達。久而久之,沈略也習慣了洋洋的作息規律。它牙結石嚴重,對咬人興趣不大,但依然喜歡騎母狗,掀翻垃圾桶,偶爾還要去菜市場偷吃熟食檔的豬頭肉。沈略只能訂做一個狗牌,掛在洋洋脖子上。上書:賠錢請撥打XXXXXX。正反兩面,中英雙語。

沈略其實挺喜歡洋洋,因爲它是個老混蛋,跟自己一樣,還喜歡女色,哥倆要是語言相通估計能嘮一起去。

在小米還未發現自己出軌時,沈略就經常在半夜帶洋洋去小區樓下坐着,小煙兒一點,一人一狗就互訴起了衷腸。沈略說:洋洋,你能理解你哥我吧。這婚姻就是座圍城,呆久了就想出去。現在有個姑娘在牆外給我架了個梯子,你說我該不該爬出去?洋洋說:汪。沈略說:我也覺得我該爬出去,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也給你姐一個跟好男人相遇的機會。洋洋說:汪。沈略說:還是咱倆嘮得投機,別人都不理解我。我跟你說啊,那姑娘長得嘎嘎的,當然不是說你姐不嘎嘎的,但是咱們男人嘛,就總是有這個臭毛病,吃着碗裡的望着鍋裡的。洋洋聽見碗和鍋,眼神亮了,說:汪汪。沈略說:就愛跟你嘮嗑,有些事你可比人明白多了。

所以,當小米讓沈略把洋洋送還給自己時,沈略是有些傷感的。

小米的家在另一個城市,沈略打算租一臺車,把洋洋拉過去。出發前一天,沈略把洋洋的狗糧搬到地下車庫,往後備箱裡裝。洋洋在一旁看着,有些詫異。它並不知道身後最愛的家和生活已然分崩離析了。沈略有些難受,伸手摸着洋洋的頭頂。

車庫的轉角處開過來一輛黑色的奧迪,似乎在角落裡藏了很久。奧迪開到自己和洋洋身旁,停了,車窗落下,一張陌生的臉從黑暗中探出來,兩根瘦削的手指夾着一顆中華,遞出來。沈略聞着這人車裡散發出一股尿騷氣,沒接煙,問:有事嗎?那人笑了一下,說:狗不錯。沈略說:是不錯。那人問:賣嗎?沈略說:不賣。那人又把煙往前送了送,說:哥們兒再考慮考慮?價格好說。沈略說:人話聽不懂啊,賣你媽逼,聽懂了嗎?那人把煙收回去,說:脾氣太大了,能不能文明點,不賣不賣唄,我就是喜歡狗……沈略不再搭話,他鎖了車,牽着洋洋往回走。別的不知道,但沈略知道那人說我就是喜歡狗,是在撒謊。

第二天一大早,沈略打算出發,卻找不見洋洋。防盜門虛掩着,沈略以爲洋洋又自己開門出去玩了,便打算把行程推後一天,可是等到晚上也不見洋洋回來。他出去找,也沒人見過洋洋。沈略慌了。他回到小區物業調監控,不見洋洋的蹤影,卻看見昨天那輛黑色奧迪又出現在了小區門口。車很陰森,潛伏在監控屏幕顯示的時間下面,似乎在等待獵物。

這時小米來了電話,問沈略何時出發。沈略哼哼哈哈,目光依然停在監控畫面上。小米察覺出了沈略語氣裡的閃躲,問:咋的了,是不是洋洋病了?你讓它叫一聲我聽聽。沈略說:沒病,歡着呢,別瞎尋思,我哥倆明早出發,一定把它給你安安全全地送過去。

方石

凌晨兩點,方石躲在老道外圈樓的陰影裡抽菸。這裡正待拆遷,除了自己家這片藏在巴洛克風格立面後的院子,還有道里安生街大哥王萬林提前收來的幾個門市立在馬路旁,就等着拆遷時賺上一筆。可王萬林運氣不好,前陣子被人攮死在了學校操場上,那幾個門市成了無主之地。破敗彷彿開始傳染,也讓方石家的院子病入膏肓,搖搖欲墜。在不念舊情的城市規劃下,這些原本年老又跋扈的建築瑟瑟發抖,逃無可逃,即將被碾得粉碎。

三樓出來個人,輕手輕腳,出門先點了顆煙。龐大黑暗的圈樓內唯一的一點火光映亮了蕭瑟的臉,是方石的後媽喬娜。她對他說:上來吧。方石知道是時候了。他掐掉煙,沿着木質的外樓梯向上走。天空被圈樓的屋檐圍成一面黑色的旗幟,在微弱的街燈上方招展。

方石推開貼着年畫和福字的木質舊門,就聞到了死亡的氣味。方石的爸爸方國明躺在一張俄國僑民留下的大牀上鼻子裡插着管,像是一條離水很久的魚。除了僱的護士,還有一衆人圍在牀邊,搶奪着本就不太夠的氧氣。

國明擡起枯槁的手,指向方石,方石靠近,就聽見他爸說:小逼崽子,你還知道來。方石說:你還有勁罵我,看來一時半會死不了。方國明說:不光罵,我還有勁打你,看着。說完老爺子就要從牀上爬起來,四周起了一片驚呼。後媽拉過方石,說:你少說兩句吧。方石伸着胳膊略過後媽,指向自己的爸爸,說:來,你來打我來,老逼登。方國明抄起牀下的夜壺就扔了過去,方石把後媽推開,自己沒躲過去,被爹的尿淋了一身。夜壺掉在深褐色的地板上,咣啷一聲響。護士扯着嗓門兒嚷:唉呀媽呀,老爺子翻白眼了。然後就是一頓搶救。等方國明再次把氣捯勻時,方石就推門離開了。與父親的相處一直都是劫難,從小到大,未曾變過。

