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今日花葬:不立墓碑,不記姓名,無需祭拜

12月11日,瓊瑤的骨灰撒向陽明山。

按照她的囑託,她將以花葬作別人間。不立墓碑,不記亡者姓名,不祭拜物品、不燒香,從此長眠于山間花海中,與清風明月相伴,與天地同存。

7天前,86歲的瓊瑤用瓊瑤的方式,與我們說了再見。

她通知了子女,爲朋友、書迷錄製了告別視頻,甚至特意囑咐大千世界裡無數素不相識的年輕人,不要輕易放棄生命,要活到七老八十,體力不支時,再選擇如何面對死亡。

過去,年輕人在瓊瑤的故事裡找愛情。她行至人生終點時,年輕人開始在她的字裡行間分辨、思索什麼是死亡。

不過,請不必訝異於瓊瑤親手寫下的結局。關於死亡這一課題,瓊瑤從6歲開始,這一生已看見、經歷、直面過太多次。

可惜,直到故人如雪花翩然歸去,許多人才在她的故事裡讀懂獨立自強的女性,纔開始打量戀愛腦、緋聞之外,永遠女本位的瓊瑤,和她那火花一樣盡力燃燒過的人生。

死,對瓊瑤來說,從小便不陌生。

4歲那年,日軍在湖南鄉間掃蕩,對所有讀書人殺無赦。祖父、父母教書爲生,一家六口不得已躲進深山的泉水乾涸處,露天席地而坐,每天等長工送來白飯充飢。

第三天等到夜幕低垂,長工沒來。隨着一排槍聲,瓊瑤透過鬆樹的隙縫看到流着血跛腳飛奔的農人,倒在她面前。

6歲那年,她隨家人逃難,裝在籮筐裡的兩個弟弟和全部家財行囊隨挑夫不知所蹤。苦尋無果後,父母帶着她欲跳河輕生。

父親將母親的頭按進水裡,很快父親也不動彈。走進河流深處的瓊瑤,忍不住大哭,驚動了水中的母親,將一家人拉回人間。

生於七七事變次年的瓊瑤,出生起所能看到的世界,由戰火和難民組成。其中有無數舉槍搜刮的日軍、趁火打劫的漢奸,有爲搶奪火車車內空間揮刀向同胞的人,也有寧死不給漢奸搜身的文人祖父,驍勇善良一路護送一家五口的中國軍人。

她在戰火的催促下,在逃難、趕路中,度過了人生的前十年。

一家人從成都逃難回湖南老家,輾轉廣西、貴州、重慶、四川,上海,又返回湖南,最終經由廣東遷往臺灣省。

她赤着傷痕累累的雙腳,隨父母走在湘桂鐵路上,擠在火車車頂;在盤山公路的轉彎處,被汽車甩飛出去;一家人賣過餈粑、紅薯、挑過擔子、撿過廢柴。三餐不繼是常態,一個月裡總有十天只能吃紅薯。

那時,能在祖父後院撿松果,聽母親吟念《唐詩三百首》哄她入夢,對她來說,已是天堂。

瓊瑤全家合影

瓊瑤在《唐詩三百首》裡做夢,在宋詞裡想故事。入學接受教育第一年,瓊瑤9歲,寫出的第一篇小說《可憐的小青》,登在《大公報》的兒童版。她成爲家裡唯一有“收入”的孩子。

入學第二年中斷後,瓊瑤坐在教室的門檻上旁聽母親教書。班裡初中生答不上來的古詩詞,她都能解釋清楚。

可瓊瑤是家裡最自卑的孩子,漫長的成長期裡,她爲自己的長相自卑。“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五官中,勉強只有嘴巴合格。”成名後,與媒體合影、拍照,瓊瑤依舊習慣用更好看沒有疤痕的左臉對着相機。

尤其11歲隨父母定居臺灣省後,自卑感隨着生活的安穩,逐漸放大。

她的父親陳致平成爲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著有《秦漢史話》《中華通史》等作品,母親長於北平書香教育世家。祖上出過宣統皇帝之師、中國銀行業之父的第一任交通銀行行長。

淘氣貪玩的弟弟尚能應付功課,妹妹讀幼稚園後,被譽爲天才,無論什麼考試都是滿分,獎盃獎狀無數。只有她,成績一塌糊塗,初中留級,考大學堪憂。

瓊瑤反覆做一個夢,夢裡人人都在指責嘲笑她:陳致平的女兒居然考不上大學。

瓊瑤與“瓊瑤御用童星金銘”合影

有一次,拿到20分的數學試卷後,瓊瑤在家門口看到倚在玄關痛哭的妹妹和低聲安慰的父母。要強的妹妹,因爲一份98分而不是100分的試卷而哭泣。

半夜,母親看到20分的試卷問她:爲什麼你一點都不像你妹妹?

羞愧難當的瓊瑤寫下告別信:我抱歉來到了這個世界,不能帶給你驕傲,只能帶給你煩惱。但是,我卻無力改善我自己!所以,母親,讓這個不夠好的我,從此消失吧!

她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藥。一週後,纔在醫院轉醒。

母親疲憊地守在牀頭,哭着看向只有16歲的瓊瑤:“我們以前曾經一起死過又重生,現在,我們再一次,一起重生吧。”

這是母親第三次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第二次是她6歲那年的河流裡,第一次是她出生時。

瓊瑤和弟弟是雙生子,出生時只有4斤左右,醫生勸母親放棄她:“尤其這個男孩,大概可以帶大,至於女孩嘛(先天不足),反正是個女孩子……”

在生計都成問題的戰亂年代,母親堅持男女平等。把女兒放進醫院的保溫箱養了一個月。

瓊瑤活了下來,一次又一次。

兩年後,學生爲了聽瓊瑤父親的講座擠破了大禮堂的玻璃門,弟弟妹妹仍是全優生。

書香世家裡,兩年前的不愉快被遺忘,高考成難題的瓊瑤又一次被記起。“萬一考不上,不是你一個人的失敗,是全家人的失敗!千萬不要讓父母失望!”

她捧着書本,夜以繼日地讀書。卻始終不明白,爲什麼那些數學、物理題有權利來決定她的愛情、前途和生命。

積壓多年的自卑感,隨着高考落榜徹底擊垮了瓊瑤。她再一次服下大量藥片。

再睜開眼時,母親發現了她的初戀,一個大她25歲、結過婚、妻子早亡的國文老師。

所有怒火有了發泄的出口。母親以“引誘未成年少女”的罪名,狀告到警察局、教育局,老師被學校解聘,下放至農村。

而她在家人的照看下,只能在新一輪復讀中等待成年。

年輕時的瓊瑤和林青霞

第二年,瓊瑤高考依舊落榜。26歲的慶筠卻出現了。

他是瓊瑤父親的學生,卻和瓊瑤越走越近。兩人相識7個月便決定結婚。

男人沒有父母,沒有家,只有一件西裝上衣,兩條屁股磨破的西裝褲,以及一件線頭掉落還要每年數次進典當行的毛衣。

母親不解,女兒那麼年輕,爲什麼不去念書,滿腦子只想結婚。女孩子一結婚就完了。

瓊瑤回嗆,這是我自己的命,你就讓我去掌握我自己的命吧。

她無法告訴母親,她想要逃離,逃開優秀的弟妹,逃開考大學,逃開自卑感。

慶筠是第一個“看到”她的人。

她9歲發佈第一篇小說,14歲讀初二時,將師大圖書館裡從簡·奧斯汀的作品到那個年代被視爲禁書的俄國托爾斯泰和屠格涅夫等外國翻譯小說逐本翻閱,直到圖書館長對她說:“我沒有書可以借給你看了!這些遠遠超過你年齡的書,你都通通看完了!”

她嘗試寫作,家人勸她不要空想,專心復讀,不然一生一事無成。只有慶筠勸她,與其浪費時間去考大學,念大學,不如立刻去寫。

慶筠說:我們結婚吧!與其分在兩處,各人孤獨的寫作,不如聚在一起,結伴寫作!

求婚的話全然和寫作相關。瓊瑤看到的卻是一條逃離的路。

1959年,21歲的瓊瑤緊緊抓住了這個可以掌握人生的開端,用力活着。

結婚兩年,母親的話一一言中。

她過上了10歲前的生活,每天定量吃飯和花銷,多花一點,月底就會吃不上飯。夫妻倆爲是否多花3元5角買一個肉糉子而爭吵。

丈夫在孩子出生前一天出國公幹。瓊瑤在醫院經歷36小時生產後,醒來時沒有親人在旁。

爲了照顧孩子,她搬回孃家。日夜哭鬧的孩子引來父母不滿,爲了不影響家人休息,她在許多夜裡抱着兒子衝到院子裡,看着滿天星辰一起流淚。

遠在國外的丈夫又在這時寫來求援信:“快寄一點美金給我,因爲我沒錢用了!”