方國明年輕時開大車跑運輸,脾氣不好,又敢打敢拼,哪蠻荒就往哪去,遇見車匪路霸一腳油門直接碾過去,碾不過去,就拎着撬棍扳手下車拼命。久而久之,很多車匪路霸都記住了方國明的車牌號,一見到就變身良民,面帶微笑遞上一顆煙,怕一言不合死在這個司機手裡。方國明聲名遠播,活兒越來越多,黑白兩道都有,不明不白地賺了第一桶金。彼時方石已經7歲,只記得家越搬越大,父親卻很少回來,而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在方石十來歲時就患癌症去世了。自此方石就像顆沒人照看的樹苗,開始在狂風暴雨下野蠻生長。

在他高中時,方國明某天出門,牽回一隻腦門帶疤的羅威納,說是撿的。方石覺得他爸對這狗比對他都上心,小的時候就抱着滿哪跑:跑車帶着,酒局帶着,談買賣帶着,嫖娼都帶着,屬實是一條見過世面的狗。道里道外江湖上人稱狗爺。長到四歲,狗爺開始變得兇猛,咬狗又咬人,仗着方國明的勢力橫行霸道。即便要爲它費財費力地平事,方國明卻依然寵着狗爺,方石則像是個繼子,終日蜷縮在一條狗投下的陰影裡。直到狗爺滿五歲時,它丟了。這成爲了方國明心裡永遠的痛,每每醉酒提起,都要淚灑當場。

後媽跟着方石出了屋,方石給她點了顆煙,說:你也知道我爲啥來。我拿我應得的那一份,拿到了,我就走。他臨死也落個清淨。後媽說:沒那麼簡單,你爸現在有點糊塗了,跟律師說誰把狗爺帶回來,他就把房子和錢給誰,見不到狗爺就都一把火燒了。方石瞪大了眼,說:狗爺不是丟了嗎?後媽說:可不是咋的,丟多少年了。可你爸始終惦記着,他前兩天做夢,夢見狗爺說他哥倆死前得見一面。方石說:這不是扯犢子呢麼,狗還能給他託夢,還能說人話,還跟他論哥倆?後媽說:可不是咋的。

天快亮了,城市的天際線緩緩落下一絲白色,像是葬禮上的帷幔。方石知道他爸活不了多久了,這帷幔是爲他而落。可即便處於彌留之際,方國明依然又臭又硬,像是公廁裡的一塊踏板。方石掐了煙,走出破敗的院子。他坐進自己的那臺黑色奧迪,回憶起了更多的往事。

狗爺剛到家時,方石並不討厭它。那時候它還年輕,額頭的傷口尚未癒合,像個喝酒不知道何時停嘴、幹架不知道何時停手的熱血少年。方石想交這個朋友。方國明對方石說:你照顧好它。方石就領命而去,帶着一堆吃的回來,有奇多,有薯片,有火腿腸,有燒雞。這些都喂下去,狗爺就吐血了。方國明給了方石一個大嘴巴子,說:啥也不是。

除了差點喂死狗爺,方石還另外無數次地辜負過方國明的期望。方國明想讓他好好學習,他高中沒畢業就輟學了,在街頭上混,吃喝嫖賭;方國明想讓他開滴滴,他好面子,買了臺二手的奧迪A6,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拉活,賺的都不夠抽中華的錢;方國明希望他找個好姑娘結婚,他愛上了一個叫瑪利亞的小姐,天天勸人家從良,被皮條客大哥揍了一頓,棍子敲碎了脾臟,捂着肚子去找他爸,方國明開車拉着他去摘脾,一路嘆息。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方國明曾指着狗爺對方石說:你都不如它。方石低頭,看着正舔着籃子的狗爺,說:我不如狗,那你是啥。父子關係如此邁向了不可彌合的地步。

方石搬出了圈樓,在道里租了個30平米的老房,可他預料中的自由並未到來。方石的種種惡習是頑疾,不出幾年便摧枯拉朽地毀掉了他的生活。遊手好閒的他終於成了引人白眼的街溜子。

在父親病危之前,他正在爲手裡繁複的賬單發愁。車貸,賭債,彩票店的賒賬。他心想,那個老逼登要是死了,自己拿到一筆遺產,就能解開目前生活裡的死結了。當父親病危的消息真的傳來,方石心裡卻咯噔一下。撂了後媽的電話已是半夜,方石再也睡不着,他點了顆煙,立在窗前,看冷風吹動街邊的樹影。他盡力回憶父親的樣子,想了半天還是模糊的,跟樹影一樣婆娑。他低頭給債主大哥們羣發了信息:錢快到位了。

可誰想到方國明臨死還要來這一出。方石知道他爹的脾氣,硬磕只能兩敗俱傷,想要拿到遺產,自己起碼得找到一條跟狗爺長相差不多的羅威納。方石只希望方國明是真老糊塗了,能以此矇混過關,拿到遺產。

方石掏出手機,找到一張他爸跟狗爺的合影,打開識圖程序,搜出一張別人在社交平臺發的生活照。照片上的女人開心地抱着一條羅威納,骨量和身形都與狗爺相似。更讓方石驚喜的是,這條狗跟狗爺一樣,額頭上也有條疤。照片下是本市一個小區的定位,離方石並不遠。

此時天已大亮,方石緊踩油門,衝出老城區的蕭瑟破敗。他打算去那個小區碰碰運氣。

楊某德

老楊頭這天見到了仇人。

說是仇人,也許叫仇狗更合適。楊某德還怕認錯了,悄悄跟了一路,最終確認是它。

仇狗體型龐大,毛髮油光鋥亮,每邁一步都似乎要踩進楊某德的心裡。他心裡默默唸着:花花,我今天就替你報仇。

花花是孫女送給楊某德的一隻泰迪犬。孫女在國外留學,兒女又不怎麼來往。前些年老伴去世後,學會如何排遣孤獨就成了楊某德的首要任務。真是孤獨極了,但楊某德這人好面子,他從不揭自己的短兒,就憋着,憋得血壓升高,前列腺發炎。眼瞅着一天天地萎靡下去,孫女特意回了趟國,陪姥爺呆了一個月,並在某一天抱回了花花。孫女說:給你找點活兒。但在楊某德看來,這並不是活兒,而是活下去的理由。