不得已,瓊瑤一手抱着兒子,一手快速在稿紙寫作。《情人谷》倉促完稿,在《皇冠》發表,她有了可以寄給丈夫的稿費。

一年後,丈夫回臺。她主動分擔了全部的家務,照顧兒子,在愛人寫作時,抱着兒子到屋外的草地上去玩幾小時,讓他耳根清靜。可每次回來,愛人總是頭髮凌亂,桌上的稿紙空白,寫了字的稿紙堆滿紙簍。

瓊瑤的稿子源源不斷刊出並大受歡迎,有了穩定的投稿平臺和稿費。她將兩歲的兒子送往幼稚園,上午寫作,下午陪兒子做家務,晚上陪愛人。

丈夫回家的時間卻越來越晚,酗酒、打牌、賭博、輸掉一家人的生活費和兒子的奶粉錢。

他看不起妻子的寫作,自己又沒有成果,屢屢在吵架中指責妻子害了他,孩子拖累了他,讓他無法一展雄才。

“如果我不是要上班養活你,如果我像你一樣,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寫作,我早就是大作家了!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慘了我!你謀殺了我的寫作生命!我會夜不歸家,就因爲你!因爲我苦悶,因爲我不要回家面對你!”

1963年,25歲的瓊瑤依據自身經歷,完成第一部20萬字長篇小說《窗外》,寄往雜誌《皇冠》。雜誌社社長拿到《窗外》,連續三晚不眠不休,讀完拍案叫絕。

《皇冠》全文發表了《窗外》,雜誌被一搶而空。兩個月後,《窗外》的單行本發行,首版1000本,快速銷售一空,很快二版、再版……

平鑫濤後來回憶:“如果說《窗外》是皇冠最暢銷的叢書並不爲過,40多年來銷量總和,絕對超過《哈利·波特》第一輯的紀錄。”

瓊瑤火了,虧損9年的《皇冠》開始盈利。

幾天後,瓊瑤在報紙副刊上讀到一篇貶損自己的文章,其中杜撰了許多事。那篇文章的作者是慶筠。

他仍舊怪妻子沒有給他寫作環境。倆人決定暫時分開,瓊瑤由高雄搬去臺北繼續寫作,丈夫去清水或任何適合他寫作的安靜的深山大廟,自由寫作,隨時回家。

可他最後哪都沒去,也沒有動筆。他回到高雄原本的鋁業公司,工作了一輩子,做了公務員,永遠放棄寫作。

承擔了育兒、養家責任的瓊瑤,在幾十年後,依舊自責。自責婚姻的失敗,是因爲她先說出了“離婚”二字,自責最大的錯,是從沒有去體會慶筠的“失落”。

志趣相投的愛人,最終因相同的志向而分離。

瓊瑤依舊自卑。

18歲時,同學笑她“林黛玉”,她愛上照護她的老師。21歲時,家人逼她參加幾乎不可能的高考,她愛上讓她立刻開始寫作的慶筠。

愛人留不住,她唯一能握住的只有手裡的筆。婚姻重視門當戶對,愛情要看等級秩序,她偏要寫純潔熱烈的女孩,自由追尋自己的人生。

她曾經不敢自由行走的人間,她筆下的人物一一走過,那些遺憾也替她一一填平。

《窗外》續寫了師生未完成的故事;《在水一方》裡,選擇窮小子的女孩最終被辜負、離開;《幾度夕陽紅》裡,不顧母親反對熱戀的李夢竹,從沙坪壩之花變爲節衣縮食的家庭婦女,蹉磨半生。

家人看不起她的寫作,愛人貶低杜撰她的醜聞,她只是在《煙雨濛濛》裡借依萍的日記寫道:

“我不能被打倒,我要活下去,我要想辦法,我要生存。”

《皇冠》的社長平鑫濤也需要生存。留下瓊瑤,他的雜誌社就能起死回生。

彼時,雜誌社成立9年,只有社長平鑫濤和一個打雜的。

雜誌第一期在全臺北賣出去57本,連發幾期後,虧損嚴重,報刊亭書店的退貨量高達一萬多,合夥人紛紛退出。平鑫濤騎着腳踏車一個個書攤地發書,騎到後來,大腿兩邊的淋巴腺都腫起來,賠錢仍咬牙堅持。

第9年,平鑫濤等來了瓊瑤,《窗外》讓雜誌銷量翻了十幾倍,將皇冠從瀕臨倒閉的邊緣拉了回來,扭虧爲盈。

他再沒讓瓊瑤停下。

平鑫濤送來唱片機、唱片,鼓勵瓊瑤從高雄搬到臺北、租超出她原本預算的公寓、僱女傭打理家務,勸她從養育孩子當中抽身,後來,又鼓勵她貸款買房。而所有這些錢,最終都需要靠瓊瑤源源不斷地寫稿才能賺取。

他先斬後奏,要求瓊瑤在15天時間裡,另寫一部新長篇,兩部長篇小說同時連載。

“只要你不停下你的筆,你將擁有一個你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世界。你要讓你的才華發揮到極致,絕不能讓它睡着了。”

“你必須坐在桌子前面,去努力的寫!你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用來哀悼你的婚姻或過去!”