一年前,楊某德牽着花花在外頭散步,一隻黑色的羅威納突然竄出來,一口咬住了花花的脖子。四下無人,楊某德的呼救得不到迴應,他只能拿起一塊石頭打狗,可那隻羅威納兇悍至極,無論如何都不撒口,直到花花沒了氣息,癱在地上,羅威納才意猶未盡地鬆了嘴。楊某德給花花來了一套心肺復甦,可脖子都軟了,頸椎也斷了,怎麼都救不回來。等他回過神來,兇手也已然逃離了現場。楊某德的血壓衝上來,也暈了過去。

楊某德養病的日子裡,孫女打來越洋電話,勸他要想開,等過陣子自己再買只小狗送過來。楊某德說:行,我都沒當事兒。心裡卻已經暗暗下定決心,要爲心愛的花花報仇雪恨,一命賠一命。

楊某德年輕時當過偵查兵,便充分發揮專長,開始追查殺狗“兇爪”的下落。他潛伏進居委會,藉由上門宣傳垃圾分類的機會,挨家挨戶地尋找那隻羅威納,找了半年,仍一無所獲。他開始懷疑那隻狗並不在自己居住的社區裡,便上網尋找附近惡犬傷人的新聞,終於在某個小區論壇裡發現了相似的案例——發帖人散養在小區花壇內的老母雞被一隻流浪的大黑狗悉數咬死。本是訴苦,並提醒大家注意防範,卻沒想到下面跟帖的都說:讓你在小區裡養雞,咬得好。再往下翻幾樓,有一貼說:別叫好了,這狗不是懲惡揚善,而是逮誰咬誰的混蛋。去年冬天無言語不和,跳起來咬我大腿裡子一口,距離斷子絕孫只差三釐米。

看了衆人的描述,楊某德鎖定了這個距離自己家並不太遠的小區。他置辦了狗繩,拎着馬紮,背了一個軍用水壺,遮了個草帽,便動身出發。目標小區外有片廣場,老太太跳舞,老頭下棋。楊某德裝作觀棋,實際眼睛總往小區門口瞟,瞟了仨月,眼睛都快斜了,終於發現了那隻羅威納。它自己溜達出了小區,咣噹咣噹地往菜市場走了。

楊某德在後頭跟着,把狗繩提溜在手裡,像是美國牛仔套牛一樣,一邊掄着圈,一邊往狗身上瞄準。可還未扔出去,那狗一蹦,越過街邊的草叢就往綠化帶裡奔。楊某德趕緊跟上,發現原來是另一隻狗吸引了羅威納的注意。那隻狗的主人嚇得拉緊繩子,夾緊褲襠,大嚷:誰家的狗啊?楊某德順水推舟,趁着羅威納在聞那隻狗的屁股,將狗繩套在了它的脖子上。

羅威納有點懵,楊某德趁它沒反應過來,便躲在了一棵樹後。羅威納發現自己被控制住了,鼻子皺起來,喉嚨裡也泛起了低低的咆哮聲。隨即一撲,它往左,楊某德就往右,繞樹追了兩週半,羅威納把自己牢牢地捆在了樹上。楊某德在心裡爲自己叫好,以前是老人與海斗大魚,現在是老楊頭與大槐樹鬥惡犬。

至於下一步該怎麼辦,楊某德還未想好。他翻了翻褲兜,掏出一把事先準備好的水果刀,往狗脖子上照量,想要像殺豬那樣殺狗,卻終究下不去手。他發現狗的眼神都極其相似。此刻在這隻狗混蛋的眼睛裡,他似乎看到了花花的眼神。在某個平靜的午後,花花就依偎在自己的腳邊,楊某德打盹時夢見了曾經繁重又甜蜜的生活,腳一抖,狗和他都醒了。楊某德低頭看着花花,花花也看着他,就是這樣讓他安心的眼神,如今又出現了。

楊某德想:這下麻煩了。他估計自己得借刀殺狗,又從兜裡掏出了方案B——一張大漢城狗肉館的小廣告。楊某德撥通了印在左上角的電話,問:喂,你們這能殺狗麼。那邊問:什麼狗。楊某德說:羅威納,挺老大。那邊問:誰的狗?楊某德說:我的,不想養了,賣給你們。那邊說:不要。楊某德說:白給。那邊說:狗在哪呢,我瞜一眼。

不出十分鐘,大漢城狗肉館的老闆就開着一臺破桑塔納來了。車門嘎吱一開,人沒出來,大肚子先頂了出來,卷帶着一陣滷肉的香氣。下了車,桑塔納如釋重負,向上躍動。

老闆看起來有三百來斤,眉頭掛着一道刀疤,圍裙都沒摘,先遞給楊某德一顆油乎乎的長白山。楊某德擺擺手,老闆就自己抽,一邊抽一邊看捆在大樹上的羅威納,說:真挺大,幾歲了?楊某德說:四,五歲吧。老闆說:扯犢子呢。楊某德說:你管它幾歲呢,你就看能殺幾斤肉吧。老闆說:到底是不是你的狗啊,別我殺完燉上了,它正主來跟我鬧。楊某德說:不能,敢鬧你你就來鬧我。

羅威納似乎累了,沒了剛纔的兇勁,趴地上喘。狗肉館老闆從圍裙前兜掏出一節薰乾的骨棒,往羅威納的鼻子前一探,羅威納眼神就亮了,站起來不停搖尾巴。老闆解了繞在樹上的繩子,把狗給牽走了。楊某德站後頭讚歎:果然是殺狗的,能降才能殺,專業。

可走到桑塔納邊上,那隻羅威納突然站住了,回頭望向楊某德,那眼神分明是在求助。那節薰骨想必加了某種專門迷狗的蒙汗藥,而車裡滿溢的狗肉香則暫停了藥效。羅威納渾身無力,又極力想要擺脫老闆的控制,顫抖着,將希望寄託在了剛剛跟自己繞樹奔跑的楊某德身上。楊某德再次看見了花花的眼神。他心臟漏跳了一拍,趕緊轉過身去,聽見老闆動了粗,羅威納一聲慘叫,接着就是重物入車的聲音,關車門,桑塔納喘着粗氣起步,開進了喧囂的市井之中。

楊某德轉過身,羅威納、老闆、桑塔納都不見了。他似乎完成了自己的復仇,可一咂摸,那隻羅威納臨入慘境前的眼神已經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中,不可消弭。

小米

時針緩緩爬向八點,沈略一直沒接電話。

按照原本的計劃,他跟洋洋應該在六點半到達高速路口。小米開車去接,她等了一個半小時,沒影,心情也跟着天色一起暗下去。遠處紅色的車尾燈匯成了一片焦灼的海,小米被晃得溺了水,竭力喘氣,又撥了一遍沈略的電話,依舊無人接聽。

小米不能任由自己沉底兒,她踩油門兒,往哈市開。車窗外的景色連成了片,漸漸辨不清雲,樹,和高速路邊的護欄。車燈像是提着燈籠的孤魂野鬼,順勢而行,破開灰濛濛的記憶,讓小米再次記起了與那個混蛋男人共度的日日夜夜。

她早就知道沈略不是什麼好鳥。倆人是在酒吧認識的。當時小米剛剛結束上一段戀情,借酒澆愁,愁沒澆滅,人差點被澆滅,酒精中毒,是沈略送她去的醫院。最開始她還挺感動,後來從沈略朋友嘴裡知道,原來那天沈略抱着撿屍的心思,沒想到屍沒撿着,撿了個垂危的姑娘。怪不得洋洋第一次見到沈略就齜牙咧嘴,狂吼不止。小米相信洋洋的眼光。

可讓她沒想到的是,見過幾面後,洋洋的態度竟然被沈略扭轉了,搖尾巴翻肚皮,怎麼下賤怎麼來。小米好奇,洋洋並不是跟誰都親的狗,爲什麼單被沈略降服了?又交往了一陣,等自己也淪陷在了沈略的手裡,小米才知道他就是個陷阱,是長滿了花的沼澤。人都能輕易捕獲,何況是狗。

沈略是有些人格魅力的,再加上長得不賴,便總能讓人放下戒備。小米也曾對沈略抱有奢望,認爲自己就是那塊能讓他完滿的拼圖,自此拼好,裝裱進相框,再不會有變化。可她想多了。結婚不到一年,沈略就出了軌。他的劣根性從未改變,只是面對小米和洋洋的時候會換上一副面孔。小米不知道哪副面孔纔是真正的沈略,亦或兩副都是真的,但這纔是關於沈略最可怕的真相。

一想到那個小狐狸精,小米再次覺得氣血上涌。她無數次地幻想放狗咬人,直到嚇得那個叫楊諾的女人哭花了精緻的妝。可幻想終究是幻想,小米不是那樣的人,洋洋也不是那樣的狗。小米怕擔刑事責任,洋洋從不咬噴了高檔香水的人,可能口味不合。

電話鈴響打斷了小米的胡思亂想,是沈略打來的。她接通藍牙耳機,卻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跟沈略是什麼關係?小米說:我是他前妻,你誰啊?那邊說:派出所。沈略打架鬥毆,被拘留了,你來一趟吧。

後半夜,小米開到了派出所門口。一路上她設想了無數種可能性。她最怕沈略遛狗時跟別人幹架,他被抓了,洋洋就成了流浪狗,這在她看來就是最壞的一種可能。她擔心洋洋擔心得要死,至於沈略,愛死不死。所以一見到滿嘴是血的沈略,她就氣急敗壞地嚷:洋洋呢?警察在旁邊有點懵,問:孩子丟了?沈略說:警察同志,是狗。警察同志臉一黑,問:你罵誰狗呢?沈略說:不是,洋洋是狗。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沈略開着租來的車追尾了一輛停在路邊的奧迪。然後他就把奧迪車主拽下車,兩人拳腳相向。可問題是奧迪車主比沈略能打,一拳崩一顆牙,要不是路人拉架,沈略嘴裡怕是什麼都剩不下。警察趕到時,沈略說奧迪車主偷了他的狗,可也拿不出任何證據,倆人就都被拉回了派出所。

小米知道洋洋丟了,當即情緒崩潰。她不顧民警的阻攔,伸手就給了沈略一個大嘴巴。沈略嘴裡的血還沒止住,甩了派出所一牆血點子。

凌晨時分,小米和沈略,以及那個奧迪車主走出了派出所。天邊泛起白光,小米突然失聲痛哭起來,她沒想到養了十來年的狗就這麼消失在了茫茫世界上,沒有善始也沒有善終,就像是自己跟沈略的愛情。而洋洋的離去卻非自己選擇,並生死未卜。

小米的眼淚沒法止住,沈略走過來想要安慰,又被小米推開,卻聽見奧迪車主說:我給你倆找着狗,能不能把狗借我一天。沈略說:你快別扯犢子了。奧迪車主點着了一顆中華,窩着腰,依着牆,像是一隻秋末的螳螂。他對小米說:我算知道你爲啥離婚了。沈略還要上手,被小米拉到一邊,她問奧迪車主:你打算怎麼找?奧迪車主說:那麼大狗不可能憑空沒了,我認識個狗肉館老闆,半個哈市的黑狗肉都得過他的手。我給你們打個電話問問。來得及咱們都高興。來不及,就吃頓狗肉吧。