每當瓊瑤出去逛街,和朋友喝咖啡,平鑫濤總覺得她在浪費時間。於是,大多數時間,瓊瑤每天從早起到睡覺,伏案寫作12小時以上,寫字寫到手指起繭變形,打字打到指紋磨平,手纏紗布也不停歇。

靠着一支筆,她離婚後獨自寫作撫養兒子。兒子改姓陳,稱呼瓊瑤的爸媽爲爺爺奶奶。她存出了買房的積蓄,資助兩個弟弟留學,並未私下花過平鑫濤或出版社一分盈餘。

80歲那年,她面對鏡頭,眼睛還是亮晶晶地,有些自得的宣告:“我很驕傲,他愛我,但我沒有用他的錢。我一直希望我是一個金錢獨立,精神也可以獨立的自主女性。”

她的小說源源不斷地在《皇冠》更新。等不及送報到家的學生,上學路上排隊在報社門口買報紙追更。從臺灣省到內陸,瓊瑤的小說電影被一路限制、封禁,又迅速在年輕人之間傳播。纏綿悱惻的愛情第一次被具像化,可以打破偏見、階級,不摻任何雜質。

再後來,平鑫濤說服她拍電影、央求她拍電視劇。

1976年,瓊瑤和平鑫濤組建巨星公司,瓊瑤的造星時代就此開始,他們簽下林青霞、秦漢和秦祥林,找到了15歲的陳德榮,先後捧紅林鳳嬌、馬景濤、劉雪華、陳紅、蔣勤勤、林心如、蘇有朋、劉濤等影視圈觀衆熟悉的大多數人。

她將高凌風的戀愛故事改編成電影,並指定由高凌風唱主題曲,對方因此成名。《窗外》主題歌和插曲演唱者鳳飛飛,躍登唱片界首席。

80年代,電影公司關停後,平鑫濤決定和他人合夥拍電視劇。瓊瑤不願入夥,兩人大吵一架,平鑫濤發誓不會煩她。

“以前沒辦法, 都是拍你的戲,所以要聽你的。現在我可以不聽你的。不拍你的小說可不可以啊。”

幾天後,電視劇播出一集,收視墊底,合夥人跑路美國。導演給瓊瑤打來電話軟磨硬泡,“你是選擇我來給你下跪,還是平先生給你下跪?”

平鑫濤則一言不發地抱住她。瓊瑤無奈,拿出稿紙,邊哭邊寫,連夜寫出《牽情》劇本。不到兩週時間,該劇收視率從最末飆升至第一。

平鑫濤晚年承認:“如果皇冠沒有瓊瑤,皇冠很可能不是現在的皇冠,但我深信,瓊瑤還是瓊瑤。”

《牽情》播出過半,電視臺衆人半場開香檳,邀瓊瑤一起。瓊瑤根本沒時間,電視劇還要更新,她得先寫出接下來的劇本。

衆人在樓下歡呼,她在樓上,自覺像個沒有自由的苦工。

可正是因爲她的筆繼續書寫,樓下才能慶典不停,書中、劇中自由意識不散。

瓊瑤纔是擁有絕對話語權的那個。

電影、電視劇拍攝中,她自己創作,自己投資,並選擇合作伙伴,臺獨囂張時,她旗幟鮮明地介紹中國文化,努力與大陸合作,用內地演員拍戲。

與瓊瑤合作的規則只有一條——“按瓊瑤的意思辦”,不計對錯代價。

林心如在還珠劇組收到瓊瑤發來的劇本,細化到每一句臺詞後應該做什麼表情。她當年因一場戲沒有入戲,就差點被瓊瑤換掉。

瓊瑤不能容忍假眼淚,尤其是點眼藥水,“會哭”是瓊瑤選角的基本條件,不要過多眼淚,演到青筋暴露。她常常提起劉雪華,因爲她的眼淚說掉就掉,而且是一顆一顆地掉,像珍珠一樣涌出來。據傳,黃奕最早時落選還珠12部,便是因爲哭戲不過關。