聽到最後一句,小米再次哭出聲來,彷彿尖銳的警報聲,突然劃破氤氳着晨光的天空。

劉麗

她爸帶回那隻狗的時候,劉麗還在背題:母犬懷孕後患犬弓首蛔蟲圍產期感染,需要如何給藥?她爸劉金龍推開門搶答:桂皮、八角、十三香。

劉麗轉頭,看見她爸先把肚子挺進了門框,接着牽進來了一隻羅威納。劉麗問:哪來的?她爸說:主人不要了,白給我了。劉麗看羅威納步履蹣跚,問:白給你的你下什麼藥?她爸說:這是烈性犬,不下藥咬我咋辦?劉麗說:咋不咬死你呢。

劉麗沒說假話,她真的希望那隻羅威納能迴光返照,伸嘴狠狠咬住劉金龍肚子上的肥肉,讓他知道什麼叫因果循環,出來混遲早要還。可這景象從未發生過。在這個前店後家的大漢城狗肉館裡,狗是絕對的弱者,而劉金龍是閻王爺。

後廚裡有一隻巨大的鐵籠,裡面關過土狗,金毛,哈士奇,柯基,京巴,甚至藏獒。涵蓋古今中外,不乏品相極優的名犬。而鐵籠對面就是寬大的竈臺,無論犬有名沒名,都難逃進燉鍋的命。

劉麗用餘光看着劉金龍把羅威納牽進後廚,鐵籠隨即錚錚地響,接着傳來了狗的哀嚎聲。劉麗心裡難受,摸出一副耳機戴上,但收效甚微。她只能合上書本,走出家門,走出大漢城狗肉館,坐在路邊,讓尾氣驅散腥氣,讓城市噪聲屏蔽那彷彿來自犬類地獄的尖嘯。

劉麗還記得父親第一次燉狗肉,是在她還在上初中的時候。彼時父母已經離婚,劉金龍還沒這麼胖,但依然是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愛吃肉,愛喝酒,愛痛風,終年一瘸一拐,還得拉扯着女兒往前走。某天放學回家,劉麗不見自己收養的小白狗,只聞見一陣肉香飄出廚房,還未得真相,便吐得天昏地暗。劉金龍不解,一邊嘗着小白的滋味,一邊滋溜了一口白酒,在他眼裡,除了人,剩下的都可以是食物。劉麗不這麼想。她知道父親獨自帶大自己不容易,但有的底線是自己無法逾越的,而父親顯然在底線的另一邊。就這樣,倆人離得越來越遠。

劉金龍善於烹飪狗肉,吃過的人都說好。他就從路邊攤一直幹到了遠近聞名的大漢城。劉麗則像是在跟父親對着幹,高中畢業就報考了獸醫的專科學院,專門醫狗。她心中有個執念,有朝一日要幫父親贖罪,他這些年殺了多少,自己就要救回多少。

正想着,一輛出租車停在了狗肉館門口。一個大爺鑽出來,攀着門口往裡瞅。劉麗走過去問:大爺吃狗肉嗎?大爺嚇一跳,說:不吃,姑娘,你見着一隻羅威納了麼?

劉麗的火突然衝上腦門兒。她跟她爸說過無數次,不要對有主人的狗下手,就是不聽。劉麗跟大爺說:你跟我來。然後就大步往後廚邁。她爸正在磨刀,羅威納正在拿頭撞鐵籠的門。劉麗突然抄起案板上的一把菜刀,指着她爸說:今天你剁它我就剁你。

劉金龍一愣,看見了劉麗身後的大爺,說:咋的了,你反悔了?大爺說:反悔了。姑娘你先放下刀,咱們有話好說。劉麗說:好說不了,好說你狗就死了。大爺說:其實也不是我的狗。劉麗說:誰的狗也不能殺,今天我就把這狗肉館端了。劉金龍說:你來端了吧。我看你拿啥交學費。大爺說:唉,都一家人,放下刀,好好嘮嗑。劉金龍站起來,手裡也握着刀,指向劉麗,說:不孝女,你來,我看你怎麼端。大爺站在父女之間,被兩把菜刀指着,臉都白了。

就在此時,劉麗的目光被一陣異響吸引了過去,她發現那隻羅威納在以頭撞門的同時,學會了打開籠門的鎖。那是逃出鬼門關的最後機會,鎖落有聲,困獸猛地衝出,決定拼死一搏。

那隻羅威納衝着劉麗飛撲過來,劉麗本能地用手去擋,手中的菜刀正劈在羅威納的腦門兒上。狗吃痛,往後躍,但尖利的犬齒依然劃傷了劉麗的手臂。劉金龍舉刀奔過去,後廚的地磚鋪滿了葷油,劉金龍滑倒了,腦袋磕翻了案板,三百斤的重量轟然倒下,再沒了聲響。劉麗不顧滿臉的鮮血,撲上前查看劉金龍的狀況。她朝不知所措的大爺哭喊着:打120!