劉雪華

劇組花費20萬定製的服裝,因爲瓊瑤的否決作廢;高額搭建的緬甸皇宮佈景,因邏輯錯誤劇情重寫而報廢。很多時候凌晨戲開拍,她同步發傳真給劇組改戲。一次又一次重拍。

通訊技術不發達的年代,導演每拍好一集都要寄回臺灣讓她把關,不滿意就重拍。導演後來發現,“按她所說的修改,每次都有點石成金的效果”。

1989年,51歲的瓊瑤回湖南祭祖,湖南省電視臺將她和平鑫濤安排於總統套房,瓊瑤寫作時,副臺長、秘書若干人無人散去,都留在客廳爲平鑫濤作陪,只爲把瓊瑤和她影視劇改編留在湖南臺。

在大陸拍攝的第一部電視劇《婉君》播出前,臨時被通知需要刪減否則不得播出,瓊瑤乾脆拒絕:“一分鐘、一秒鐘都不刪!”

電視劇不播出,意味着她需要賣掉房子,搭上所有積蓄。她聯合平鑫濤,果斷召開新聞發佈會,用輿論向主管部門施壓。《婉君》完整播出,打破了兩岸紀錄。臺灣省一度禁播《婉君》,因爲擔心播出後會導致當地民衆對大陸“過度嚮往”。

金銘飾《婉君》

10年後,60歲的瓊瑤寫出《還珠格格》系列,在全國達到50%的收視率,創下奇蹟,有的地方臺連續重播七八遍,收視率依然名列前茅。韓國選擇深夜播出,收視率也一再攀升。

東南亞和歐美引起轟動,由瓊瑤劇開始關注中國電視劇的外國人成立論壇,自稱Chinenglish Bilingual(Cfan)。

《還珠》一個IP爲瓊瑤帶來了超過5億的收益,整體影視版權輕鬆超過10億人民幣。瓊瑤成爲了電視臺的救命稻草。

等到《煙雨濛濛》再次改編,許多電視臺開出越來越高的價錢,最終央視親自下場,“硬搶去了”。

瓊瑤經濟成爲一種現象,沒人捨得放開瓊瑤的手。

瓊瑤卻幾次主動嘗試放手。

與皇冠合作幾年後,察覺到已婚的平鑫濤對她的心思後,母親勸瓊瑤:“他就是覺得你有才氣,能幫他賺錢。他既要家庭,又要子女,又要體面,還要和你拉拉扯扯,最後受傷害的還不是你!”

臺灣在1985年才廢除納妾制度,但在60年代末,平鑫濤示愛時,無論瓊瑤母親還是瓊瑤都並不樂於見這樣的曖昧。瓊瑤意識到,她處於完全被動的地位,無論如何都會傷害到另一個女人,她唯一能主動的便是“分手”。

她要求平鑫濤非公事不要再來家裡。平鑫濤反覆勸說無果後,以帶着瓊瑤散心爲由,開車衝向環山公路的懸崖,直到最後一刻才剎車,然後再以孩子年紀小爲由,一年兩年五年的拖着。

瓊瑤試着接受他人求婚,那之後獨自飛往歐洲旅行,這一次,平鑫濤用了三天離婚,再趕往東京中轉機場,蹲守瓊瑤。

瓊瑤一次次在書裡寫下左右搖擺的男性,何書桓、陸振華、楚濂……他們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可她從不讓筆下的女孩無故爭鬥,莫名雌競。

她在故事裡寫盡不被關注的邊緣女性,被父親拋棄的依萍、被家人忽視的紫菱、非婚生女的紫薇、和親的公主、被繼父強姦的豌豆花,還有代孕的年輕媽媽、師生戀裡的學生。

她說,她的女主角都是很有個性的,絕不是柔弱的。她們真正的自由就是,面對真實的自己,爲自己而活。

煙鎖重樓裡,她帶着女主跪着一步一磕頭,穿過7座牌坊,打破守寡的牢籠;一簾幽夢中,她替綠萍打破愛情的枷鎖,重獲自由和新生,重拾學業。還珠格格里,她讓含香公主用生命對抗封建禮教,跳下吃人的供桌,逃離和親的命運。

人到中年、誤會解除後的小白花,最終拒絕了高富帥初戀的追求,放下轟轟烈烈的愛情,留在丈夫身邊。愛情不是唯一,

她借角色之口勸誡年輕的女孩:我最怕你們兩個女兒步上我的後塵,年紀輕輕就結了婚,弄上一大堆孩子,毀掉所有的前途!最後一事無成!

瓊瑤的世界裡,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救世主,一切覺醒都只能靠自己,想明白一切,然後爲自己而活。

有讀者後知後覺地發現,瓊瑤筆下的世界無論多麼戀愛腦,多麼純愛,永遠是女本位,讀完會下意識把目光定焦在女性身上,而模糊其中的男性角色。

“她把女人當成人,尊重人的權利。”

平鑫濤離婚三年後,瓊瑤終於鬆口同意了婚事。

婚後,他們搬進臺北東區的小洋房——後來的可園。平鑫濤去世後,他兒子稱這是父親留給瓊瑤阿姨的遺產。可最初,這是瓊瑤賣掉公寓貸了款買的。

她在這棟房子裡留住了很多朋友。對丈夫來說,或許還代表留住了很多錢。

劉雪華、林青霞不拍戲時,都喜歡窩在瓊瑤家。追林青霞的人很多,有的直接上門找。每次都是瓊瑤轉達:這人你見不見?

周杰失戀,瓊瑤在書房陪他聊到凌晨兩三點。他坐在地毯上抽菸,瓊瑤就點頭讓平鑫濤下樓去買。

和現在出道後與挖掘者分道揚鑣甚至反目成仇不同。林心如出道後在瓊瑤的公司待了10年,每每感謝瓊瑤是她的第一個恩人,女兒出生後特意帶着霍建華和女兒前往拜訪。

王豔爲了還瓊瑤的恩情接下還珠3,辭演倚天屠龍記。劉濤、秦嵐拍攝過瓊瑤劇後,紛紛決定和公司簽約。演員來去自由。

瓊瑤辭世後,消失在互聯網平臺多年的小燕子、金鎖,紛紛現身,送她最後一程。

張愛玲也留下了。她選擇與皇冠永久合作,因爲瓊瑤平鑫濤是圈裡公認的有民國舊式作風的人,給錢最靠譜,“毎半年三千美金,只多不會少”。

1979年,三毛的丈夫荷西潛水時意外喪生,三毛一身重孝黑衣,出現在瓊瑤面前。

瓊瑤嗅到了童年時最熟悉的死亡氣息。

那個夜裡,她不講理地纏了三毛7個小時,逼她親口承諾:“瓊瑤,我答應你,我不自殺。”又在三毛回家後立刻打去電話確認,她是否和媽媽說了同樣的承諾。

那時的三毛怨她恨她,爲什麼纏死,也要告訴一個沒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還有盼望?

可被軟磨硬泡7小時才說出口的承諾,讓皇冠、人間多留了三毛12年。她重新換上彩衣,勸告瓊瑤:不要嫁給一盞無人的燈。我們要嫁給生命,這個生命,不是隻有一個面相,這條路,不是隻有一個選擇。

瓊瑤嫁給的人生,只有一條路,一個選擇。

時評人洋洋灑灑寫出幾萬字批評,瓊瑤看了,兩萬兩千字裡,兩萬字是她的小說原文。她不理會,“畢竟我的時間是拿來工作,不是拿來浪費的。”

《窗外》出版後,李敖勸她,這個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膽怯的愛情以外,還有煤礦中的苦工,有冤獄中的死囚,有整年沒有牀睡的三輪車伕和整年睡在牀上的要動手術才能接客的小雛妓”。她埋頭繼續造夢。

她是專門寫愛情的人。“有人說我的小說假,我的故事假可我的感情是真的,就像聖誕樹,明知是假的,叮叮咚咚 ,閃閃發光,每個人都愛看……”

她的愛情也是如此。

愛人爲了讓她可以在晚上看星星,蓋了一座有玻璃屋頂的房子。瓊瑤在飯店裡打電動遊戲,平鑫濤第二天就買回四臺一人高的街機;瓊瑤喜歡打保齡球,丈夫在家蓋了保齡球館。

在家時,他每晚檢查窗簾有沒有拉好,冷氣是否在最合適溫度,拖鞋並排放在牀前,以免起夜時找不到;得知睡眠需要房間完全黑暗,就用不透明膠布剪成小方塊,貼在房間的每個提示燈上。