整個後廚瞬間成了一間鎖着慌亂的囚籠,飄蕩着黏膩的肉腥氣和血腥氣。有生命在其中迅速地流逝。劉麗努力辨別腦中的信息,試圖從浩如煙海的犬類醫學知識中構建起搶救父親的方案,卻始終無法成功。她的汗如雨下,混着狗血和人血,又流進嘴裡。再擡頭時,她看見那隻羅威納奔出了後廚,站在陽光中回望這裡,像是天使在看着地獄。

喬娜

即便被方石推開,喬娜的衣襟上依然沾了尿。早上八點,她洗了澡,換了衣服,就又往圈樓趕,她不想錯過見方國明最後一面。

半路上,喬娜又接到了方石的電話,方石說:姨啊,之前我爸認識那個,叫什麼龍哥,開狗肉館那個,現在還能聯繫上嗎?喬娜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方國明的人際關係網,說:誰啊?劉金龍啊,早不幹了。他十來年前摔了腦袋,一直沒治好,現在癱瘓了,他姑娘接他班了。方石說:還殺狗呢唄。喬娜說:殺。方石說:姨,你把他姑娘電話給我一個。

日頭下墜,突破圈樓的包圍。喬娜嗅着院子裡公廁的臭味,摸着外樓梯上的木紋,又有點害怕再見到奄奄一息的方國明。他曾經是那麼的挺拔,又驕傲。每當他走進浪淘沙洗浴中心的時候,無論男女,都會多看他幾眼,而他只看喬娜。

喬娜當時在浪淘沙當老鴇,年歲與方國明相當,不年輕了,但也風韻猶存。方國明瞧不上二十多的姑娘,每次都來找喬娜。喬娜點上一顆煙,把煙氣吹在方國明的臉上,欲拒還迎。她挺高興,但是又納悶兒方國明爲什麼就喜歡自己。直到第一次來這圈樓,她看見了方國明跟過世妻子的結婚照,照片上彷彿是二十年前的自己,披着並不正宗的西式白婚紗,抹着豔紅的嘴脣,滿臉都是幸福。

喬娜有些失望,但她從未說破。她認爲自己這樣的女人能被愛情臨幸已是不易,也就並不在乎是不是成了某人的替身。所以接受了方國明的求婚後,她就離開了浪淘沙,成爲了方國明的妻子和方石的後媽。喬娜努力地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和價值,將方國明和方石照顧得很好,當方石在學校挨欺負了,也都是她去處理。可由於自己曾經老鴇的身份,方石反而受盡歧視。

在一次家長會上,喬娜向老師反映方石被同學霸凌的問題,卻一再遭遇白眼,衆多家長跟老師站在一起,認爲一個老鴇的孩子只能是霸凌者,而不可能被人霸凌。喬娜發現無法講理,就站上講臺,開始在黑板上寫名字,衆目睽睽下寫了二十來個,停了筆。講臺下一些男家長已然面無血色。喬娜說:都是一個班級的同學,大家好好相處,我找浪淘沙的老闆給家長做折扣。都是熟客,我記性也不太好,大家看看有沒有寫漏的。喬娜說完,淡然地環視整個教室,目光所及之處發生着靜謐的崩塌。最後她將溫柔的眼神落在班主任身上,說:嗨,我這腦瓜子,把張老師給忘了。她把男班主任的名字寫在了黑板最上方,並畫了個曖昧的圈,說:張老師,下次再找小倩提我名啊,好使。

經歷了這一切,學校裡再沒人敢動方石。喬娜在家長中的人緣卻越來越臭,但意外贏得了方石的好感。有什麼不敢跟方國明說的話,方石都會和喬娜聊。即便是方石爲了一個小姐丟掉脾臟的時候,方國明氣得手抖,喬娜依然護着方石,說:你年輕時不也這樣,就誰也別說誰了。

而父子間更加劇烈矛盾的爆發,是在十多年前,方國明撿到了狗爺之後。喬娜一直不喜歡那隻羅威納,頭上帶疤,一臉兇相。它讓喬娜想起曾經現身在浪淘沙裡的某些男人,不知深淺,以傷害女人爲樂。但狗終究要更單純一點,它們一般不會以傷害同類爲樂,只依照本能行事,並知人好惡,利用這一點去活。這麼想來,自己倒是跟一條狗很類似,喬娜又樂得其中,她自認是一條方家的忠犬。

即便如此,方石卻從來沒有叫過喬娜媽,這麼多年,只叫姨。喬娜並不介意。她甚至對媽這個稱呼有些畏懼。在她心裡,方石的媽一直是那個頭戴白紗,滿臉幸福笑容的女人。就算她倆長得像,卻也攀不上同類。

想到方石,方石就來了電話,那邊說:姨,我們馬上過去。喬娜問:找到狗了?方石說:找到了,說來話長,一會見面再說,你告訴我爸,晚點死,現在就帶狗爺跟他團聚。

接了這通電話,喬娜纔有勇氣再次推開那扇門,去迎接方國明即將到來的死亡。

方國明

人的氣息一弱,四周就變得無比吵鬧。方國明聽得見呼吸機運轉的嗡嗡聲,聽得見護士喉頭那口濃痰的涌動,聽得見屋外喬娜正在打電話。他甚至聽見話筒那邊方石說了狗爺,是狗爺麼?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已經太久沒有見過那條混蛋狗了。方國明暗自思忖,離散似乎比相聚要長久。自己僅僅養了它五年,時間太短,似乎剛剛成爲密友,這段友誼便無疾而終了。這麼多年未見,方國明真的想念它。

方國明在被死亡蠶食到所剩無幾的記憶裡扒拉,先出現的狗卻不是狗爺。剛跟方石媽結婚那陣,他還沒什麼錢,約會看個電影也有點奢侈,倆人就總在傍晚去道外逛狗市。夫妻倆都喜歡狗,但是因爲方石媽對狗毛過敏,倆人一直沒養,只能遠遠地看着,過過眼癮。方國明問方石媽:你喜歡哪個?方石媽指着一窩黑黝黝的小奶狗說:我喜歡這個,毛多亮,跟你那件皮夾克一個色。方國明說:這狗可兇。方石媽說:我想看你穿着那件皮夾克,遛這狗,肯定帥。後來,方國明才知道這種狗叫羅威納。