如果平鑫濤要出差,出差幾日,他便會爲瓊瑤定幾日的花。鮮花總是趁妻子不在時更換,以免瓊瑤見到花凋謝的樣子。

瓊瑤怎麼會不知道花會凋謝?她將花束附贈的卡片小心收集在塑料套裡。她說,花會謝,他寫給我的字不會謝。

千禧年後,她十幾年沒再乘飛機離開過臺灣省。因爲丈夫被診斷出心律不齊,醫生建議不要乘坐飛機。她留在了可園和家裡照護他。

丈夫住院,瓊瑤就停筆。身體恢復了,她就拍《又見一簾幽夢》,寫《新還珠格格》和《花非花,霧非霧》。所有工作在照護丈夫的間隙完成。

2015年,瓊瑤77歲,夫妻看電影時,丈夫暫停問她:“前面演了些什麼?”這一年,平鑫濤被確診爲血管型失智症。

兩人的角色徹底調轉。瓊瑤讓家裡的電暖器和空氣淨化器終年開着,氣溫維持在25度,屋裡不能有細菌。她看醫書設計小遊戲,訓練他的反應能力,買來兒童畫板讓他畫畫,並發動全家人競拍,把他圍在中間哄他開心。

她每天問丈夫三個問題:你好不好?你有沒有不舒服?還有“你還愛不愛我?”

丈夫的話越來越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免疫力變低,不願去復健。他不再吃固體食物,吃藥要加蜂蜜,他忘了自己的臥室,不再叫親親老婆。

有一個名字叫瓊瑤,他不再記得。《皇冠》60週年特刊,他也不知道了。

2014年10月,平鑫濤失智前,曾讓瓊瑤代筆給他的兒女寫了封信,要求在昏迷不醒時,不要送進加護病房,無論是氣切、電擊、插管、鼻胃管、導尿管……通通不要,走得清清爽爽。瓊瑤不忍心,請求丈夫將病昏迷不醒改成了病危。

90歲的平鑫濤一點點失去所有記憶,住進醫院,昏迷不再醒來。有一天瓊瑤夢見臺北最熱鬧的忠孝東路上,到處是踉蹌奔走的老人。每人鼻子上掛着一根鼻胃管。

她試圖爭取不要給平鑫濤插鼻胃管,繼子女一再堅持,我爸只是失智,尚未病危,只要插了鼻胃管就會好,你爲什麼不向前看呢?

瓊瑤無奈妥協,2017年,她給兒子兒媳留下公開信,預約自己的美好告別:

“這封信不談別人,只談我。現在我公開了我的‘權利’,所有看到這封信的人都是見證,你們不論多麼不捨,不論面對什麼壓力,都不能勉強留住我的驅殼,讓我變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臥牀老人!那樣,你們纔是‘大不孝’!”

曾笑意盈盈帶着孩子給瓊瑤新書站臺的繼子女,勃然大怒,夾雜着陳年舊恨,指責瓊瑤嫌棄父親“你們的父親已經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肉體,從今以後請你們自己照顧,我要去過我自己的生活了”。

沒有證據的指責無從分辨真僞,哪怕瓊瑤一再否認,可因爲符合了大衆對瓊瑤的想象,於是,她一夜成爲衆矢之的,媒體以《瓊瑤阿姨不該永遠活在“瓊瑤劇”中》諷刺她入戲太深。罵聲掩蓋一切。

立場堅定接回父親的繼子女,最終讓父親留醫院插着鼻胃管度過了最後的人生。

被指責靠保姆照料、自身不需要費什麼心的瓊瑤,從牀墊尿墊到人工淚液、潔牙次數,事無鉅細地向繼子女交代清楚照護注意事項,消息石沉大海。她依舊每週幾次去醫院,握着愛人的手。

沒人在意,她爲了發佈這份告別信特意學會並開啓的社交網絡平臺,以及那句“生時願如火花,燃燒到生命最後一刻。死時願如雪花,飄然落地,化爲塵土”。

過去,人人都說,瓊瑤是被平鑫濤保護很好的小白花,可從早年的戰亂到晚年的紛爭,她一生都在風浪中奔跑。

平鑫濤也是她的風浪。

平鑫濤下葬三天後,他的子女送來了父親的手寫遺囑。按照遺囑,他的所有財產都留給與前妻的兒孫且早已陸續轉交,沒有給瓊瑤留下任何房屋、金錢、公司。

這份手寫遺囑寫於平鑫濤失智前,因此取代了“夫妻財產共有制”條文。瓊瑤唯一受法律保護的“第一順位繼承人”的“特留份”,是皇冠大樓面前空地的八分之一,完全不能運用。

再後來,陸續冒出兩個銀行秘密保險箱,鑰匙一直在繼子女手中,她從始至終從不知情。

被世人誤以爲保護太好的瓊瑤,得知後卻只是說:“我心底一直是明白的。但是因爲愛,我包容了那些‘不同’。”