再後來,方國明有了錢,短暫迷失在了忽然而至的深切慾望中,等回過神來,兩張方石媽的診斷單被遞到眼前——抑鬱症,胃癌。單子似乎還沒看完,人就沒了,化作一罈灰土,捧在方國明的胸口。

就這麼點時日,方國明覺得自己跟媳婦還沒過夠呢。這一沒,閃了方國明一下,還留了個兒子,方國明卻從兒子身上頻頻看到自己的影子。家裡的主心骨丟了,又多了個混蛋。混蛋跟混蛋之間的相處異常艱難,直到遇見了喬娜,生活纔再次清晰起來。

方國明從來不承認喬娜跟方石媽長得像。帶喬娜出去,朋友眼神一變,嘴角一挑,方國明就知道朋友要放什麼屁,於是在桌子下面伸腿踢人。沒來得及制止,就張嘴罵:像個屁,我都忘了方石媽長啥樣了,都多少年了?其實他一直沒忘,即便現在他氣若游絲,腦供氧不足,方石媽的臉孔還在眼前,漂亮極了。

方國明不想讓喬娜難受,經常偷着去給方石媽上墳。某年方國明上墳回來,開車經過大漢城狗肉館附近,突然看見一個老頭牽着一隻滿頭是血的羅威納橫穿馬路。他停下車,攔下老頭,問:這狗怎麼了?老頭說:剛從狗肉館裡救出來。方國明從車上拎下一桶水,是剛剛清洗方石媽墓碑剩下的,給那狗頭上的血衝乾淨,露出了一張兇狠的大臉。頭大,爪子粗,是條很好的羅威納犬。

看方國明喜歡,老頭說:這狗給你了。方國明很震驚,問:這麼好的狗咋不養了?老頭說:它本來就是個流浪狗,咬死了我養的泰迪。我想弄死它報仇,可這狗命真硬。方國明說:可別殺它,多好的狗。老頭把狗繩往方國明手裡遞,說:牽走吧,再也別讓我看見它。

自此,方國明終於實現了方石媽曾經的願望。那件皮夾克已經老到龜裂掉皮了,方國明依然穿上,牽着狗爺,走街串巷。他想方石媽也許能看見自己神氣的樣子。如果她還在的話,肯定會離自己和狗爺兩米開外,笑眯眯地看着,拿手機拍照,看路人如何反應,再興沖沖地告訴方國明:帥呆了。

狗爺丟的時候,方國明正在睡覺。前一天喝了太多的酒,抽了太多的煙,枕邊煙霧繚繞,視聽堵塞,他探身拍了拍牀沿。照往常,狗爺會一躍而上,依偎在方國明身邊。這天卻沒有迴應。方國明搖晃着下牀,叫方石,方石也不在家。方國明以爲狗爺自己開鎖出去了,可它只會開門不會關門,此時防盜門緊緊閉着。

接近中午,方石開着方國明的車回來了。方國明問他:你見着狗了麼?方石表情有些閃躲,說:沒見着,我一早就出去了。這父子倆互看不順眼也看了二十來年,方國明一眼就看破了方石的謊言。他心裡咯噔一下,知道是方石把狗爺扔了。

最開始,方國明還曾幻想狗爺能自己找回來。可它終究不是靈犬萊西。半年還沒動靜,方國明知道這狗徹底沒了。他明晰方石做這事的動機,打心裡也理解,但卻接受不了。他從未跟方石談過這事。方石扔狗之後,曾經試圖與父親親近,可能在他看來,狗爺是擋在自己跟父親之間的一道坎。方國明卻無法釋然,邁入暮年,他的脾氣越來越臭,父子倆的關係反而變得無法修補——就像是缺了一塊拼圖。而那塊拼圖就是狗爺。

想到這裡,彌留之際的方國明突然有些困惑。自己臨死前想見狗爺,是因爲想念?還是因爲想給方石一個彌補過錯的機會?說到底,狗爺或許真的是橫在他們父子之間的一道坎,但這坎推不平,只能邁過去。

門外響起一陣嘈雜聲,方國明聽到喬娜在喊:狗怎麼了?方石說:快不行了。有個陌生的女人在哭,上氣不接下氣。還有個陌生的男人在安慰女人,說:小米,洋洋這也算壽終正寢了。

洋洋?方國明納悶兒,洋洋是誰?

門開了。嘈雜聲像是一陣風颳進來,還帶着狗爺的味道,像是被陽光暴曬過的臭鞋墊。這味道遲到了十多年。它本該在那個宿醉後的清晨跳上方國明的牀,然後不知輕重地依偎過來。

狗爺/洋洋

它沒有時間的觀念,只能儘可能快地向前奔跑,可時間依然快過它的四個爪子。它的壽命只有十多年,可能都灌不滿一個人類躊躇的瞬間。

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衰老奪去了它的尖牙,染白了它的黑毛,逐漸稀釋了它濃重的回憶。但它依然記得這十多年時間裡所有愛過自己的人。他們的味道,手上的溫度,笑容和淚水。這些細節都像是碎玻璃上的反光,時不時在它容量不太夠的腦中閃亮一下。它也許會忘記自己的髖關節疼得要死,卻始終無法忘記他們。

最開始,它在外流浪了將近一年。每天翻垃圾桶,在母狗的尿液旁完成了自己的性啓蒙,也對那些被人牽着的同類感到好奇。它越長越大,上了很多社區的黑名單。爲了躲避突如其來的傷害,它開始晝伏夜出,卻在某天出門覓食時被一個老頭拴在了大樹上。

那之後的記憶有些模糊。它記得鐵籠,記得自己很疼,記得兇光一閃,血幕遮天。它把籠外舉刀的兩個人類當做了敵人,但它不知道,那短短的十幾分鍾,已經徹底改變了在場某些人的命運。