在風浪中奔跑的人,最大的依靠永遠是自己。

瓊瑤20多歲寫小說自救,40多歲爲救場老公開始寫電視劇本,50歲時學會用電腦打字。

70多歲時,於正的《宮鎖連城》抄襲她的《梅花烙》,合作了25年的湖南臺不顧她的訴求,照舊播出。

年近80,她起訴於正,同時對播出單位——湖南衛視一同追究責任,打響了國內文藝版權第一案。

官司一年又一年,她一邊照顧丈夫,一邊寫書,最終勝訴。於正遲遲不道歉,時隔6年,82歲的瓊瑤,聯合行業抵制於正,等來了他的公開道歉。

80歲的瓊瑤說:我一生都在用生命學習。人生,就是在不斷地瀕死後再重生,不斷地倒下後再站起,不斷地在打擊下活得更加精彩,不斷地在絕望後再創造新局。

平鑫濤鼻胃管風波第二年,瓊瑤發現自己在皇冠的所有小說不再版,幾乎被冷凍處理,於是收回全部65本書的版權。

次年,平鑫濤前妻,已經80多歲且再婚的林婉珍出版《往事浮光》,披露“10大調情內幕”,回憶她與平鑫濤、瓊瑤糾纏不休的過往。而寫書的原因,是她和平鑫濤三個孩子的不斷鼓勵。

瓊瑤的筆也不停。她在愛情之外,寫衰老,寫死亡,寫老人的尊嚴。她披露看護重病丈夫平鑫濤的心路歷程,想向公衆解釋什麼是善終權。她始終認爲,死亡應該是要讓人們「自然地來、自然地走」,不能加工後才離去。

她說:“我不能因爲他們的抗議,而不寫這本書。這本書是針對整個社會的,不是針對我們的個人恩怨。”

2019年5月23日過世,92歲的平鑫濤離世。瓊瑤將平鑫濤生前最喜歡的黃色小蝴蝶蘭灑在新冢上,向愛人保證,幫他把過去三年的痛苦活出快樂。

她說,雪花還沒有落地之前,我都是火花。

愛人倒下後,她出版了七部新書,81歲那年,她的第66本小說,有80萬字。

恐高的瓊瑤第一次坐了雲霄飛車,學會了在社交網絡上發佈動態,用美圖拍照軟件自拍卡通照,她還學會了網絡抽獎,在鏡頭前化着全妝,吹出蓬鬆的頭髮與書迷互動。

她當上了高雄市“愛情產業鏈總顧問”。85歲那年,集結古巨基、李翊君、高勝美、動力火車,踏上臺北小巨蛋。

僅僅一年後,瓊瑤翩然離去,古巨基再唱起《好想好想》,淚流不止,哽咽到發不出聲音。

瓊瑤從未否認過筆下的愛情,只想否認的一句話:愛可以到天長地久。“我現在懂了,愛是無法天長地久,因爲死亡終究會使人分離,當相愛的兩個人都不在了,也沒有其他人會在意他們的地久天長。”

可《瓊瑤全集》的最後一句話依然是:“謹獻給世上相信愛情的人!”

2024年11月28日凌晨,瓊瑤發文《憶亡夫》,MV中是過去幾年平鑫濤臥病在牀時的舊照,曾經意氣風發的商人,在病牀上面目全非,一雙垂暮的手,手臂上累累針孔。瓊瑤聲聲嘆息,不如歸去。

6天后,瓊瑤妥帖與所有人告別。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仍不忘囑咐所有素不相識的年輕人:

“我‘死亡’的方式,是在我生命的終站實行的!年輕的你們,千萬不要輕易放棄生命,一時的挫折打擊,可能是美好生命中的“磨練”,希望你們經得起磨練,像我一樣,活到八十六七歲,體力不支時,再來選擇如何面對死亡。但願那時,人類已經找到很人道的方式,來幫助‘老人’們,快樂的‘歸去’!”

雪花已飄落,盼瓊瑤阿姨如願,翩然飛向起舞的星河。

部分參考資料:

1、TVBS瓊瑤首次電視專訪

2、《我的故事——雪與火交織的一生》|瓊瑤

3、《時代週刊》|瓊瑤:絕對忠於自己

4、獨家專訪愛情教主瓊瑤:談情說愛半世紀才知愛情無法天長地久

5、《三聯生活週刊》|瓊瑤金色產業鏈

6、GQ報道|瓊瑤知死

7、羊城晚報|瓊瑤感情經歷曝光:曾因初戀失敗自殺 後被母逼婚

圖片來源:網絡