再回過神來,它看見了一個男人。清涼的水衝破了血幕,它正好也渴了,用舌頭卷水喝。那個男人伸手來摸。它覺得不安,鼻子不自覺地皺起來。男人依然摸了,說:好狗。它第一次被如此溫柔地對待,鼻子依然皺着,尾巴卻本能地搖了起來。

它喜歡這個男人,把他當做首領。首領帶着它來來去去,見識過燈火輝煌的廳堂,也鑽過烏漆嘛黑的小巷。他叫它狗爺。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它依然豎着耳朵等着聽狗爺,一聽到,它就會本能地搖尾巴,本能地高興起來。

記憶變得更加破碎,它只能看見一個人類稚嫩的臉,他長得很像首領,氣味也相似,它就放心地跟着他走。它跳進車裡,車裡也都是首領的味道。再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身處在一片荒郊野嶺。年輕的首領走得很猶豫,走到半路又折回來,把一根火腿腸和一瓶擰開了的礦泉水放在它面前。車開動了,它碰翻了水,跟着車跑,跑上了高速。急速飛馳的車在它看來是純粹的力量,不能靠近,它就只能沿着路邊小跑,跑到了一片休息站的空地上,一個女孩的聲音叫起來:哎,誰家的狗啊,多危險。

女孩就是它的第二個主人。她叫它洋洋,把它帶回了家,給它洗澡,給它吃進口的狗糧。女孩和首領的味道不一樣,沒有煙熏火燎的市井氣,很清甜,讓它覺得安心。它曾經試着去尋找首領,但每次自己開鎖出門的旅途都無疾而終。很久之後,它接受了女孩,接受了她的味道,以及她身邊的人。

女孩身邊有個男孩散發着花的味道。它也喜歡他。他總是帶它在小區裡溜達,說一些意義不明的人類語言,之後給它買牛肉乾吃。它發現倆人總是在夜晚躲進臥室,味道此時會變得複雜,像是花被汗水淋溼。它好奇,自己開鎖進去,默默觀察,這是幹啥呢,看起來挺有意思。

某一天,當它再次用前爪推開臥室的門,卻看見牀上的女孩不是主人。陌生的味道衝進鼻腔,好像是一噸重的花朵被蠻力壓縮的瞬間,它被濃重的香味薰得打了個噴嚏。

養尊處優的日子裡,它默默爲自己策劃了一次旅行。首領的味道縈繞在每個夢裡,它想要再見他一面。可時間如此不留情面,像是洪水淹沒過來。在它降生後的第十二個年頭,某天醒來,它意識到死亡已經逼近,自己必須要儘快出發。

還未成行,女主人卻離開了家,再未回來。它每天趴在門口等着。這期間那個香氣燻人的女孩每天到訪,家裡女主人的味道就快散盡了,在一個清晨,它想出了一個解決的方案:先去見首領一面,再見女主人一面,最後找個遠離人類的地方等待死亡的到來。

它出發了,自後廚鐵籠中學會的開鎖技能派上了用場。它沿着路邊慢慢地走,一邊擡頭看着高聳的建築,一邊搜索腦中所剩不多的線索。它不知道,圈樓四周早已完成拆遷,遍地瓦礫中拔起了高樓。首領的家藏在高樓背後的陰影裡,十來年間,是一隻狗的滄海桑田。

首領沒找到,它只能沿着記憶裡的座標繼續向前。它找錯了高速路口,找錯了高速路上的休息站。它在那裡等了一天一夜,聽到年輕女孩的聲音就豎起耳朵。它不知道,當年撿到它的女孩已經長成了女人,頭髮留了老長,心裡都是傷。

女主人也沒見到。它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麼辦。它在當頭的太陽下踱步,身體也越來越虛弱。恍惚間,它想起了那間後廚,那個錚錚響的鐵籠。從那裡到與首領第一次見面的路口,似乎不遠。它祈求那間狗肉館還在,路口還在,首領也還在。

就在路過狗肉館的時候,它再也跑不動了,意識模糊地癱倒在地上。它聽到身邊響起了腳步聲,一個看起來被生活折磨得無比憔悴的女人蹲下來看着自己。它隱約還記得她,是那個在後廚裡拿着刀的女孩。那時候她像女主人一樣清甜,現在像是纏滿了死亡的味道。

它聽見有人說話,聲音都熟悉:劉麗,你這撿沒撿到一隻羅威納?門打開的聲音。它覺得陰涼,有水遞在嘴邊。有個女人哇地哭出聲來,是女主人?它微微睜開眼,看見花香男和年輕的首領都奔過來,他們叫着:洋洋,狗爺。

劉麗在說話:它這麼老了,還中暑了,剛纔失禁都是血尿,嘴裡都爛了。女主人一邊哭一邊摸着它的頭,問:還剩下多久?劉麗說:沒多久了。把它帶走吧,別讓它死在我這個狗肉館子裡。

彌留之際,它在飛速地移動。它動了動腿,看見自己在車上,車門打開,就是圈樓,是它曾經的家。年輕的首領抱着它,一路狂奔,喊着:來了來了。它看見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女主人在哭,花香男抱着她,兩人的眼神一直追着自己。

木門打開,它看見了首領。首領的味道弱了,人變薄了,像是攤在牀上的一件舊衣服。它努力把前爪搭在牀沿上,首領沒法動彈,眼神卻盯了過來,先看看它,又看了看牀邊年輕的首領。他努力把手伸向它,說:好狗。

被它聯結起來的人們都在這裡,他們悄悄哭泣,回憶起自己生命裡的諸多遺憾,小聲感嘆着。它聽到有人說:這是善終。善終是什麼意思呢?它想不明白,但覺得是個好詞,便用盡最後的力氣搖起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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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瀚夫

編劇;每天被老電影、主機遊戲、超級英雄包圍,得聽着黃金年代的說唱才動得了筆。

責編:賽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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